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折腰 4438 2024-10-30 16:30:42

徐夫人結束這趟將近一個月的遠行,帶著小喬踏上回往漁陽之路時,遠在太行的魏劭和陳翔兩軍已經有過了數次迂回的試探□□鋒,各有進退,昨日,兩軍最後遭遇在了太行北的樂平。


四月暮春,樂平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上,芳草萋萋,亂花迷眼。就在這樣一個暮春的清早,魏劭和陳翔的三十餘萬人馬廝殺在了一起。


這是最近十年以來,北方交戰雙方人數最多,廝殺也最激烈的一場野戰。幽州魏劭和並州陳翔這兩個北方最大的軍閥在相持了這麼多年之後,到了現在,雙方似乎都已經等的不耐煩了,各自渴望著這最後一場能夠將對手徹底消滅,繼而實現自己一統北方的勃勃野心的決定性勝利。雙方步兵馬兵全數投入,陣法戰後,當兩軍真正廝殺到了一起,最後就隻剩下了你死我活的肉搏,計謀、策略,在這片平坦的曠野裡全部沒有了用武之地。


大戰從清早開始,原本寂靜美麗的樂平原野變成了人間煉獄。到處是死人和掙扎在血泊裡的傷者。到了最後那些交纏著倒下去的血人堆裡,已經分不清哪些來自並州,那些來自幽州了。


兵戈持續了數個時辰之後,陳翔軍士終於支撐不住,有人開始後退逃跑。


陳翔的並州基業雖也傳自祖父輩,可謂根深蒂固,但陳翔為人心性狹窄,用人多以親信,又喜聽讒言,法度不清,治軍松弛,戰鬥力與魏劭軍本就不在一個等級,兩軍廝殺到了這種非死即活的地步,一旦出現軍心渙散,便如羊群受驚,很快陳翔軍士便爭相逃命而去,陳翔大將連斬數名帶頭逃跑的稗將也止不住頹勢,魏劭軍趁機擂鼓猛攻,一口氣追擊出去二十餘裡,陳翔軍丟盔棄甲,沿途辎重也丟棄無數,陳翔大敗,最後在親信拼死保護下逃了出去,逃往晉陽路上時,又得到消息,晉陽已經被魏劭另一路兵馬攻破,絕望之下,舉刀自裁,被邊上的親信阻攔,一番商議之後,倉促往南前去投奔故交河東曹瑾。數次欲要復仇,奈何實力不濟,一蹶不振,次年舊傷復發,抑鬱而死。


……


第二天,魏劭大軍入晉陽。李典接手城防,衛權安撫百姓。捉住陳翔闔家上下兩百餘口人,男盡殺,女投為奴。魏劭入晉陽使君衙署,副將檀敷來報,說方才在一群押解的女俘中留意到有一女子身形高大異於旁人,走路舉止扭扭捏捏,心裡起了疑竇,上前察看,認出是陳翔之子陳瑞。陳瑞見被識破,殺了兩個押解的軍士逃跑,後被活捉,問魏劭如何處置。


魏劭昨夜一夜未眠,此刻身上還穿染血戰衣,雙目熬的通紅,聽到陳瑞名字,厭惡萬分,想也沒想,立刻讓斬首。檀扶要走,又恨恨地道:“陳瑞這廝,方才被捉了,還滿口汙言穢語辱罵君侯,斬首實在是便宜了他!”


魏劭本已往裡去了,忽然聽到,又停下腳步,讓檀扶將人帶來。檀扶得令,很快就將陳瑞押解了過來。


……


年初石邑一戰,陳滂被俘,陳瑞僥幸借著墳堆逃脫,狼狽竄回到晉陽後,在陳翔面前絕口不提自己指揮失當,將失城之責全數推到了陳滂身上。


陳翔與陳滂並非同母所出。陳滂有多年牢守石邑的功勞,又得人心,連晉陽民眾提及陳滂,也時常有誇贊之辭,陳翔心底早就對這個兄弟暗懷嫉妒,如今石邑丟失,本就遷怒於他,再加上陳瑞一番顛倒黑白的告狀,非但不責陳瑞,反而全都信了,一心想要奪回石邑一雪前恥。之前聯合薛泰,用心良苦,籌謀將魏劭一擊而潰。樂平大戰,為留後路,命陳瑞領一萬兵馬防守晉陽。沒想到一敗塗地,樂平慘敗,晉陽也被攻下了。破城之時,陳瑞無路可逃,見到一群營妓,靈機一動,把自己也扮成女人混了進去。他相貌陰柔,扮成女人,乍看倒也像,隻是臨時抱著佛腳,學的走路姿勢實在怪異,反倒引起檀扶注意,被抓給綁了過來。


陳瑞此刻身上還穿女裝,頭上插朵花,乍一看也算標志女子,隻是身上五花大綁,嘴巴剛才早被檀扶扇的紅腫了起來,此刻到了魏劭面前,絲毫不肯顯軟,依舊直挺挺站在那裡破口大罵:“魏劭你個幽州賊!爺爺落你手裡,若皺一皺眉,爺爺就做龜爬!前次壞人好事,今又奪我陳家城池,我化作厲鬼也必生啖汝肉!”


