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起喬魏兩家的那段宿仇,時間還要推溯到十年之前。
魏劭的父親魏經,曾是三品虎牙將軍,因抗擊匈奴有功,被封燕侯,也是幽州刺史,奉朝廷的命,與當時的兖州刺史,也就是小喬的祖父喬圭一道徵討叛亂的陳郡李肅。李肅聲勢浩大,勢力極強。魏經與喬圭結盟,約定從東西兩側共同出兵攻打陳郡,不想臨陣時,得到消息,稱李肅有救兵趕到,喬圭審時度勢退縮了回去,按兵不動,不知情的魏經與長子魏保寡不敵眾,最後雙雙陷入包圍戰死,當時魏劭年僅十二歲,也隨父兄上陣,得到家臣舍命力保,最後才殺出重圍逃了出來,退回到了幽州。
喬家過後百般解釋,稱當時已經派人去遞送消息,但使者在路上遭遇埋伏被殺,實屬無奈。治喪時,又往魏家送去厚禮。
四年前,被時人稱為“小霸王”的十八歲的魏劭親自領兵一路追擊,最後誅殺李肅滿門於東海之濱。
據說李肅本人先是遭受凌遲,魏劭親自操刀,千刀之後才死,死後被剁成肉糜喂入魚腹。
又據說,不久之後,小喬的祖父死的時候,當時正攻打河間的魏劭聽聞消息,冷冷地說了一句:“皓首老賊,死為值當。”
魏劭仇恨之深,可見一斑。
……
“大人!連你也懦弱至此,竟連發一聲也不敢?你不說,我去找伯父說!”
喬慈見父親遲遲不應聲,握了握拳頭,轉身就要出去。
“胡鬧!你給我站住!”
喬平猛地轉身,喝住了兒子,道:“周群兵強馬盛,先是吞了東平,崔家基業,毀於一旦,月前的白馬一仗取勝,士氣正高,如今兵勢箭在弦上,倘若再來攻伐,加上河北虎視眈眈的魏劭,兖州二十萬軍民,安能抵擋?”
“難道真就沒有辦法,隻能投靠魏劭?我不忍心大阿姐就這樣嫁過去!”
喬平沉吟片刻,長嘆一聲:“為父也知向魏劭求好不妥。你當為父沒有力爭過?為父曾建議,聯合陳留張復全力一搏,未必沒有取勝機會。為父早年曾與張復有過結交,願意前去遊說。隻是你伯父與那些家臣,卻立主避戰……”
“爹!求你再去勸一下伯父!”
小喬忍不住推門而入,朝父親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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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做點什麼,任由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雖解了近憂,但大喬一生立刻被毀,數年之後,喬家滿門也同樣不得存活。小喬記得,先是父親戰死於陣前,而弟弟喬慈,為了令自己和後來的丈夫後帝劉琰順利脫身,舍身引開了追兵,最後被魏劭的士兵包圍,死於亂箭之中。
父親喬平這一年才不過三十五歲,一個極其英俊而儒雅的男人。身為東郡郡守,在母親幾年前去世後,至今無心續弦,終日忙於郡務,執法公正,愛護郡民,加上喬家三世踞於兖州,在當地極得民望。而且,父親雖能詩善賦,卻並非文弱書生,披上戰袍,便成白袍將軍。
這輩子,有這樣的父親和弟弟,就算她不是原本的那個小喬,她也不願意就這樣失去了他們。
喬平沒料到女兒會突然這樣闖進來向自己下跪,一愣。
“爹,阿姐說的是,求你了!”
喬慈也噗通一聲,一起跪到了小喬身邊。
喬平眉頭緊鎖,向窗獨立片刻,最後道:“也罷,我再去勸一回!”
第3章 比彘
父親去了後,小喬與左慈忐忑等待。約莫半個時辰,見他回了,喬慈急忙迎上去問:“父親,可說動大伯了?”
小喬見父親眉頭微鎖,心便涼了下來。果然,喬平搖了搖頭:“你大伯一心求和,恐是說不動了!”
喬慈往外而去,被喬平喝住:“站住!此事到此為止,多說無益了!”
喬慈呆住,神情鬱懑。
喬平頓了下,語氣稍緩,又道:“魏家那邊也未必會接受這門親事。再等著看看吧。倘若萬幸不成,到時為父再提聯絡陳留,料想你伯父也不會反對了。”
他話雖如此,但小喬卻聽了出來,父親對此,其實並不抱什麼大的指望了。
喬慈信以為真,面露期盼之色。
喬平看向小喬,遲疑了下,柔聲道:“蠻蠻,你多陪陪你阿姐吧,勸她寬心些。婚事未必就成。退一萬步說,即便成了,那魏劭年少而有英雄之名,為一方霸主,聽聞容貌亦是英美,也不失為一良配。”
……
當晚小喬與大喬再次同衾而眠。小喬看出大喬分明心思極重,在自己面前卻依舊強作笑顏,更絕口不提半句婚姻之事,心裡更是難過。
父親讓她寬慰大喬。她卻深覺所有寬慰之語都是如此蒼白無力,於事無補。
兩姐妹臉對臉地睡了下去,昏暗的夜色裡,小喬忽然聽到堂姐的聲音傳了過來:“蠻蠻,你也有些時候未與劉世子見面了吧?”
