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喬平文武雙全,除了兵事,於詩歌辭賦也頗有建樹,且又發自心底地疼愛女兒。
心思比一般的父親要細膩的多。
即便女兒沒有明說,但從她的字裡行間,他能感覺的到,女兒應該已經認同這個男子成為她的夫君了。
何況如今,她還快要有孩子了。
他自然密切關注戰局變化。
他派出探子,每隔幾天,就會有關於戰事的最新消息傳遞到東郡。從無延誤。
但這一趟,在他結束了巨野之戰,回到東郡後,關於戰事的最新消息,卻還是停留在半個月前收到的那一則上:因為天氣惡劣,魏劭和幸遜樂正功的北伐聯軍,繼續對峙於黃河古道一帶。他處於劣勢。
無論是這個消息本身,還是探子遲遲不歸這件事,都讓喬平感到忐忑不安。
他又派出了新的探子。
焦急等著最新消息的時候,這日恰好逢喬平四十歲的整壽。
喬平自己並無心過壽,隻是喬越定要為他慶賀,也兼為巨野之戰凱旋接風,不但刺史府裡大設筵席,也以美酒犒賞軍士。
當晚,喬家家將部曲齊聚壽堂,席間觥籌交錯,眾人興會淋漓,筵席還沒結束,便有人陸續醉酒,被送了出去。
滿座皆盡興,唯喬慈一人悶頭喝酒,一語不發,張浦便笑嘻嘻地搭訕:“戰事取勝,可喜可賀,又逢郡公壽喜,今夜本當不醉不歸,公子卻何以悶悶不樂?”
喬慈置若罔聞,並未加以理會。
張浦見眾人看向自己,略覺尷尬,裝作若無其事,又笑道:“我有一好消息,擔保公子聽了,必定歡喜。”
咳了一聲,清嗓道:“左都侯王霸為漢室重臣,家有一女,年方及笄,貌美而質蕙。左都侯聽聞公子年少英雄,有意將女兒許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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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堂裡漸漸安靜了下來。隻是他話音尚未落,隻聽“啪”一聲,喬慈竟將手中酒樽重重頓於案面,冷笑:“你何人?我母雖仙去,父健在。我之婚姻,何時要你替我做主了?”
壽堂裡頓時鴉雀無聲。
張浦訕訕,目光投向喬越。
喬越微微沉臉:“慈兒無禮!怎如此說話?此乃我的意思。你也到了婚配之年,又為我喬家單傳,婚姻之事,也是時候考慮了!”
喬平忙出言:“兄長好意,我代慈兒心領了。左都侯之女,慈兒恐怕高攀不上。左都侯的好意,兄長還是推了為好。且今夜大伙難得同聚一堂,也不宜在此商討此事。大伙自管吃酒便是!”
喬平自然知道,就在他與興兵來犯的周群大戰巨野的時候,劉琰被一幹漢室舊臣於琅琊擁戴稱帝,建號正光,以正統漢帝身份,詔天下諸侯勤王,共伐洛陽謀逆朝廷,求正本清源,光復漢室。
當時有王霸董成、竇武鄧勳等一幹人為之奔走呼號,聲振屋瓦。
是以突然聽到王霸有意聯姻的消息,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便出言拒絕了。
喬越面露不以為然,還要再開口,喬慈卻忽然起身,徑直道:“伯父,我的婚事不急,日後慢慢再議也為時不晚。我隻想問伯父一聲,綠眸將軍對我兖州有救助之恩。從前便不說了,此次兖州遭二次攻伐,若非綠眸將軍合力同戰,兖州今日如何,還未得知。伯父卻何以視而不見,就是不肯接納?我實在百思不解!”
巨野一戰,綠眸將軍神威凜凜,周群也是死於他的排兵布陣,喬家家將無不心服口服,不想喬越竟不容他,眾人礙於喬越地位,不敢出聲,隻是心裡,多少未免都有些不解。
此時喬慈忽然出言,似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喬越。
喬越依舊沉著臉,並不做聲。
一旁張浦道:“公子怎對主公如此出言不敬?比彘從前不過喬家一逃奴,如今主公不拿他治罪,已是法外開恩,若再接納,豈非貽笑大方?”
