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大我幾個月,天天自稱哥哥,我走到哪他跟到哪。
口口聲聲說他會保護瘦弱的我。
結果一跟我對視就臉紅,爬蟲怕蛇,膽小如鼠。
又粘人,長得又胖,細皮嫩肉的,吃飯都得用盆裝,體格看著壯,實際脆皮。
小老頭還讓我帶他一起玩。
我帶著許譯去爬樹捉知了吃,他非跟著自己偷偷爬,結果太重了,樹杈支撐不了,害得我們三個都掉了下去。
得虧樹不高,下面也都是青草地。都沒磕S,我倆磕了個鼻青臉腫,他胳膊骨折了。
我們去稻田裡捉黃鳝,我眼花,順手抓了一條活的菜花蛇扔桶裡,結果拎著桶的小胖墩看了一眼,嚇得發了一夜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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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玩躲貓貓,我會爬牆,他們都不會。許譯在下面急得幹嚎,小胖墩學得倒挺快,結果爬上去恐高下不來,最後體力不支掉下去,腳給崴了。
那時候還流行跳樓,就是鄉下蓋了兩層的樓房,上面沒吊頂。樓前堆滿高高的沙堆,從一層高的位置跳下去,正好摔進軟軟的沙堆裡,刺激又好玩。
結果我們都爬上去跳了三輪了,小胖墩坐在上面還在醞釀勇氣。夏天天又熱,他硬生生曬到中暑都沒敢跳下來。
最後是被小老頭抱下來的。
那個夏天,為了安全起見,小老頭把我們都關在家裡,不準再出去玩。
導致我看見小胖墩,越看越煩。
正巧,相處的時間一長,小胖墩發現我根本不是他第一眼看見的仙女妹妹,越發怵我。
半年後,他爸回國接小胖墩。
見到的第一眼,差點沒敢認眼前這麼黑的小胖子是他兒子。
他問小胖墩要不要把他電話裡說的真命天女帶回家。
小胖墩點點頭,看到我屁股底下騎著的老母豬和手裡抓著的活蚯蚓,又立馬搖頭。
最後離開時一步三回頭,回眸中充滿戀戀不舍。
他爸問他怎麼變卦了,他說是自己當初看走眼了。
他走後沒人煩我了,我反而有段時間老是會想起他。甚至會有點後悔自己對他怎麼不好點。
不過沒多久就給忘得一幹二淨。
在鄉下撒歡的日子過得飛快,沒呆上兩年,我爸媽就過來接我回去上學了。
正巧撞見我踩著啤酒箱、喝著旺仔牛奶,和我爺爺哥倆好地比劃。
「八八八啊!發發發啊!喝喝喝啊!」
他們:瞳孔地震。
我那兩年過得有多快樂,回去之後過得就有多慘。
我裝病再沒人信了。
每天被壓著學習。
我媽那時候經常說後悔把我送回去,養了一身鄉土氣,一點不淑女,為此她糾正了我好多年。
可我骨子裡仍然記得小老頭告訴我的。
他說這個社會已經變了,女孩子有魄力有力量一點是好事,不會被人欺負。
28
「我們盡力了,手術沒有成功,和預計的一樣,患者的心髒活性問題太嚴重,支撐不了再次構架。」
「不過因為心髒長時間缺氧,造成腦部供血不足,患者陷入了植物狀態,相當於另一層面延長了生命。」
「至於什麼時候能醒過來,誰也不敢保證。也許,過了幾年技術突破,那時候就有了新的救治方案。」
——
夢做完了,我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我陷入長久的昏迷。
外界無數的聲音在我耳邊。
我聽到醫生親口宣判我成為植物人。
我聽到媽媽不敢置信的哭喊,她幾近崩潰地求醫生救救我。
我第一次聽到媽媽那麼絕望,那麼失態。
她什麼形象什麼面子都不要了。
她跪在地上給醫生磕頭,她說她有很多錢,都可以給我治病,她說求求他們再想想辦法,她的女兒還那麼年輕。
我聽到她瘋狂扇自己的聲音,我爸怎麼也攔不住。
最後兩人一起趴在我的床邊哭的痛苦而絕望。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真不是故意的,那隻是氣話。」
「我也有錯,早點發現就好了。」
後來他們聽說我能聽到外界的聲音。
於是媽媽每天都會拉著我的手,坐在床邊跟我說很多話。
