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喬和東屋那些在外伺候的僕婦們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好一會兒,昨天見過的一個服侍在朱夫人邊上的姓姜的管事僕婦繃著臉出來,說可以進去了。
小喬便進了昨天去過的那間屋。朱夫人還是昨天的姿勢,端坐在榻上。隻是邊上,不見了那位鄭姝。
朱夫人臉色很難看,小喬進去向她行禮問安,她微微撇過頭,一語不發。
姜媪冷冷道:“身為魏家之婦,有些規矩還是要知道的。昨日夫人沒來得及教訓,此刻由婢代為教訓。女君聽好了。”
小喬恭聲道:“敬請訓示,無敢不尊。”
“身為魏家婦,須熟執婦禮,恪守婦道,孝奉舅姑,敦睦家族,德容言功,恭順無違,莫幹以私,不預外事。你可記住了?”
小喬重復一遍,應了聲是。
“甚好。夫人早起還沒用過早膳,女君可下庖廚,為夫人親手做一碗羹湯?”
小喬微微抬眼,看向朱夫人。
她半睜半閉著眼。
哪裡是什麼沒吃過早飯要自己給她做。是故意打發自己幹活,然後再折騰吧。小喬敢斷定,她要真的下廚去做了,等下端過來,朱夫人百般挑剔要她重做,如此無限循環還是輕的,要是吃壞了肚子鬧個什麼上吐下瀉,甚至中毒臥床不起的,自己可就真的倒霉了。
姜媪見小喬不動,臉上露出冷笑:“怎麼,女君不願?”
小喬已經有了推辭。現成的,借來用就行。說道:“不敢。為婆母下廚作羹是我本分,豈會推脫?隻是確實略有不便。祖母六十大壽將至。我知道後,當日便在佛前發下心願,要為祖母手抄無量壽經一卷祈福祝壽。經文繁浩,祖母壽誕又緊,每日雖勤加抄寫,進度依舊有限,早晚趕工,一刻也不敢懈怠。若祖母壽日至,而我佛前所發心願未能及時做到,恐怕有違初衷,是為不圓滿。”
“另,還有一樁,”小喬頓了下,又道,“實在是我為表一片誠心,當時又發願,經書未成,我便茹素,身也不沾葷腥。庖廚葷腥之地,我此刻出入,恐怕不潔。懇請婆母體諒。等我加緊抄完了經書,再來婆母跟前行侍奉之事。”
小喬說完,便低下了頭。
她篤定,她搬出了徐夫人這尊大佛,朱夫人就沒法再強迫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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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如今興佛。據春娘打聽的消息,徐老夫人也拜佛。她為老夫人抄經書做壽日賀,為她祈福,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果然,朱夫人臉色更加難看了。
房裡靜默了下來。片刻後,小喬終於聽到那個姜媪勉強地道:“既如此,你且去吧。”
小喬朝朱夫人再叩,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屋,換了身寬松的家常衣裳,趴在榻上,想起剛才魏劭母親的臉色,有點想笑,又有點愁煩。
經書她倒不愁。
她的上輩子,算是長於詩書之家,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耳濡目染,自己小時起也學書法,堅持了十幾年,能仿一手極漂亮的趙孟頫小楷。因為先天體弱多病,二十多歲時,終於不治而去,也不知怎麼,醒來就成了現在的小喬。之前在東郡,出於打發時間的目的,陸陸續續,在帛缣上抄過一卷如今極受信眾追崇的無量壽經。時下書籍珍貴,出嫁時,順手收拾就帶了出來。用作老夫人賀壽的話,過兩天拿去裝裱一下就行了。
她犯愁的,是今早朱夫人的刁難雖然被她借老夫人的壽誕給擋掉了,這借口也還能再用上些天。等徐夫人壽誕過去了,到時候,魏劭母親要是繼續和自己過不去,又該如何應對?
