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說,姜婕妤流產太多次,虧空了身子,再加上肝氣鬱結。
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皇後娘娘和母妃聽了,很是難過。
倒是姜婕妤,像是那個命不久矣的人不是她一樣。
還安慰著她們:「我沒事,別擔心我,我日子不多了,隻是覺得可惜,沒能和你們待很久,我是真心把你們當朋友的。」
姜婕妤不好的消息傳來的那天,下起了鵝毛大雪。
母妃鬥篷都來不及披上就提著裙子往那邊跑。
她動作很大,一點也不像一個皇貴妃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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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也沒資格說什麼,因為我跟在我母妃的後面狂奔。
那絲毫不受拘束的動作,像極了她。
到那邊的時候,母妃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我走過去,拉住她往裡走。
看到我們,姜婕妤想笑,可是她笑不出來了。
姜婕妤手指動了動。
母妃連忙過去下意識地跪在床邊拉住她的手。
姜婕妤蹙眉,聲音小得幾乎像是隨風散去:「怎麼這麼涼。」
母妃說:「外面下雪了,很好看,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出宮去滑雪,我滑雪技術可好了,我以前可是花樣滑雪運動員。」
姜婕妤聽不懂那個詞,但她聽懂了我母妃的話。
她抬了抬眼,看著窗戶,可是窗戶那裡被封著的,看不到外面。
「姐姐,我怕是不成了,今年的雪,我就不看了。」
我母妃搖頭:「那怎麼能行,你每年都要看冬日的第一場雪,都十六年的習慣了,怎麼能說不看就不看呢,你不僅要看今年的,你還要看明年的,後年的,要看後面的每一年的。」
姜婕妤看著母妃:「姐姐,今後的雪,你替我看了吧。」
21
這時候,皇後娘娘趕來了。
坐在姜婕妤床旁邊的時候,臉上帶著還沒來得及卸下的匆忙。
姜婕妤看著皇後娘娘:「不著急,慢慢來。」
皇後娘娘笑著:「沒有著急,隻是想見你。」
姜婕妤說:「我是家裡的二小姐,為了維護家族的榮光,父親把我送進了宮裡,第一次見到陛下我就喜歡他,我想著就算不是為了家族,我也要好好留在他身邊。」
姜婕妤眼角滑下一滴晶瑩的淚珠:「我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沒了,我一開始以為是別人陷害我,可是當我看著這宮裡的孩子也是一個一個沒了的時候,我才明白,除了他,還能有誰有這個能耐呢。
「從始至終,他就沒有想過讓這個宮裡再多一個孩子。」
姜婕妤看著我,又看著我母妃。
「當我想明白的時候,我嫉妒姐姐,嫉妒姐姐得到了陛下全天下獨一份的寵愛,後來慢慢和姐姐相處,看到了姐姐對陛下一點也不在乎,我忽然又覺得可笑。
「他將所有人當作棋子,唯獨對你付出一腔真情,卻也得不到你的愛,原來他也沒有比我好,他也得不到心悅之人的喜歡。
「姐姐,我看得出來,你在這裡待得很痛苦,你太向往自由了,可是進了這宮裡,陛下不讓,又怎麼能出得去呢,我看不到雪了,你也出不去了。」
姜婕妤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直到最後,沒了氣息。
姜婕妤S了,她十五歲進的宮,再也沒有看到十六歲的初雪。
皇後娘娘眼淚滑落,沒有哭聲。
她是克制的,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沒了的時候,她也從沒有放聲哭過。
我母妃則是沒有一點顧忌,放聲大哭。
22
母妃從屋裡出去的時候,外面已經鋪上了一層雪白。
我娘站在那裡,腳上沒有穿鞋,身上沒有鬥篷。
她站在檐下抬頭看了看,然後走進雪中。
一步,一步,走到宮外去。
來時未有跡,去時滿地痕。
母妃走到宮道上,我跟在母妃身後,沒有去打擾她。
宮道上太監抬過來一頂步輦。
太監們停下,步輦落在地上。
父皇匆匆從步輦中出來往這邊跑來。
就像我和母妃來時那樣,沒有一點皇帝該有的處變不驚。
父皇很快過來,把身上的鬥篷解開。
母妃眼睛通紅,一個巴掌扇到了父皇臉上。
太監們立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
母妃又打了一個巴掌,父皇臉色不變。
母妃顫抖著聲音:「你個王八蛋,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知不知道,她今年才十六歲,沈讓塵,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跪在地上的太監身體顫抖得不行。
我母妃打完以後,我父皇繼續剛才的動作。
把鬥篷拿下來把母妃包裹住,然後打橫抱起放在了步輦上。
母妃的聲音傳出來:「這幾個太監,你不許動他們。」
父皇應聲:「好。」
好在母妃沒有完全失去理智。
她若是不說,目睹了皇帝被人打這件事,已經足夠他們在這宮裡悄無聲息地S去了。
「杳杳,上來。」
母妃把父皇踹了下去,然後叫了一下在旁邊毫無存在感的我。
坐上步輦以後,我很感動,終於我還是沒有被忘記。
23
我十四歲了。
這些年宮裡一直在進人,也一直在S人。
宋美人S了,被人發現的時候屍體在井裡,都已經硬了。
在前一天,宋尚書因為私鑄銅錢被S頭。
宋家抄家,男丁斬首,女眷入教坊司。