我聽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她終於說出口,她很愛我,全家都很愛我。
她說我剛出生的時候,被查出有先天性心髒病。
那時候鄉下還沒發展,大家都還很窮。村裡裡有壞心眼的老人趁她還躺在床上坐月子,晚上偷偷把我抱出去扔了。
那時候是冬天,她穿著單薄的秋衣秋褲,和我爸我爺爺哭著找了半宿,終於在一個背風的草堆裡找到了我。
我爺爺坐著抽了一宿的煙,天亮時他勒緊褲腰帶,挨家挨戶問人打欠條借錢。
很多人不願意借,爺爺就走了二十裡的路到城裡,彎下脊背,挨家挨戶磕頭,懇求他們施舍一點,救救他的小孫女。
後來錢湊夠了,手術也出乎意料的成功。
就連醫生也驚嘆的奇跡。人人都說我命不該絕,命裡帶福。
那時候全家起早貪黑地掙錢。
媽媽說,她看著我,發現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愛我。
她說我才幾個月時就已經很可愛,白白嫩嫩,她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孩子。
她不想讓我以後因為胸口的那道疤而自卑,於是即使家裡當時很困難,她也選擇把攢了許久的錢給我做了祛疤手術。長大後沒有告訴我也是希望我能開開心心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她說我是個小福星,自帶口糧投胎的。
自從我做完手術,家裡開始走運,欠的債還完了不說,短短時間買房買車,到大城市也有了落腳之處,後面不斷投資生財。
她說她這人沒什麼文化,老害怕對我過於溺愛,耽誤了我。
所以才對我嚴厲、苛責、極端,但她的愛是實打實的。
她說她知道自己錯了,教育的方式不對,也從來不好意思把愛說出口,對我忽視很多。
她說無論我會不會給她爭光、優不優秀,她都會愛我。
我聽著聽著,鼻子發酸。
冬天的雪,如同我內心的迷惘,曾經堆積又逐漸消融。
時至今天,我終於明白媽媽是愛我的。
在有些母親那裡,愛不能不以嚴厲、苛責、陡然、隱晦地,懷疑和壓制的樣子表現出來。因為愛很復雜,她們羞於表達,也不擅長表達。
——
我聽到陳淮安的聲音。
幹澀、沙啞、無力。
好久沒休息。
他說他恨自己怎麼沒有早點注意到。
我默默回答,早點也沒用呀。
他不像爸爸媽媽,他沒有和我說很多話。
隻是把額頭抵在我的手背上,溫熱的淚滴逐漸浸湿了我的皮膚。
他哭了很久,久到我也數不清。
我多想睜開眼看看。
活著的時候,還沒有看過他掉眼淚的樣子呢,永遠那樣板著臉兇巴巴的。
久到我以為他哭睡著了的時候,他輕輕開口。
他說,他很早就認出我了,在我們那晚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離開了美顏濾鏡,我和小時候幾乎是等比例放大的。
性格脾氣也是如出一轍。
他很難不把我和記憶中那個小女孩重疊在一起。
他本來不想再理我的,我讓他好丟臉,騙他那麼多那麼久,嘴裡沒一句真話。
可當他看到我被全網罵,他又忍不住出來解釋。當他看到我出現在家門口,慘兮兮的模樣,即使知道我是裝的,也忍不住再次心軟。
他說,他給自己規定了那麼多喜歡的類型,可當遇到了我全都白搭。
他說他這輩子唯二兩次喜歡,都看走眼了。他也沒能想到會這麼巧,五歲時被我的外表騙到,二十二歲還能被騙到。
他感慨自己真是一如既往的專一長情。
於是他選擇認栽。
他知道自己和小時候天差地別,我沒認出他也正常。相反他還慶幸我沒認出他來,他藏得小心翼翼,就怕我知道他就是小時候那個討人厭的黑胖子。
他說有時候不能加分的套近乎就不必了,這種緣分說出來相認容易給他減分。
他還說了很多。
但我記得最深的就是他說他想娶我是真的。
他說他愛我。
原來有那麼多人在愛我。
——
我的病房每天都有很多聲音。
好多人來看我。
我S後,他們都說愛我。
媽媽每天都會給我擦手擦臉,爸爸每天都會像小時候那樣給我講故事。
陳淮安呆的時間最長,從早到晚。
他會給我按摩,邊按邊講我們的愛情故事。
即使我們沒那麼多故事可以講,他自己會添油加醋的續寫。
後來,許譯也回來了。
他說自己被一個王八蛋軟禁了。
