第2章
秋潮讓寧市也降了溫,冰冷的雨瞬間將發膚都澆了個透湿,應隱嘴裡一邊罵宋時璋狗娘養的,一邊倔強地對抗著身體裡細密的發抖。
她沒有注意到,灰色天幕下,一輛長過一般車型的銀頂邁巴赫,正繞過噴泉環島,緩緩靠近門廳。
豪車的駕駛靜謐無聲,車內更是安靜,將雨聲嚴密地隔絕在外,隻剩一點助眠般的白噪音。雨刷繁忙不停,將擋風玻璃上的水紋刮開。
車子駛入門廊,那道白噪音消失了,告訴給後座的人已抵達目的地。一直閉目養神的男人似有感應,在此刻睜開了雙眼。
眼角餘光一瞥而過,一道粵語隨即響起:“停下。”
車子應聲而停,手握方向盤的司機兩鬢已有風霜,他半轉過臉,也用粵語回問:“怎麼?”
車內男人側眸看了兩秒便收回了視線,眼神未起波瀾。他恢復到了微垂眼眸的冷淡模樣,簡單地吩咐:“去給她拿把傘。”
司機瞥了眼那道身影,幹脆地領命。
他下車拿出長柄黑傘,正撐了傘要走,不想後座車窗卻降下半道,慢條斯理地遞出了一張羊絨薄毯。抓著薄毯的這隻手五指修長,指骨勻稱,被深紅色的羊絨襯著,如一柄倒折的玉質扇骨。
車內的聲音始終沉穩,讓人捕捉不到一絲多餘的情緒。他說:“小心風寒。”
直到有人撐傘走近,應隱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被人看了個精光,隻是她想躲也來不及了。那人靠近她,傘下是一張雙鬢染霜、約莫六十歲的臉。
應隱心裡松了一口氣。
這個年紀,想必不太會認出她,何況她此刻滿面雨水,一定比鬼還瘆人。
對方撐開手中的另一柄長傘,遞給應隱。
那是柄黑胡桃木的傘柄,散著溫潤的光澤,透著與一柄傘極不相稱的端莊雅重。
應隱下意識地接過,尚在發愣,下一秒,手裡又被塞入一張羊絨,觸感柔軟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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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雨涼。”他說。
“謝謝。”應隱沒有多問,隻道謝。
在充沛的亞熱帶雨水水汽中,應隱鼻尖輕嗅,聞到了些微香水味。這或許不能稱之為香水味,因為它難以描述,不是花香、果香,也不算木香,非要形容的話,是一種“潔淨”的味道。
冷調的幹淨,清冽的清潔感,似高緯度的清晨。
“是那位客人的吩咐。”對方側身,微微笑了一笑,續道:“他讓我轉告你,想要聽雨,不必淋湿自己。”
想要聽雨,不必淋湿自己。
應隱心念一動,似芭蕉葉被雨水擊中,發出會心的回響。順著話語和視線,她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睫,看向不遠處的車子。
黑色傘檐微微上抬,她看到後座的男人。
即使坐著,也能看出身形優越,下颌清晰而鼻骨高挺。
應隱的眸光裡是含著客氣的謝意的,她指望在目光交匯時,便將這樁人情回報幹脆。
但車內人自始至終隻是搭膝坐著,靠著椅背的身體松弛又筆挺,雙目微闔,眉心微蹙,隻留給她一道沉默又略帶不耐的側影。
她在雨中,他在車裡,一個渾身湿透,一個纖塵不染。
雨中的昏芒令他側影並不真切,有種天然的高貴,令人覺得遙遠。
確實,他連助人為樂都不必自己下車,隻讓貼身的助理代勞。
應隱的第一眼,並沒有將他和今天這場晚宴的座上賓、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等著諂媚的商宇集團大公子聯系在一起。
畢竟,江湖傳言商邵面容平淡,而車裡的這個男人,僅靠側臉和氣質,就已如此讓人過目難忘。
第2章
黑色銀頂轎車未在旋轉門前停下,而是繞過環島,徑自往地下車庫駛入了,想必是要從負二層的貴賓梯直升宴會廳。
車子從身邊擦肩而過時,後座的窗已經升上,應隱撐傘站在雨中,從被打湿的深色車窗玻璃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果然一幅鬼樣。
她不知道車內的男人也還是抬眸多看了她一眼的,若有似無地輕笑了一聲。
扶著方向盤的林存康一怔,抬眸從後視鏡裡看了後座的人一眼。
林存康年近六十,雙鬢已染風霜,更習慣別人叫他康叔。商家五兄弟姐妹,每人自小都有一名管家,負責一應的生活照料和禮儀教導,成年後則同時協理人情私務。
林存康就是商邵的那名專屬管家。
“少爺認識她?”康叔將車平穩駛入地庫,邊問。
商邵在二十歲之前的活動軌跡,多半在歐洲,二十歲之後則一心沉浸在香港的集團事務上,對內地的人和事都很不熟悉,更別提有什麼舊交了。這一點,林存康對此再清楚不過。
“綺逦新的廣告片,你看了?”商邵問。
綺逦娛樂集團是商家的產業之一,包含了賭場、酒店和度假村,現在由長女商明羨在打理。年初,從未請過代言人的綺逦正式官宣了首位全球代言人,就是應隱。那支廣告片全球刷臉,在拉斯維加斯晝夜不歇的廣告牌上,一刻也未停止過。
康叔自然也看過。他回憶片刻,恍然大悟:“是那個女主角?”