因為宋美人是宮妃,所以被打入冷宮,不過一天,就S了。
宮裡還是隻有我一個皇帝血脈。
所有人都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但沒有人敢討伐我父皇,還是送家中女子進來。
明明知道來這宮裡意味著什麼。
但她們不在乎女子的S活,隻妄圖一個萬一。
這些年,我父皇一直在培養我。
我大概是知道了他的打算,不僅僅是我,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
我父皇想讓我當女帝,不然為什麼會讓我一個女孩兒從小就讀治國策。
更是在我在太學念了一年書以後專門給我請了太傅。
也就是皇後娘娘的爹爹。
我不僅要寫策論,練騎射,還要看奏折,學著怎麼批復。
我聽到外面的風聲。
有人在罵我父皇違逆天道,竟然讓女人當皇帝。
我想了想,本來我爹這個皇位也是搶來的,他難道會在乎那麼多嗎?
我父皇是亂臣賊子,不過史書都是由勝者來書寫的。
我父皇臥薪嘗膽多年,隱瞞身份在滅門仇人身邊待著,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報仇雪恨。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討伐我的聲音越來越大。
隻是討伐的對象從我父皇變成了我。
這些人是有點欺軟怕硬的,不敢討伐我父皇,便覺得我是女子,好欺負些。
對於這個,我父皇自有對策。
我十五歲及笄那日,被封為皇太女,執太女印,入主東宮。
24
皇後娘娘的身子不好了。
每況愈下,藥石無醫。
母妃再一次住進了皇後娘娘的宮裡。
我也跟著去了,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樣。
母妃帶著我做了一個風箏,母妃拿著線,我拿著風箏跑。
風箏飛到了天上,母妃把線給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接過去,下一瞬,風箏線崩斷,風箏飛走了。
母妃臉色一白,皇後娘娘安慰她:「沒事的,芸兒。」
像是約定俗成的那樣,總是病重的人安慰沒事的人。
皇後娘娘終究還是到了彌留之際。
皇後娘娘笑著說:「不用為我難過,活了這許多年,我已經知足了,這個位置,我總歸是要還給你的,抱歉啊,讓你當了這麼久的妾室。」
母妃哭得不成樣子,比上次姜婕妤S的時候哭得還厲害。
「你明知道的,我在乎的從來都不是這個。」
皇後娘娘給母妃擦了擦眼淚:「我知道,這世間再沒有比你更好的女子了,我嫁給陛下的這些年,細細想來,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最多的,你比我最親近的家人還要親近。」
我跪在床邊,也是繃不住地哭。
皇後娘娘摸了摸我的臉:「都是皇太女了,以後是要當皇帝的人,怎麼還哭成這樣。」
我聲音裡都是藏不住的悲傷:「母親,母親你不要丟下我和我娘。」
皇後娘娘拍了拍我的手背:「別哭杳杳,母親S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會一直陪著你們。」
母妃看著皇後娘娘:「你想不想見他?」
皇後娘娘眼裡含著淚光,良久,慢慢點頭。
「你等著我,我去把他帶來。」
母妃站起來擦了一下眼淚,立刻跑了出去。
我守在皇後娘娘身邊,聽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我母妃拉著父皇進來了。
父皇的臉上永遠是雲淡風輕,就連如今也是。
我好像明白了當初母妃說的那句:「同為女子,我心疼她。」
因為看到面對皇後娘娘即將離世還沒有任何悲痛之色的父皇。
我也體會到了母妃對女子的心疼,現在的我,也很心疼皇後娘娘。
25
「陛下,你來了。」
父皇嗯了一聲,走過去坐在床邊。
皇後娘娘溫聲細語:「今日叫你來,你莫惱,就讓我任性這一回吧。」
皇後娘娘是賢淑溫婉的,是端莊大方的。
她從不拈酸吃醋,從不做不符合她皇後身份的事。
這個皇宮裡,我被罵,母妃被罵,父皇被罵。
隻有皇後娘娘,幹幹淨淨,清清白白。
她父親是太傅,天子之師。
她也繼承了家風,繼承了父親的品格。
她規矩了一輩子,最後唯一一次出格。
是想再見一次自己年少時隻一眼就喜歡上的男子。
父皇沒有說話,隻是眉頭微微蹙起。
皇後娘娘沒有得到回應,也不難過,自顧自地說著:
「臣妾這輩子最幸運的時候,就是那日出府多留了一會兒,看到了打馬遊街的陛下,隻是如果能再來一次,臣妾再也不想了。
「臣妾這一生,三十一年,十六歲嫁與陛下,與陛下成親十五載,循規蹈矩,對陛下真心實意,從無半點不妥,是陛下對不起我。」
皇後娘娘笑著:「可我不怪你,因為我愛你。」
皇後娘娘突然集中精神看著對面,眼裡帶著幸福的光。
「娘親,爹爹,你們來接娩兒回家。」
皇後薨逝,鳴鍾三萬,天下缟素。
母妃有條不紊地安排禮部準備皇後娘娘的喪禮。
喪禮那天,太傅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一樣。
太傅夫人沒有來,因為氣急攻心,病倒了,太醫去了好幾個。
一直到喪禮結束,母妃都沒有什麼不妥。
26
母妃不哭也不鬧,每天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
父皇慌了,跪在母妃面前求母妃打他。
母妃沒有打他,母妃親了他。
父皇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在我的記憶中,母妃從來沒有親過父皇。
我不由得在想,難不成母妃真的一直介意那個位置嗎?
