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珣還嫌不夠亂,輕飄飄地說:「人家就差把『歹人』二字刻在腦門了,你還要跟著走,的確是個廢物。」
「又沒人教他分辨好壞,不懂怎麼了,罵他就能懂?」我拉著梅素卿往屋裡走,回頭對謝珣說,「你別跟來。」
他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
13
我把梅素卿摁在圓凳上坐著,託起他下巴,扯著袖口抹去他的淚水,順道揪了把臉。
「以後還敢不敢離家出走了?外面壞人多得很,專騙你這種長得好看,人還單純的笨蛋。」
梅素卿也不哭出聲,淚湿的眼眸宛若兩汪波光粼粼的池水,而我是投進池底的巨石,濺起他眼底的水花四溢。
我把他腦袋按進我懷裡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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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是不是看見了?」
「娘子收留我,給我吃穿,予我錢財。為了叫我安心,不惜犧牲自己的婚姻大事。我無以為報,腦子還笨,隻會給娘子添亂,害得娘子和謝先生隻能夜間私會,實在無顏繼續霸佔正室之位。」
我拍拍他的後背。
「一走了之是最後不得已的辦法,用倒是可以用,但在此之前,我們是不是也該嘗試別的處理方式?
「素卿,你要和我溝通,把你的真實意願告訴我,也要聽見我的想法。」
梅素卿沉默片刻,抬起手臂,生疏地抱著我的腰。
「我不想離開娘子,可我對娘子來說,沒有任何用處,隻是個累贅,麻煩又多餘。」
近十八年的歲月,幾乎囊括一整個成長期,我沒想過頃刻之間就拔除根植在梅素卿頭腦裡、將他塑造為他的觀念。
暫且順著他的思路來。
「你覺得我會扶正謝珣,與其等著被我休棄,還不如自己懂事點,主動把位置騰出來,或許還能在我這裡討個好名聲,是不是?」
14
梅素卿點點頭,腦袋在我懷裡上下蹭了蹭。
胳膊些許使勁,將我圈得離他更近,說不出的委屈。
我捧起他的臉,佯裝恨鐵不成鋼,戳他眉心。
「你是正室,謝珣隻敢趁你睡著才偷偷摸摸地來找我,怕他做什麼?
「你的確對我半點兒用處都沒有,看著好養活,其實嬌氣得很,隻會給我添一大堆麻煩。
「都這麼沒用了,可我還是不願放棄你,隻想你做我的正室,他該忌憚你才對。」
梅素卿一掃哀愁,灰暗的神色重新煥發光彩,向我投來的眼神卻變得脆弱,儼然在用湿漉漉的眸子向我訴苦,亦是在撒嬌。
我坐在他腿上,臉對臉,命令道:「親我。」
柔軟的唇瓣顫巍巍貼上來,一觸即離。
我捧住他的臉,將怒氣宣泄到有些粗魯的親吻裡。
一文錢都不帶就敢離家出走,這不是明擺著要到歧路上闖蕩嗎?