魏劭朝他走去,目光陰戾。


“來,來!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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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知今天是徹底沒了活路,心一橫,隻想討個口舌之快,哈哈大笑:“你當喬女還是你妻?她心早我這裡了!前次被我帶入城中,當夜我便與她做了一對快活神仙!我陳瑞生平御女無數,她可算是所遇第一尤物!豆腐似的腳掌,咬上一口也是銷魂!喬女被我御的如痴如醉,直說魏劭無能,不曾給她半點快活,在我這裡方嘗床笫之歡!哈哈!睡過了美人兒,我陳瑞便是死了,也是花下風流鬼,值了……”


魏劭五指緊握成拳,骨節青筋暴凸而起,猛地一拳,重重擊在了陳瑞胸口。清晰的“喀拉”骨裂聲中,陳瑞數根胸骨齊齊斷裂,人也飛了出去,砸到身後牆上,又掉落在地。


陳瑞口中不斷嘔出鮮血,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嘴裡還在含含糊糊地嘟囔個不停。


魏劭額頭的青筋依舊暴著,赤紅雙目盯著地上的陳瑞,對著檀扶道:“把他子孫根割下,堵進他的嘴裡!”


……


臨動身的前夜,蘇娥皇也曾再次來向徐夫人拜別,隻是最後並沒見到徐夫人的面。鍾媪出去,十分客氣地對她說,老夫人病後身體困頓,明日又要早行,這會兒已經歇了下去。蘇娥皇便問小喬,鍾媪說,女君宮宴歸來,有些淺醉,也不適宜見客。夫人心意,她會各自代為轉達。蘇娥皇當時面帶微笑,並不見任何異色,與鍾媪又闲談兩句,這才離去。


第二天,小喬隨徐夫人啟程上路。中山王劉瑞帶著一幹文武,將徐夫人遠遠送出了城池。一路順利,在數日之後回到了漁陽。


再過了兩日,一個很尋常的午後,小喬被徐夫人喚了過去,發現朱夫人也在。


朱夫人面上帶笑,顯得十分高興。這麼久了,這是小喬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


徐夫人手邊的案幾之上,放著一張卷帛。她用很沉穩的聲音告訴小喬,她的夫君魏劭,日前已經攻下了晉陽,此役大獲全勝,不日便會歸來。


第44章


與朱氏不同,祖母說著這句話的時候,語調聽起來和平常並沒什麼大區別,也看不出應該有的興奮的樣子。


倘若說真有什麼與平常不同,那就是小喬看到她那隻獨目中放出的光芒裡,流露出了一種近乎驕傲的神採。


這些英雄或梟雄,造就了這個亂世,也是這個亂世,又成就了新的英雄和梟雄。


魏劭的祖母確實當得起驕傲,有魏劭這樣一個以弱冠之年便躋身於一方霸主的孫子,小喬在心裡想道,何況他現在又攻下了晉陽。從軍事的意義來說,晉陽絕不僅僅隻是一座城池,晉陽並入魏劭手中,也絕不僅僅意味著他隻是真正統一北方,成為名副其實的北方霸主,最重要的是,他獲得了有著天下糧倉稱號的這塊寶地。


有了足夠的糧草供應保證,才是日後圖謀中原腹地的最大保證。陳氏父子坐擁寶地,最後卻為他人做嫁衣裳,也隻能怨自己無能了。


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反復困擾她的那個可以稱之為噩夢的將來,隨著那個名叫蘇娥皇的女人的出現和魏劭統一北方的步伐,正在按照預定的軌跡,一步步地便為現實。


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丈夫魏劭最後應該還是會稱帝的。


下這種論斷,並不僅僅隻是出於自己的那個噩夢,或玄之又玄的天命之說,而是到了魏家之後,在魏劭這個男人的身上,她親眼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充沛的精力、目空一切的舍我其誰,以及堅韌不拔的步步推進。


這樣的一個男人,能在亂世的交伐合縱中走到最後,絕不會是因為偶然。


所以小喬心中難免也更加的疑慮了。這一世的魏劭之妻不再是大喬。妻既易,那個隨著這趟中山之行終於活生生地出現了自己面前的蘇女,究竟是否依然還會沿著前世的軌跡,如她所知的那樣,最後與他並肩站在一起,成為這秀麗江山的開國帝後?