車子駛入地下二層,在預留的停車位上泊入,商邵抄起西服外套,推開車門而下的同時,肯定了他的猜測:“是她。”
康叔目光似有錯愕,像是難以把剛剛的“女鬼”跟廣告片裡的女星聯系起來。他消化了一會兒,笑著搖頭:“真看不出來,妝花得厲害。”又問到關鍵:“少爺是怎麼認出來的?隔了那麼遠的距離。”
商邵腳步微凝,回頭淡淡瞥他一眼:“你是越老越會提問了。”
康叔閉了嘴,跟上商邵的腳步。
黑色無尾西服擁有無可匹敵的質感與光澤,卻被商邵隨意地搭在肩上。他進入電梯間,等電梯的功夫才慢條斯理地套上,繼而將修長手指貼上領帶結,擰了擰。與滿宴會廳光鮮端莊的客人比起來,他這位主角倒像是臨時被抓包來充數的。
電梯叮了一聲,顯示到了。梯門打開,他這幅散漫不耐的模樣被陳又涵抓了個正著。
“到得真夠早的。”陳又涵戲謔地說。
商邵的口吻跟他步履一樣從容:“確實不算晚。”
兩人握手交抱,熟稔地彼此拍了拍肩:“好久不見。”
梯門閉合,一旁的康叔按下樓層數字。
“新家安置得怎麼樣?”陳又涵問,”那個海洋館,我猜你應該會喜歡。”
“鯨鯊狀態不太好,我擔心它水土不服,俄羅斯那邊派了兩個專家過來,到時候跟你的人碰一碰。”
陳又涵失笑:“問你,不是問魚。”
商邵的新別墅是從他手中割愛的。那裡原本是海洋館,有海底世界和海洋觀景窗,後來,海洋中心動遷到了市區新館,這裡便作為了海洋動物繁殖研究基地,跟國家級的機構合作著。商邵要了這片地,卻沒趕人,一整個動保團隊都在原地任職。
商邵懶懶地笑了下:“魚不怎麼樣,人也不怎麼樣,滿腦子都是喝酒不如回家看魚。”
陳又涵扔給商邵一支煙:“你這次又是買港口,又是買船,多少個億砸出去了?”
商宇集團的業務遍布全球,但總部向來是在香港。這次是受了相關部委和地方政府邀請,跟央企聯手開發生物醫療領域,重心就落在寧市。表面看,這不過又是一次商業合作,實際上卻可以算是政治任務。
生物醫療是地方政府壓上未來二十年賭注的領域,商宇集團接了這擔子,也吃了很多優渥好處。
過去幾十年,有太多的港資港商來內地騙政策賺投資,話說得好好的,卻根本不辦實事。政府吃一塹長一智,作為繼承人,商邵的決心覺悟因此也格外引人矚目。最起碼,總不能給人一副隨時跑路回香港的樣子。
商邵勾了勾唇,口吻不知是幽默還是當真如此:“很久沒花過錢了,就當高興。”
如果說置地和安家還可以不緊不慢,那另一件事就是當務之急。他初來乍到,很需要梳理關系與資源,但牽橋搭線的事卻不是誰都能做——必須是足夠有面子的人才行。陳又涵就是這個足夠有面子的人。
宴會廳的門近在咫尺,陳又涵斂了笑意,徵詢這位貴客的意見:“怎麼,跟我一起進去,還是你先逛逛?”