懲罰夠了,我毫無預兆地結束這個吻。
梅素卿追逐我後退的唇,意猶未盡。
我捏住他的嘴,兇巴巴地問:「以後還舍得離開嗎?」
他臉頰紅撲撲的,痴痴盯著我的唇,搖了搖頭。
我獎勵他一個腦瓜嘣:「這樣才對嘛。」
松開他嘴的一瞬間,梅素卿飛快偷親了我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啄木鳥似的。
心情恢復好了,就能聊正事了。
「我們換個教書先生如何?」
他撥浪鼓上身,直搖頭。
「謝先生課講得很好,不用換。況且就算換了,他該來還得來。慮及娘子清譽,不換先生為好。」
「你是個聰明的笨蛋。」我打趣問,「要是我又被他勾走了,你怎麼辦?」
梅素卿認真地回答:「娘子,我想你活得暢快。」
「收回誇你聰明的話,」我居然不敢直視他赤忱的目光,看向別處嘀嘀咕咕,「你還是笨笨的笨——」
笨蛋把「蛋」吃了。
15
「我後悔救他了。」
謝珣靠在門邊,手摩挲著腰間佩劍的劍柄。
梅素卿徹夜未眠,剛剛才睡下,我示意謝珣跟我走遠點。
他視若無睹,仍是目光空蕩地望著前方。
我直接將他拽去書房。
門一關,謝珣將我抵在門背後,拇指來回搓我的唇,冷冷地問:「為何要親別人?」
「我親我丈夫不行嗎?」我扯開他的手,「你連外室都不算,沒名沒分的野男人,吃哪門子醋?」
「我救了梅素卿,你必須跟我和好,不可言而無信。」謝珣捉住我的手,按在他堅冰似的劍鞘上,「不然我就S了他。」
「他正在睡覺,去吧,天賜良機。」
謝珣握住劍柄,久久沒有拔出劍身,終究垂下手臂,別過冷峻的臉。
「你再不丟了他,我遲早動手。」
「是該動手。」我朝書桌抬抬下巴,「謝先生,你該動手備課了。」
謝珣抓住我胳膊,將我拉去桌邊。
手臂一揮,將桌面的筆墨紙砚全掃到地面。
他提起我放到桌上,低頭湊過來就要親。
啪——
我甩他一耳光。
「口口聲聲說要和好,結果卻是稍有不順心就霸王硬上弓,我怎麼敢答應你?」
謝珣心中的怒氣來不及升騰到臉上就被不敢置信的欣喜取代。
「那我聽你的話,我們是不是就能重歸於好?」
趕是趕不走的。
逃,一票侍衛潛藏在我周圍。
我不置可否,腳尖一下下輕踢他小腿:「讓開,我要下去。」
謝珣從這曖昧不清的動作裡嘗到甜頭,撈起我的腿,要褪我鞋襪。
我面無表情地質問:「這就是你所謂的聽話?」
他依依不舍地松手。
「我會聽,前提是你不能食言。」
說完就一鼓作氣把我搬去書房門外。
「我備課了,你在身邊會讓我分心。」
16
一張書桌,謝珣和梅素卿對坐兩頭。
我坐在正位旁聽。
學生認真聽講,老師耐心教書,誰都沒有看過我一眼。
謝珣講完,讓梅素卿對照著他的字體練習,而後悠闲地支著下巴,光明正大地看我,眼珠子都不帶轉的。
溫水煮青蛙,我想循序漸進地澆滅他對我的念想,免得一下子硬著陸,徹底激怒他。
直勾勾的視線在我臉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我愣是假裝沒發現,伸著脖子看梅素卿練字。
謝珣朝我這邊挪椅子。
我站起來,走到梅素卿身邊。
指間的毛筆一抖,垂露豎寫成了感嘆號。
他蒙住筆尖,抬起暈紅的臉,忸怩地問:「娘子可以不看嗎?」
紙上已經寫好的字,方正僵直,一筆一畫都像踩在高壓電上。
我昧著良心誇獎:「寫得橫是橫,豎是豎,字如其人,素卿一看就是樸實大方之輩。」
他移開手掌的遮擋,抿著壓不住要上揚的嘴角,挺直了背,像模像樣地寫字。
字帖忽被抽走。
謝珣將他飄逸靈動的字舉到我眼前,歪著腦袋,仔細觀察我的表情。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不鹹不淡地說:「謝先生不愧為人師表,字挺好看的。」
啪嗒一下,謝珣隨手將字帖扔回梅素卿手邊,拖來椅子挨著我坐。
我沒搭理他,望著窗扉發呆。
17
餘光瞥見梅素卿眉心緊蹙,筆頭一下一下戳臉蛋,我問:「遇到難題了?」