很巧的是,那個王八蛋是陳淮安的親哥哥。
他說這人不講理,對他做了很多壞事。
他說他被迫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但是對方卻走一半不走了。
有人掉著眼淚走下去, 有人卻在權衡利弊之後選擇放棄,回家繼承家業。
他說著說著語氣委屈。
他說, 姐你什麼時候醒來,你幫我揍他好不好,他欺負我。
我有些想抱抱他,長大以後許譯很少對我這麼直白地訴說心事。
他上小學那年, 父母車禍去世。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欺負他了,努力學做一個姐姐,為他遮風擋雨。
我有些想爬起來, 拎著陳淮安的衣領, 問他他哥哥幹了什麼好事。
再後來, 許譯走了。
他說他去環遊世界了,他要離開這個傷心地。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 他再回來。
否則,見他沒有靠山, 大家都欺負他。
——
S亡最令人無法承受的一點,就在於世界隻會繼續運轉。
我昏迷的第四年。
最近爸爸媽媽可能很忙,他們很少再來看我。
這天,病房外。
我聽到媽媽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我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
媽媽的腳步也有些笨重,她的懷裡似乎抱了個嬰兒。
「你跟這麼緊幹嘛, 我不就抱過來看看嗎?」
我爸聲音裡有喜悅也有緊張。
「怕你再產後抑鬱把孩子扔了, 我爸去世了, 到時候沒有人再像他一樣在冰天雪地裡找了一夜。」
我媽沒好氣道:
「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有病, 這可是個兒子。」
「再說了,又不是我讓你爸找的。」
「他要是不去找,說不定咱們兒子早出生了。」
他們甚至沒有進門就離開了,似乎忘了裡面還躺著一個女兒。
我想,這應該會是他們最後一次過來了吧。
原來說給S人聽的話,也會撒謊。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騙我。
又為什麼不一直騙下去。
是覺得連最後欺騙的意義和價值都沒有了是嗎。
一串冰涼的淚珠自眼角滑落。
「糟了!1 號床心跳不正常!快——」
「求生欲很低!她自己不想活了!」
「院長不是開會才說技術突破, 這姑娘有辦法治了嗎?!」
「你們誰刺激她了?!」
病房裡霎時亂作一團。
過了很久。
醫生宣判。
「1 號床患者搶救無效, S亡。」
病房外,一捧帶著露水的玫瑰花束脫手, 狠狠砸在了地面。
裡面夾雜的手寫卡片掉了出來。
上面寫著,
「許昭月, 生日快樂。」
——
小吃街最邊上,有一個炸貨攤。
幾年如一日, 總是賣著同樣的炸蟲子。
攤主是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 從來不會和顧客說話。
也沒人能買得到他手裡炸出來的第一串。
他總是會下意識遞給旁邊,發現沒人接之後才自己慢慢吃了。
時間久了, 難免有人好奇。
隻是知道的人少數。
已經過了很久, 網絡更新的速度太快,當初記得他們的那批人有的結婚生子,有的孫輩都有了。
隻扒出零星幾條信息。
拼湊起來,大概是為情所傷。
直到第八年。
城市改建,小吃街被通知優化調整。
最後擺攤的那天。
有人看到那個奇怪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張褪色的照片,一直往前走, 好像在追著什麼。
那個身影若隱若現,好像永遠站在那,又好像永遠也觸碰不到。
男人最後的身影是在大橋邊。
橋下是湍急的江河。
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跳下去。
但再也沒有人再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