他知道商邵秉承了商家刻在骨子裡的低調傳統,又是天生的清高,天然的冷淡,不想一進門就萬眾矚目,被眾人當尊佛圍著拜著供著。
商邵指間半夾著陳又涵剛剛扔給他的煙,頷了頷首:“你先進,我之後。”
宴會入場名單被嚴格把控,唯一例外就是被邀來養眼的幾位明星,和藝術屆、時尚界的一些名流了。
可惜作為花瓶本瓶,應隱此時此刻實在漂亮不到哪兒去。
一進了休息室,阮曳便驚呼:“應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應隱將半湿的披肩隨意丟在沙發上:“我剛才讓你找人拿化妝包,你找了嗎?”
“找了。”阮曳點頭,興高採烈地邀她看香檳色禮服:“好漂亮的裙子,是剛發布的高定不是麼?”
應隱“嗯”了一聲:“別被騙了,秀場上直接借出來的,又不是量身定做。”
“啊?”阮曳不太懂這裡面的門道。
應隱抬起胳膊,反手將黑色長裙的後背拉鏈一拉到底,湿透的禮服便如一瓣衰敗了的花瓣般被剝了下來,露出了裡面柔嫩的蕊心。她腰臀比極好,後背一絲多餘的肉都沒有,阮曳看得驚呆了,既為應隱的開放不拘,又為她的身體。
應隱回眸對她揚唇一笑:“要是定做的話,光初樣就得一個月,又怎麼會出現這裡?來,幫我穿上。”
小後輩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的指令,將那條高定裙子摘下。應隱將湿發隨意挽了個丸子,“找個什麼擦擦……”休息室沒有趁手的東西,她一眼瞥見剛被她扔下的那張披肩。
時間有限,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薄薄的羊絨再度被拿起,那種充滿著清潔、潔淨意味的香氣,再度鑽入她的嗅覺。名流圈社交場,誰都恨不得連名片都留香二十四小時,應隱聞過了太多種香氣香型,卻獨獨這一次陌生,且印象深刻。
是此前從未聞過的。
阮曳抱著裙子,眼看著應隱在沙發上坐下後,將那張披肩隨便團了團,擦起了身子。她那雙纖細的腳從湿重的高跟鞋中抬出,燈光下,肌膚白如凝脂玉。深紅色的羊絨從足面一路輕柔擦至大腿,畫面有著濃烈的對比美感。
鬼使神差的,當那張微湿的披肩擦過肩膀時,應隱想起了邁巴赫車內男人的側臉。
“這是誰的?”阮曳細心地問。
“我的。”應隱回過神來,幹脆地隔絕了她的好奇心。
禮服上身,果然像她說的,不算合身,有一些緊了。應隱是標準的0號身材,但自然瘦不過超模,一穿上,更顯得胸是胸屁股是屁股。
“這上面的釘珠好精致啊。”阮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又碰了下手臂兩側的堆紗花瓣袖:“哇,像雲。”
應隱撲哧一笑:“這麼喜歡?沒什麼的,等紅了,你能穿到煩,恨不得套個T恤就走紅毯。”
“是宋總送的嗎?”阮曳問著,偷偷打量應隱的表情。
宋時璋中年婚變,現如今單身一人,圈內早有風言風語,說他有意追求應隱——或者反過來,是應隱有心攀他這根高枝。無論如何,宋時璋確實常“借”應隱陪同出席。富商飯局,慈善宴會,after party,隻要能帶的場合,他都帶。
“是宋總‘借’的。”應隱仿佛沒聽出小妹妹的言外之意,輕描淡寫地糾正措辭,繼而問:“吹風機呢?”
阮曳將吹風機找出遞給她,問:“應姐姐,你賺了這麼多錢,有沒有自己買過高定啊?”
應隱推上開關前,訝異又好笑地望她一眼:“自己買?為什麼?消費主義要不得,存著吃利息多好?”
阮曳:“……”
真虧她說得出口。一條高定幾百萬,存銀行裡,一個月至多小幾千,怕是還不夠付她房子每月的物管錢。
風筒送出呼呼的暖風,應隱歪過頭,用最大風力最高溫度吹著頭發。過了會兒,負責接待她們的pr專員帶著化妝包推門而入:“太難了,都沒想到備這些。”
應隱吹幹頭發,將一頭長卷發隨手綁了個低馬尾,拿起化妝包揚了揚:“謝了。”
她轉身進了裡間洗臉卸妝,剩阮曳和pr面面相覷,沒話找話問:“宴會開始了嗎?”
“開始了。”pr很洞悉人心:“不如你先出去?在這裡等著也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