「做首詩而已,能難到哪裡去?」謝珣拿手擋著,附在我耳邊說悄悄話,語氣滿是不屑。
扭頭對著梅素卿,掛上堪稱慈祥的笑:「無妨,寫你所想即可。」
「沒關系,初學嘛,敢下筆就已經很棒了。」我鼓勵他,順便連人帶椅向他靠近。
謝珣徑直起身,擋在我和梅素卿之間。
我丟下椅子,走到梅素卿右手邊站著。
他抬起頭,緊張地看看我,又瞧瞧左邊的謝珣,認命似的嘆口氣,移開擋在練習簿上的雙手。
題為「詠雞」。
公雞站一排,母雞站兩排。湊近再一看,小雞站三排。
謝珣淡然地挪開視線:「能寫如此多的字,頗有進步。」
梅素卿兩眼放光,儼然不敢相信老師在誇他。
驚喜的笑容尚未揚起,眉頭率先領悟到這番誇獎背後的深意,折出一兩條疑惑的褶皺,不確定地望向我。
「文採多好啊,養雞場的欣欣向榮躍然紙上,妙哇。」
「文採?」謝珣輕聲冷哼,側目而視,「我連中三元,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
「難怪能教出這麼優秀的學生。」我緊接著他的話說。
經我一提醒,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老師,梅素卿不光是情敵,還是學生,他不該小氣巴拉啦地攀比。
謝珣面上不服氣地睨我一眼,嘴巴還是服了軟,神情自然地誇了句「童趣盎然」。
梅素卿大受鼓舞,文思泉湧,揮毫要再題一首。
「繼續上課。」
謝珣面色冷淡,抽走他手裡的毛筆擲出窗外。
「謝先生是在教導你不要驕傲,唯有忘記過往的成就,才能輕巧地更上一層樓。」我急忙解釋。
梅素卿一臉受教了,轉眼又有些落寞。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要不說知子莫若父呢?
謝珣不緊不慢地翻開《九章算術》:「李娘子和為師向來心有靈犀,正是此意,你要牢記在心。」
18
低落隻是一瞬間,梅素卿很快就振作精神,專心致志地聽課。
他告訴我,他很羨慕謝珣和我的默契,發誓要好好讀書,把遲鈍的腦袋磨光磨利,爭取早日能和我惺惺相惜。
志氣都激發了,我也就不編瞎話澄清所謂默契隻是假象。
「我去給你泡壺茶,醒醒神。」
謝珣出門去吏部前,布置了一堆作業。
天都黑了,梅素卿還在詠雞詠鴨詠小豬。
謝珣一回來就直奔廚房,眉眼冷肅,仿佛在處置公事:「我今日乖不乖?」
我清洗茶壺,愛搭不理地「嗯」了聲。
他將我攬進懷裡。
「我們現在就和好。」
「這還一天不到,莫非你的誠意就這一點點?」
謝珣使勁抱了抱才放開手,接過茶壺替我效勞。
「今晚我不綁你,你騎在我——」
「不要。」我一口拒絕。
不想昨夜尷尬重演,我早上就向梅素卿提出分房,隻道這是他離家出走的懲罰。
他問我何時才準他回去,我說看心情。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得看謝珣哪天離開。
「你什麼時候上任?去哪兒?」
「半個月後,就在秘書省校書。還算清闲,午後便能回來教他讀書。」
聽這意思,是要賴著不走了。
我頓時心煩意亂:「你成天不回謝府,住在有夫之婦家裡合適嗎?」
「那你休了他,做我的『有夫之婦』。」謝珣把剛才斷掉的話頭接回去,「難道昨夜不舒服?等會兒我去找你,我們換種玩法。」
「你要是敢擅闖,我們就再也別見了。」
19
窗戶響了。
我撸起袖子準備臭罵謝珣一頓。
可窗上的動靜隻是很輕很輕的兩聲,宛若夜風晃動。
第三聲響起時,我確定窗外之人是梅素卿。
果不其然。
「我知道不該打擾娘子歇息,也該好好受罰,可是……」他越說越小聲,「我想你了。」
隻是分別半個時辰就思念到必須見我一面的程度嗎?
後面還有的等,不知他那時會有多難熬。
今晚應該破例。
我朝窗外的梅素卿勾勾手,小聲說:「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