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蕎姑娘……」他向我作揖,手中捏著一根嶄新的簪子,耳根紅得發燙:「我名溫衡,如今是南驥縣衙的一名主簿,我,我無才無德,家境貧寒,姑娘不嫌棄我,我……」
他話還未說完,突然從門外闖進來一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不準你,你碰阿蕎,滾開!」
熟悉的音色灌入我耳中,讓我愣在原地。
溫衡被他推倒在地,迷茫地看著他,連忙扶正衣冠叩頭:「下官拜見江大人,大人……」
我下意識將江玄宴拉到身後,制止他再開口,拉著溫衡往外走。
「溫公子,江大人是我繡房貴客,他族中姐妹都愛我這繡房的花樣子,今日貴客來臨,我不便招待你,下回我再向溫公子賠罪。」
關上門,我看了一眼氣鼓鼓的江玄宴,又看了眼一旁的小廝。
他立馬跪下:「突然,突然便這般,大夫說是那病留下的病根,偶爾會復發,郎君醒來便鬧著要找姑娘,這才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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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宴留了下來,過了會兒,自己就將氣消了。
但還是跟在我身後,小聲埋怨:「阿蕎騙人,不是說好去哪裡都帶著郎君,為何自己離去?」
同三歲的江玄宴相處,我無意識地便回到了從前的狀態,從容不迫地應付著。
我嚇唬他:「誰叫你讓我不高興了。」
「我做什麼了!」他睜大眼睛,著急忙慌:「我做了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那你,你會原諒我嗎?你還會給我做布老虎嗎?」
原先那隻我沒帶出來,放在了偏院裡,大約被當作棄物處理了。
我不知道他這個情形會持續多久,可好在,我如今能讓他吃得飽穿得暖,就連布老虎也能做得比從前貴氣。
我扯下一塊布,回頭看他,輕笑道:「原諒的,還給你做布老虎。」
我突然有些認命,因為這一刻我意識到。
無論他被遺棄多少回,我大約都會撿他回家。
10
幾日裡,江玄宴比從前更離不開人,常常是我走一步,他跟一步。
我若制止他,他便紅著眼睛指責:「你要將我丟下。」
白日裡,我在樓下賣繡品,他便蹲在二樓,隔著闌幹和層層的布料縫隙,一直隨著我的身影。
連日來,國公府都不曾派人過來,有了前車之鑑,我並沒有感到意外。
直到這一日,我擰著毛巾,為他擦拭手掌,他突然從懷中摳出一隻镯子。
我看了一眼,竟還是那隻,於是誇道:「郎君真乖,還記得將娘親的東西帶著。」
他低著頭,擺弄了幾下镯子,突然拉過我的手,要將它穿進我的手腕:「娘親說,這镯子要給郎君喜歡的人,阿蕎,我以後娶你好不好?」
同那年,他第一次將這镯子戴在我手上時,說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話。
可這一次,我伸手按住了那個镯子,隻是輕聲道:「郎君,到此為止吧。」
他握著镯子,手懸在半空,半晌後,褪去了三歲的神態。
「對不起,這幾日騙了你。」他有些難堪,臉龐隱在昏暗的燈光裡,長睫微垂:「可隻有這樣,你才願意同我親近。」
頃刻間,我便想明白了其中緣由。
哪怕讀遍萬卷書,可他的人生裡,從未有人教導過,該如何處理這樣擾亂他心緒的事。
隻知規矩禮數,克己復禮的郎君,隻能笨拙地想出,讓自己回到人人厭惡的痴傻模樣,因為阿蕎喜歡,便會親近。
我低著頭,落下一滴淚,砸在手上:「不要這樣,如今好不容易重活了過來,聖心難得,皇恩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若是再傳出你病了的消息,到時你的聲名,你的前程該怎麼辦?」
世家大族,踏錯一步都是S局。
他從前並不受寵,父親有太多孩子,沒了母親的長子就更受人排擠。
眼下這條繁花似錦的路,是他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寒來暑往,未曾有一日懈怠。
「若我說,我可以求得幾分可能,你可還願意跟我回去?」
他的聲音仍舊清淡,隻是多了些決絕。
我抬頭看他,笑著說:「我從前想過,做郎君的夫人,會是什麼模樣。」
「可我想啊想,想啊想,隻能想到,郎君同我說詩詞歌賦時,我隻能想到若要做桂花糖,最好選用秋日裡的白糖桂花,吃起來香氣更濃鬱。郎君同我講張僧繇的真跡有多覓得,筆鋒走勢有多豪邁,我隻能想到今日的繡針又斷了兩根……」
「後來我懂了,阿蕎的身世和學識見聞,隻夠應付三歲的郎君,阿蕎,應付不來二十三歲的郎君。」
我抬頭笑看他,燈火裡的郎君很好看,像畫上的仙人。
他抬手擦掉我臉上的淚:「你不需要應付我,我要你真心待我,不要你的應付。」
郎君,你那麼聰慧,必然明白,我說的應付是何意。