“我隻知時勢造英雄!有這等英雄不納,反以出身論人高低,將他推開!難怪兖州淪落至此,要靠送女仰人鼻息以求自保!”喬慈冷笑。
這話一出,氣氛頓時僵了。
喬越臉色一變。
“放肆!越大越目無尊長!竟為一個馬奴公然頂撞於我!”
喬越氣的掌擊案面,厲聲喝道。
喬平對長兄堅持不認比彘為婿一事,也是頗多無可奈何。
隻能慢慢再勸。
知兒子剛送走比彘,心情抑鬱,這才出言頂撞喬越,也不忍多責備,隻起身道:“慈兒醉酒了。先下去吧!”
喬慈狠狠地盯了張浦一眼,從席間起身,轉身便大步出了宴堂。
喬平道:“兄長勿怪。慈兒受過綠眸將軍救命之恩,此番兖州解難,他又多有助力,見他卻連東郡城門都未得進了,方才喝了幾盞酒,想是心裡一時不平,這才有所冒犯。回去我好好和他說。”
喬越臉色依舊陰沉。
眾家將見狀,知這酒筵怕是不好再吃下去了,且都也已經各自有了七八分的醉意,便紛紛起身,三三兩兩,相互攙持著退了出去,各自散了不提。
壽堂裡隻剩下了喬越喬平和張浦三人。
張浦咳嗽,朝喬越暗丟了個眼色。
喬越方終於勉強露出笑意,道:“罷了罷了,我身為長輩,難道還和慈兒一般見識?”
喬平便道謝。
想到兒子方才怒氣衝衝而去,有些放心不下,道:“不早了。我見兄長方才也飲了不少的酒,不若這便散了,早些各自休息。”
喬越道:“二弟等等。你一直忙碌,你我兄弟也許久沒有似今夜這般得空坐下吃酒了。趁著這機會,兄長先敬你一杯。”
張浦端起擱於他食案上的一隻酒壺,為喬平滿杯,雙手奉上。
喬越舉杯道:“此次巨野之戰,我兖州大獲全勝,全賴二弟之功。兄敬你一杯,先幹為敬。”
喬平一愣,忙接過,飲盡杯中酒。
張浦再為他滿杯。
“兄自知庸碌,這些年裡,內外全靠二弟辛勞操持,兖州才得以有今日局面,兄欣慰之餘,未免也有屍位素餐之愧。此第二杯,兄再幹為敬!”
兩兄弟間,平常雖因持見不同,常有爭執,但此刻,見長兄言辭間頗多懇切,想這些年來,磕磕絆絆一路艱難,自己費盡心力苦心經營,今日總算初見成果,喬平心裡不禁也生出頗多感慨,躬身道:“兄長勿折煞弟了。若非兄長諸多包容,憑我一人之力,又能做的了什麼?弟當敬長兄一杯才對。”
說完再次一飲而盡。
喬越似也有所動容,舉第三杯酒,道:“甚好。往後你我兄弟同心,則何事不愁成!”
喬平頷首,再次飲盡杯中之酒。
三杯過後,喬平正要告退,喬越又道:“且再等等。我還有一事要說與二弟。”
“長兄請講。”
“不相瞞,我已決意,領兖州擁漢帝,與幸遜逆賊徹底決裂!”
喬平吃了一驚:“劉琰?這等大事,長兄何以事先半句不提?”
喬越慢條斯理地道:“二弟此話何意?莫非我做事,定要先徵得你的許可不成?”
喬越心裡焦急,方才喝下去的酒水,仿佛突然在腹內翻湧滾動,燒心镪肺,額頭後背,頃刻間,竟就熱汗滾滾。
“我非此意!與幸遜決裂,自是應當,隻是擁投劉琰一事,長兄還請三思!如今天下局勢,動蕩未明,兖州今日暫時也可自保。以我之見,當觀望為先,不應貿然投效琅琊!”
喬越鼻孔中哼了一聲:“二弟,你當我不知你心裡所想?你不過還想著倚靠魏劭,日後分他一杯羹罷了。兄勸你,還是勿再空抱指望了!如今魏劭被幸遜樂正功聯軍壓制於黃河故道,敗局已定,他自身都要難保,你還指望他日後庇護我喬家?劉琰身為正統漢帝,天下歸心,旁人便不說了,連袁赭都公開擁戴!皇恩浩蕩,我喬家忠良,數代受命牧民於此,如今順應大勢,擁戴劉琰,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貿然之舉?”