想到往後,接下來的日子要是一直就這樣活在和魏劭媽的你來我往裡,小喬頓時覺得了無生趣,眼前一片黑暗。
……
幾天後,小喬出了趟門,去城裡的一間裱紅鋪裝裱。
其實,以魏家的地位,完全可以叫鋪子裡的人過來的,但這是送給徐夫人的壽禮,哪怕已經做好了同樣也要被徐夫人不待見的準備,小喬還是希望能盡量把東西裱的完美一些,自己親自去鋪子裡,無論是紋案還是配色,有更多的選擇餘地,所以這天午後,派人去東屋那邊說了聲,吩咐備車,自己就出了門。
這是她頭一次出門。
漁陽城相當的大,經過魏家三代這幾十年的守治,僅僅城中戶口就達萬餘,人口更有數十萬之眾。街道兩旁房屋緊挨,車馬人流絡繹不絕,南北貨物無不齊備。
城裡手藝最好的一間裱紅鋪,位於城東的一條街上。因為街面狹窄,路人又多,小喬讓馬車停在了幾十步外的街口,自己在春娘和另個侍女的陪伴下,進了鋪子。
她容貌實在出挑,這樣不過走了幾十步路,便吸引了許多的目光,路人紛紛朝她看來,還有過去了也要回頭再看一眼的。
小喬進了鋪子,雖沒表身份,但掌櫃自有一雙識人的眼,見她年紀雖不大,也就十四五的樣子,卻做婦人打扮,衣飾嚴美,貌美令人不敢直視,必是城中那家大戶的新婦,態度十分恭敬。等小喬取出抄好的那卷帛缣,展開,掌櫃見到字,眼睛一亮,贊道:“我生平裱帛無數,頭回見到如此高致妍雅的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趙體當世自然不能得見,小喬也不過仿習而已。含糊略推搪了幾句,說明用意。聽到是要敬給魏家的老夫人賀壽,掌櫃不敢怠慢,立刻展出了許多色樣紋案。
小喬慢慢挑著,最後相中了一名為朱絲金攔的紋樣,掌櫃的卻搖頭道:“不巧了,這朱絲金攔已被客人定了,獨此一份,女君若急用,可否挑別的?”
“她相中,讓給她便是!我換也未嘗不可!”
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宏亮聲音。
小喬抬頭,見一個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從一匹膘馬背上翻身而下,將馬韁拋給隨從,大步跨進了店堂。
這男子十分的精壯,形貌也頗具英偉之氣。雖一身常服,意態卻很恣睢,旁若無人,看的出來,應該是個有身份的人。到了近前,雙目炯炯地望著小喬,隱隱露出驚豔之色。
小喬本也習慣了來自男人的注目。但這個男人,看著她的目光卻隱含了一種逼迫,帶了鍾咄咄的意味。
她直覺地感到不快,便轉過了身。
掌櫃卻認得這男子,臉上露出奉承笑容,忙迎上去躬身道:“魏使君,您要的壽幅,明天就能備好,到時給您送去府上,怎敢勞煩使君親自過來?”
這姓魏的男子道:“我今日方從代郡回,想起來順道路過,催問一聲罷了。”嘴裡說著話,眼睛卻斷斷續續地望著小喬的背影。
掌櫃笑道:“老夫人賀壽所用,怎敢拖延?使君放心便是了!”
姓魏的男子笑了笑,沒說話了,示意他招呼小喬。
掌櫃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忙對小喬笑道:“方才女君看中的,便是這位魏使君定走的。隻是使君說了,若女君喜愛,可讓給女君。”
這男子恰好姓魏,又提到給什麼老夫人賀壽用的。
小喬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又撞到他依舊望著自己的目光。忍不住蹙了蹙眉。
“不必,我另換吧。”
她淡淡道。指了另一幅紋樣,約定好日子,留下了定金,沒再看那男子一眼,轉身便走了。
這男子目送小喬背影,又遠遠望著她登上了停在街口的那輛馬車,微微出神時,那個掌櫃跟了上來,在旁說道:“說來也巧,此女君要裱的帛缣也是奉給貴府老夫人的壽禮。隻是沒聽她提自己是那戶人家出來的。”
男子面露訝色,遲疑了下,從隨手手裡接過馬韁,翻身上了馬背。
小喬回了魏家,這段小插曲很快便也沒放心上了。到了傍晚,傳來了話,說魏劭接回了老夫人,到了家了。
第23章 徐夫人
小喬立刻趕到北屋耳房等待拜見。
徐老夫人剛到家,若出於厭惡,未必這麼快就要見她,隻是她自己的樣子總是要做做的。等在耳房時,透過窗,看到通往正房的那道走廊裡陸續有人進進出出,腳步聲橐橐不斷。除了僕從,還有一些魏家的管事以及城中將吏模樣的人。