……
大喬口中的“劉世子”,便是小喬如今的未婚夫,前世丈夫後帝劉琰,字懋卿。隻不過現在,劉懋卿還隻是漢室分封下去的琅琊國裡一個不受重視的長子。在他十三歲時,繼母為扶持兒子上位,在其父面前進讒言,說他調戲自己,琅琊王本就寵愛幼子,聽信了讒言,廢他為庶人,將他驅逐出了琅琊。因他舅母是小喬的姑姑,遂來投奔兖州,請求容身。
其時漢室式微,洛陽皇都裡,那位七年前被丞相幸遜扶上皇位的十四歲少帝形同傀儡,朝政實際被丞相幸遜一手把持。皇帝都如此了,何況那些分封國裡的劉家人,在擁兵自重的諸多地方軍閥面前,更是毫無威信可言,所以喬家也不懼琅琊王,收留了劉琰。他姿容出眾,亦有才學,很得喬平的喜愛,對他多方照顧。終於到了三年之前,在他十八歲的時候,琅琊王聽了臣屬相勸,知道自己冤枉了長子,後悔當年舉動,將他接了回去。隨後不久,琅琊王遣使來到兖州,意欲為劉琰求娶小喬。
喬平早就看了出來,女兒小喬與劉琰情投意合,問過小喬意思,見她含羞不語,便知她是願意的,當即應了婚事,二人立下婚約,定於明年,到小喬十五歲的時候,便行婚娶。
半年之前,劉琰曾借為喬越賀壽之名,來過東郡一次。他思念小喬已久,原本以為能借此機會與小喬見面,一訴相思之苦,卻不知道為何,小喬對自己始終避而不見,最後隻能怏怏離去。
……
前世的夢魘,令小喬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更何況,她如今已不是原本那個和劉琰一起長大的小喬,對這個未婚夫,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情,所以當時避開了見面。這會兒忽然聽到大喬提及他,微微一怔。
這些時日,她白天晚上,睜開眼睛閉上眼睛,想的都是堂姐大喬的婚事,幾乎已經忘了,自己也是有婚約在身的人,而且,嫁期也逼近了,就在明年。
“蠻蠻,阿姐這回若出嫁了,北地遙遙,到你明年成婚之時,恐怕也是回不來的。往後我們姐妹怕是再難相見了。幸好你與世子兩心同一,婚後想必也是鸞鳳和鳴,阿姐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小喬聽到她用溫柔的語調說道。心裡一酸,眼眶便慢慢地熱了起來。
大喬並未覺察到她的異樣,繼續笑道:“你的針線從前就不怎麼樣,這兩年瞧著更不行了。阿姐也沒什麼可給你的,先前想著你明年出嫁,劉家是皇族,到時給劉家人孝敬的針線活兒不能馬虎,所以年初時,趁著闲暇,和春娘一起幫你做了些東西,都放在她那兒了。如今預備的也差不多了,就剩一雙要敬給你公公的赤舄,因費工夫,所以放到最後。阿姐已經起了個頭,配色有些拿不定,你要不要瞧瞧,怎麼才好,咱們商量下……”
大喬動了動身子,要從被窩裡爬起來,被小喬一把按住,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道:“謝謝阿姐。不用瞧了。阿姐也累了,睡覺吧。”
大喬道:“我是心急,怕來不及做好就要……”她停了下來,沉默了下,笑道:“明天也好。先睡覺吧。”
……
屋裡安靜了下來。
大喬睡得似乎很是安穩,一動不動,呼吸聲也十分的平穩。
小喬起先一直醒著,及至下半夜凌晨,困意終於襲來,微微朦朧之際,忽然覺察到睡自己外側的大喬動了動身子,接著,躡手躡腳地從床上爬了下去,也不點燈,借著窗裡透進來的月光摸黑穿了衣裳,接著便輕輕朝外而去,慢慢打開門,穿過外間睡死了的侍女身旁,出了臥房。
小喬起先以為她是起夜,所以也沒出聲,但又覺得不對勁,等大喬出去了,忽然想到了前世曾發生過的一件事,一凜,立刻也跟著從床上飛快地爬了起來,胡亂穿了衣服,屏住呼吸如法輕輕走了出去。
今夜月光清寒,照的庭院泠泠一片。她邁出門檻的時候,看到大喬的身影在花窗側飛快一閃,似乎是往後花園的方向去了。
……
喬家後花園的花木深處,一個年輕的男人,此刻已經等在那裡了。
他的面容英俊,身軀如獵豹般強壯而敏捷,每一塊肌肉,都蘊藏著隨時準備爆發的巨大力量。
喬家後花園的牆頭有二人高,但這對他來說,絲毫不成困難。
他定定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一個昏暗角落,背影被夜色吞沒,融入了這個無邊無際的暗夜。