喬越驟感胸間氣悶,眼前竟然仿似發黑。
極力定了定神,道:“兄長可否想過,我喬家與魏家乃是姻親!魏劭陷於困局,我兖州本當出兵相助,即便不助,這種時候,也不該有任何輕舉妄動!長兄此舉,無異於落井下石,又欲置我女兒於何地?”
喬越冷冷道:“二弟,你說來說去,不過是要將我兖州和喬家生死,全與魏劭捆綁在一處,是也不是?莫說魏劭如今自身難保,退一萬步言,即便他僥幸逃過此劫,日後不外乎兩條出路。拜劉琰為帝,或自立為大。若拜劉琰為帝,我今日之決定,與他不謀而合,你如何就不能點頭?若他自立為大,和逆賊幸遜又有何區別?倘若獲個謀逆之罪,我喬家遭池魚之殃便也罷了,到時被天下共唾,你叫我如何面對列祖列宗?至於侄女,當初乃迫於形勢嫁去魏家,你當時也是滿心不願。既如此,亡羊補牢,未為遲也。以我之見,不如趁機將她接回,如此兩家斷個幹淨,也省得日後再牽扯不清!”
喬平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兄長之言,我不能從!兄長既把話說到了這地步,我便也直言了!兄長忽然決定投效劉琰,應是認定魏劭此戰必敗,怕幸遜日後追責,這才急於要和魏劭撇清幹系,以表清白吧?當初魏喬兩家聯姻,本就出自兄長之意,如今稍有風吹草動,兄長便背信棄約,這等行徑,與牆頭之草有何分別?”
喬越亦大怒:“你竟敢如此和我說話?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兄長?你莫忘了,我才是喬家家主,兖州刺史!”
喬平道:“我也知兄弟阋牆,則大禍不遠。隻是此事,恕我絕不答應!我勸長兄,莫人雲亦雲小看了魏劭。即便如今居於劣勢,黃河一戰,他未必就沒有取勝的機會!我先前派出的探子,不知為何遲遲未能返程,如今所知的消息,不過都是半個月前之事。戰事瞬息萬變,實況到底如何,尚未得知,我還在等消息。我也勸兄長,不妨多些耐心,勿做令仇者快親者痛的糊塗事!”
喬越神色陰沉。
“魏劭兵力本就不及幸遜,再加一個樂正功,高唐一戰,被打的潰不成軍,這才敗退到了牧野,若非遭遇嚴寒天氣,早就已經被聯軍所滅,他怎可能還有機會反敗為勝?我膝下無子,將慈兒視同親子。我這麼做,難道是為了我自己?還不是為了兖州長久考慮!你不必再多說。我實話告訴你,我已向琅琊上表!此事容不得你再置喙!”
喬平忽覺胸口發悶,眼前模糊,雙目似有無數牛毛針尖在密密地刺,驚覺不對,厲聲喝道:“你們往我酒裡下藥——”
雙目驟然刺痛無比,竟不能再視物。
喬平大怒,一把掀翻了面前食案,憑著方才餘下的方位印象,拔劍一劍刺向對面的張浦,張浦肩膀中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喬平揮劍要再砍殺,藥力卻急速發作,搖搖晃晃,長劍墜地,人隨之也倒在了地上。
憑著靈臺僅存的最後一點意識,咬牙嘶聲道:“兄長,兖州恐要壞於你之手——
喬越渾身發抖,看著喬平在地上漸漸停止了掙扎,方疾步奔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知他隻是昏迷了過去,方松了一口氣,猛地回頭,怒道:“你往酒裡下了何藥?他眼睛為何也不能視物了?”
張浦肩膀被刺中,跌坐在地,一手捂住流血之處,心裡也感慌亂疑惑。
這投酒裡的藥,乃是劉扇所給,稱無色無臭,但藥性比普通蒙藥要強上數倍,他怕藥不倒喬平,是以多投了些。
喬平此刻倒下,本在預料之中。
但損及視力,他也始料未及。
強忍住肩膀疼痛,道:“主公勿慌。想必方才郡公激怒攻心,這才一時不能視物。等過些天,慢慢便會好的。主公當務之急,便是控住郡公,明日一早,以主公和郡公之名,告家將部曲,再等陛下親臨,助主公掌控局面。漢帝既臨,誰還敢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