自己對於前世的所有認知,就在魏劭稱帝、大喬自盡、蘇女立後,劉琰城破後戛然而止。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那個魏劭,在如願稱帝,攜手愛人,並且也終於將他恨之入骨的喬家徹底摧毀了之後,當他偶然想起那個被他冷待了一生,就連死後也不能入魏家陵寢的可憐女人,他的鐵石心腸裡,究竟會不會有那麼一絲的憐憫和愧疚?


他的最後結局,又將會是如何?


……


(前世。)


三個月前,魏劭大軍攻入洛陽,逼入皇宮朱雀門,此前廢了末代漢帝、自己面南稱帝的幸遜四面受圍,無路可逃,最後自焚於北宮。


北宮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平息下去。


半個月後,魏劭祭祀北郊,告天後於千秋萬歲殿登基,建號“燕”。


這一年,他才三十出頭,成為有著百萬人口的帝都洛陽的新主。


他立了宗廟社稷、省臺司院,賞功罰罪,後宮後位卻依舊空懸。


他如今的後宮裡,有兩個女人。


一個是大喬,十年前他娶的嫡妻。


另一個,便是已經隨伺他多年的寵姬蘇女。


他在多年前就已經統一了北方,如今中原連同洛陽的大小軍閥均被伐盡,剩餘少數漏網之魚,不過苟延殘喘不成氣候,他並不放在心上。


唯一一塊能入他眼,卻還沒入他手的地盤,就是雍了。


兩年前,為了反抗幸遜僭位,部分忠於漢室的臣子迎原琅琊王世子劉琰來到雍都,另立了漢室小朝廷,都城設在雍。


隻要拿下雍這個小朝廷,天下盡歸於魏劭之手。


事實上,在魏劭剛攻入洛陽,幸遜自焚的數日之後,使者就帶來了小朝廷的旨意,封他為大丞相,大司馬,請他前往雍都迎帝駕歸洛陽,奉正統劉琰為天下之帝。


魏劭當時哈哈大笑,誰都能看出他的輕蔑和狂妄。


他說,天賜不取,必受其咎。


半個月後,他便興兵攻伐小朝廷。


他在出兵前,依然沒有立大喬為後,也沒有像別人猜測的那樣,改立他寵了很多年的蘇女為後。


他隻做了一件事。封蘇女為夫人。


這是後宮中皇後之下品級最高的後妃了。


隨後他離開洛陽親徵雍都。


在他離開後的第二天,蘇娥皇來到了北宮崇德殿。


……


洛陽皇宮宏偉壯麗,分南北兩宮,南宮是皇帝朝賀議政之所,北宮則為皇帝後妃的寢宮。


半個月前幸遜所燃的那場大火,燒毀了北宮的大部分宮殿,如今隻剩部分殘存建築。魏劭亟於滅小朝廷,並未立刻下令修繕,隻命人將從大火中殘餘下來的幾處宮室收拾出來用作暫時居所。


蘇娥皇住在最華麗的延休殿,幸遜和前漢帝後宮裡僥幸活了下來的後妃宮女一律安置在東邊的增喜觀,而大喬就被安置在最偏隅的這處崇德殿。


她已經病了許久。邊上隻有一個老媪伺候著她的藥飯。


很久以前,那時候她還沒出嫁的時候,在家鄉東郡,與妹妹小喬一道,以貌美被時人並稱“雙喬”。


如今她二十五六,原本該是一個女人生命中最能綻放芳信的美好年華,但她卻瘦的脫了形。搭在床榻上的那隻手,手背隻剩了一層能清楚看到內裡宛如蛛網般蔓爬的青色血管的皮。隻在睜開眼睛的時候,從那雙眼睛的眸光裡,還能依稀找得出一絲殘存的當年美人的痕跡。


大喬感到很口渴。她已經渴了許久。她知道那個老媪不願意服侍自己,剛才想掙扎著自己下去倒水的。但是她實在爬不起來。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已經一寸寸地離她而去。


她再次用低弱的聲音呼喚那個老媪。老媪終於走了進來,腳步在光磚地面發出刺耳的啪嗒啪嗒之聲。


老媪倒了一盞已經冰冷的水,送到床前,竟杯盞重重頓在了床沿上。


水潑灑一半出來,弄湿了被褥。


“婢正忙著給您煎藥哩!若無大事,少叫為好。”


老媪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轉身就走。


這個分派了自己伺候的女人,雖然名義上是大燕皇帝的嫡妻,可是誰都知道,皇帝從沒有來看過她一眼。


甚至,她們這些人私下裡還在傳說,皇帝非但不看她一眼,而且這麼多年,壓根兒根本就沒碰過她一根手指。


做女人做到了這種地步,活著也是一種羞恥。


……


大喬掙扎著慢慢坐了起來。


身上太瘦了。瘦的這樣坐起來,自己都能感覺到硌疼。


她伸手去端那盞好不容易才喚了過來的水時,忽然感覺眼前仿佛一亮,昏暗無光的宮室,突然被什麼給照明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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