他已經在這裡等了許久,身上那件單薄的打滿了補丁的粗粝麻衣已被冬夜寒氣浸的透出了涼氣。
但他絲毫不覺得冷。
他並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使君府裡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貴的她否肯到此和他相見。但他依舊還是早早地來這裡等待。
他的心裡,此刻正燃點著一簇火苗,這火苗雖然微弱而渺小,隨時就有可能熄滅,但也足以令他能夠在這樣的寒夜裡取暖溫身了。
他出生的時候,一隻眼睛是綠色的,夜裡瑩瑩發光,父母以為妖異,十分恐懼,將他丟在喬家馬場旁一個豬圈的近旁,冰天雪地,他沒凍死,被母豬供進豬圈,吃母豬的奶,活了下來。馬倌發現後,以為奇異,稟報了家主,他被留了下來,在馬場裡被養大為奴。
他沒有姓氏,沒有名字。因為出生時被丟在了豬圈,所以比彘就成了他的名字。
……
小喬跟到了後花園,遠遠地看到堂姐先是被那個從暗影裡走出來的年輕男人一把抱住,隨後,她用力掙脫開了,仿佛在跟他說著什麼。
她的心裡立刻全都明白了。
……
前世,在大喬出嫁後沒多久,這個名叫比彘的馬奴有一天也失蹤了。喬家奴僕數百,少這麼一個,也沒引起家主太多注意,搜捕一番無果,也就作罷。數年之後,江南大旱以致大亂,流民遍地流竄,漸漸淪為多股盜賊,其中有一綠眼大盜應時而起,吞並各方勢力,漸漸竟成氣候,最後佔了淮陰,自封為帥。當時洛陽幸遜派兵馬圍剿,卻屢吃敗仗,加上與魏劭的戰事吃緊,不了了之,隻能任其圈地為主。再後來,就在魏劭滅了幸遜,奪取洛陽,稱霸中原之時,這一向獨來獨往的綠眼盜帥卻忽然自願投向被一群忠於漢室的大臣在雍都另立為漢帝的劉琰。劉琰當時正缺兵少將,大喜,封他為淮陰王,他便與魏劭公然為敵。
可以說,倘若不是因為這個如同橫空出世般的淮陰王的阻擋和反擊,魏劭最後奪取天下的時間表,至少可以提早兩年。
這個淮陰王最後的結局,也頗具傳奇色彩。
在那一場最終定出了天下勝負的渭南大決戰後,淮陰王於亂軍中失蹤。有人說他已死,有人說他自剜一目毀容後逃走。魏劭對此人恨之入骨,以千金和萬戶侯之懸賞,下令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但始終無果。直到半年之後,才有消息傳到魏劭面前,說有人似乎曾看到一形貌類似淮陰王的人曾出現在魏家祖上陵寢附近。魏劭當即趕了過去,但並未覺察任何異狀。隨後才發現,陵寢外的那座荒墳竟被人破開,黃土穴裡空空如也,棺椁不見所蹤。
魏劭廢後喬女,死後沒能入魏家陵寢,就被葬於陵寢之外的這處孤墳裡。
第4章 樵唱
月影之下,大喬最後掙脫開了年輕男人抓著她的手,低頭轉身便走,才走兩步,被男人從後緊緊地抱住了腰身。
她停了下來,但不過片刻,便再次掙脫開了。
男子沒再追趕她了,隻停在那裡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最後慢慢地跪了下去,雙膝於地,一團黑色身影仿佛凝固住了,一動不動。
小喬心怦怦的跳,急忙匆匆往回趕。侍女還睡著,小喬穿過她近旁回到內室爬上了床上,掀開被子躺回去,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外間門輕微吱呀一聲,細碎腳步聲裡,大喬也回來了。
許是她心神不穩,經過侍女床鋪近旁時,腳竟不小心勾到了侍女床鋪前的那張小凳子,凳子被帶翻,發出“啪嗒”落地聲,侍女從夢中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朦朧間看到近旁一個人影,大驚,正要呼叫,辨出大喬。
“無事,你睡吧。我方才解手而已。”
大喬的聲音傳來,若無其事。侍女不疑有他,忙下去將小凳子扶正。片刻後,小喬聽到帳外一陣輕微窸窸窣窣脫衣裳的聲音,接著,帳被撩開一道縫,大喬輕輕爬上床,臉朝外背對著小喬,慢慢地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