我意為,你我生來,本不相配。
你的人生似星河鋪展,漫漫無垠。
阿蕎隻是一個意外,不值得賭上前程,為之停留。
11
於朝堂之上,撥雲弄雨之人,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
在清醒時,扮作痴傻,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挽回。
可我心意已定,他從來寬厚溫和,做不來強人所難之事。
唇齒間輾轉半日,他開口:「那個溫衡不好,他雖心性純良,但膽小怕事,你要在京中做生意,他護不住你。來日若有人尋滋挑事,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叫你關鋪子,那些都是你的心血。」
「不急的。」我一字一頓,字眼像砂石一樣將我的腦子磨得生疼:「我可以,慢慢找,定會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江玄宴放在膝處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後自嘲一笑。
他要走出門時,我突然開口叫住他:「郎君還記得,景寧十六年的夏日,曾在凌霄院外被人衝撞過嗎?」
他目光繾綣,仔細地看著我,也許以為想起景寧十六年,就能有峰回路轉。
許久之後,他抿著唇:「不記得了,但你可以同我講那年。」
我搖了搖頭,笑著說:「沒什麼,郎君,回吧。」
景寧十六年,我得知母親病重的消息,卻遇上府上嚴出嚴入的禁令,磕著頭都求不來半日的告假。
我從外院進到內院,想求大郎君身旁的大丫鬟替我說情,卻遇到了外出歸來的江玄宴。
隔著重重人馬,我遠遠地跪地訴請,被人斥責驅趕時,是他身旁的小廝扶起了我。
「大郎君說,你隻管回家去,紫芙那裡我會替你告假,不拘幾日,隻待你母親病好再回就是。」
「對了,這是二十兩銀子,郎君賞你的,希望令尊早日康健。」
那二十兩銀子雖沒能救回我娘的命,可我見到了我娘最後一面,還帶她裁了一塊漂亮的布料,她臨走前穿上了這一輩子最好看的衣裳。
剩餘的銀錢,還足夠我為她風光辦了一場葬禮。
大郎君從來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12
夜色深濃,諾大的國公府一片寂靜,隻有檐鈴偶有幾聲清脆。
老婦人瞥了一眼晚歸的郎君,手中翻著幾個名貼:「那王家娘子你若不喜就算了,這邊還有不少名門閨秀,你可以好好看看,尤其是呂閣老的孫女,若能成事,於你今後仕途大有裨益。」
「你遠離朝堂多年,昔日種種早已洗盤,你要比旁人更用些手段,才能趕得上落差。」
江玄宴眼神掠過那些名帖,看向主位上的老婦人:「祖母,一定要成婚嗎?」
這樣驚天逆言,老婦人猛地按了一下手拐:「你!你……」
江玄宴沒再看她,外頭是高懸的明月,清冷孤寂。
一定要知書達理,一定要出身名門,一定要門當戶對嗎?
他的阿蕎,不可以嗎?
她不那麼聰慧機敏,可她赤子之心,勇敢熱烈。
她不那麼博古通今, 可她善良寬厚, 豁達樂觀。
他這二十幾年的人生裡,循規蹈矩,尊師重道,恪守禮儀,孝字為先。
所以,他規行矩步地按照世俗規定, 照著條條框框,冷冰冰地選出合適的妻子。
所以,祖母棄他三年,他不曾怨過,不曾怪過。
所以,國公府人人欺他痴笑他傻, 他仍要寬厚無私,擔起闔府上下的前程和性命。
江玄宴站起身, 面容仿若覆霜, 聲音低沉卻清晰:「不要再私下, 逼她嫁人。」
「她已不是府上奴僕,您沒有權力再幹涉她的人生。」
破舊的偏院裡, 郎君的面前,擺著兩隻相似的布老虎。
兩隻老虎的針法都精巧極了,虎眼栩栩如生, 但一隻布料粗糙廉價,一隻用料精致考究。
我用銀子託角門買了一塊泛著金光的布料,我沒見過七郎君身上的那隻老虎,但我的手藝不差,給江玄宴做的小兔子、小馬駒他都愛不釋手。
「(她」景寧二十四年,南方大旱, 京中湧入了一批流民。
西街坊不少鋪子遭遇了流民攻擊,多有損傷毀壞。
在危急關頭, 錦心繡坊卻被一群訓練有素的護衛隊團團圍住, 接連半月都是如此場面,流民輕易不敢靠近。
待混亂穩定,護衛隊悄無聲息地退去, 自始至終, 阿蕎不曾過問,不曾探究。
她拿了許多銀兩,捐贈給府衙,用於安置流民。
景寧二十五年, 錦心繡坊成了京中首屈一指的招牌繡坊。
阿蕎的繡品, 常常引得達官顯貴、名門閨秀競相求購。
景寧二十六年, 江玄鳴娶妻, 妻子是侍郎之女。
阿蕎帶著繡娘為新娘子繡制了一襲漂亮的嫁衣。江玄鳴最後一次來到繡房, 是帶人取走嫁衣,人高馬大的男人,說話時卻不看她:「阿蕎, 往後我不再來了。」
景寧二十七年, 太後壽辰宴,天下繡坊佳作雲集。
阿蕎以一副「瑤池賀壽圖」一戰成名,自此成了譽滿天下的繡娘。
她打贏那場勝戰時,江玄宴高坐百官首位, 目光牢牢地鎖在她身上。
阿蕎,是困苦處也能盛開的花朵。
她從來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