她等了些時候,天將將要黑,走廊上腳步聲也漸漸稀落,一個僕婦終於出現在耳房門口,躬身請小喬過去。
小喬忽然感到些微的緊張。定了定神,隨僕婦往正堂而去。
前世裡雙喬姐妹最後見面的時候,小喬從大喬的話中聽了些出來,魏家唯一一個對她不曾為難,四時節次會記得派人往她房裡送些東西的人,也就剩魏劭的祖母了。可惜徐夫人壽元到了,大喬嫁入魏家,沒到一年,她就因為一樁意外去世了,自此大喬境況愈發艱難。
正是因為這樣,小喬才對拜見徐夫人這一關分外看重。並沒希冀自己獲她的歡心。但是,隻要徐夫人和魏劭的母親不一樣,至少接下來的這一年裡,對於自己來說,總歸不是壞事。
北屋的格局和小喬住的西屋差不多,開間更為闊大。但陳設卻十分簡單。簡單的到了近乎簡樸的地步。和朱夫人住的東屋形成鮮明對比。這正堂裡,唯一能烘出魏家老夫人身份的,便是進去迎面就能見到的一張需登三級階梯而上的紫檀高榻。高榻兩側各有一四方桌案,上設器具,高榻後圍了一面繪飾雲氣紋案的髹漆長屏。魏劭的祖母徐老夫人,此刻就坐在這張高榻正中。
小喬進來時,裡面人已經不多了。隻零星侍立了幾個僕婦,鍾媪在側。並沒見到朱夫人和鄭姝。魏劭也在,陪於老夫人的下手一側,日常極少離身的那柄長劍,橫放在榻前的手邊。
魏劭祖母身材枯瘦,穿黑衣,頭發花白,額廣而颌圓,兩頰略凹,面相並無特殊之處,看起來很是普通的一個老妪。令小喬略微意外的,是她隻剩一隻眼睛了。左眼已經完全白翳,成了雪茫茫的顏色,剩下一隻右眼卻格外的目光洞洞,精神十足。坐於高榻上,獨目掃視過來時,令人有些不敢對望。
小喬進去後,就見徐夫人的那隻獨目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難辨喜怒。立刻就垂下眼睛,走到那張地上已經鋪了數個跪榻的高榻前,雙膝跪了下去,向對面的魏劭祖母稽首叩安,最後獻上了一雙絲綿軟底繡鞋。
屋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的聲息。
鍾媪走了過來,收去鞋。隨後,一個侍女端了隻紅漆盤出來,裡頭放了一面四靈羊脂玉璧和一串回紋嵌金玉珠。
四靈玉璧意寓吉祥,玉珠則是長輩賞給下輩的見面禮。
“老夫人的心意,女君收下,起身吧。”鍾媪說道。
小喬謝禮,隨後起了身,低頭規規矩矩地立於魏劭身側之後。
片刻後,她感覺到榻上的徐夫人似乎還在看著自己,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和她對視了一眼。
……
前些時候,鍾媪從信都回來,徐夫人問起喬女。鍾媪將她路上被並州陳瑞劫持,君侯攻下石邑的事講述了一遍。說,喬女容貌稀世,舉止算得體,品性亦良。
可惜了。
最後她又加了這麼一句。
鍾媪在徐夫人身邊服侍了大半輩子,為人謹慎,輕易不多說一句話,像這樣直接在徐夫人面前表達自己的看法,也是少見。
徐夫人便又追問,“可惜了”作何解。鍾媪說,老夫人自己見了,就知道了。
徐夫人當時有些不以為然。但現在,親眼見到這個喬家的女兒,倒忽然似是若有頓悟。沒想到喬家能養出這麼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確實容光照人。乍進來時,見多識廣譬如徐夫人,也覺自己眼前一亮。
容貌倒在其次。喬女的儀態,頗入徐夫人的眼。
人這一生,前半輩子擁有越多,經歷越復雜,等年紀大了,許多想法就會慢慢改變,也更喜歡簡單清靜的東西。
物是如此,人也一樣。所以這也是為什麼人越老,往往越喜歡童子的緣故。
徐夫人看著喬女時,覺察到她忽然抬起眼睛,和自己飛快地對望了一下。
徐夫人的那隻獨目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不是怯怯。隻是些微的不確定。除此,就是明亮、坦然。
徐夫人看人,往往第一眼就是對方的眼神。以貌取人,並非沒有道理。雙目之神,也是人貌之一。
她直覺地對有著這樣一種眼神的人懷著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