父皇高興地把母妃抱在懷裡轉圈。
母妃是笑著的,眼裡是真心的笑容,隻是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和父皇不愧是父女,父皇也和我有著同樣的想法。
在父皇提出封母妃為皇後那日,母妃拒絕了。
「我不會當皇後的,那個位置永遠屬於謝之娩。」
父皇不介意,隻要母妃願意,父皇什麼都不介意。
自從母妃和父皇和好以後。
整個皇宮上下都能感覺到父皇的喜悅。
甚至是不小心犯了錯都不會被懲罰。
因為母妃會不高興。
那些大臣也覺得陛下沒有這麼難纏了,松了一口氣。
皇宮裡都是人精,哪裡看不出來這是誰的功勞。
一眨眼,母妃生辰來了。
母妃提議說想站到城牆上去,與京中百姓同樂。
父皇無有不依。
生辰那日,母妃換上了紅色宮裝,隆重,大氣,好看得驚人。
27
父皇看著母妃,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父皇和母妃一起登上城牆。
我聽到母妃在和我父皇說話。
母妃說:「沈讓塵,我想過很久, 想著就這樣吧, 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 就這樣過下去就算了,但我總是能想到宋美人的S,想到姜婕妤的S,想到皇後娘娘的S,我閉上眼睛都是她們S去的時候的畫面。」
我母妃看著我父皇, 臉上帶著輕松的笑。
「我太累了,我想回家了。」
下一瞬, 母妃趁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躍上城牆。
下面傳來百姓的尖叫聲。
父皇伸出手,目眦欲裂, 卻不敢過去:「芸兒!你下來!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你快下來。」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
我突然才發現, 母妃這段時間的笑容遠遠沒有現在來得真切。
母妃笑著,紅衣如火,她褪去外衫,裡面是一襲白衣。
「沈讓塵,我想過很多S亡的方式,但我想想,就這麼S了還是太便宜你了, 所以我打算在天下萬民面前S。」
母妃聲音洪亮:「我徐婉芸,今日身著白衣,以奠我魂!」
說完, 一躍而下。
恍惚間,我似乎看到年少時母妃說的被折斷的翅膀重新生出來。
展翅高飛。
我對這個結果似乎並沒有覺得很意外。
母妃剛硬了半生, 怎麼可能突然轉圜了態度呢。
隻是我沒想到, 父皇會毅然決然地跳下去, 沒有半點猶豫。
隻聽砰的一聲, 四處傳來尖叫聲,一片混亂。
我扯了扯嘴角, 一把抹掉眼角的眼淚。
讓侍衛控制住混亂。
我下去以後, 看到父皇母妃毫無聲息的屍體。
我讓侍衛把屍體收斂了起來。
父皇母妃躺在棺材裡, 是兩口棺材。
我走到母妃棺材旁邊,癟著嘴,流下了遲來的眼淚。
「到了最後你都沒有一句話留給我,你真過分, 母後愛我, 可母後最愛的是父皇,父皇愛我,可父皇最愛的是你, 你也愛我,可你最愛的是你自己,那我算什麼呢?!」
我看著我父皇的屍體,咬牙:「讓你們都丟下我, 我讓你跟我娘離得遠遠的,我娘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
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宮中時。
卻看到桌子上規規矩矩放著的信封。
上面赫然寫著:吾女杳杳親啟。
原來,也不是一點也不在乎我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