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天趁著親友都在,我替甜甜一次把話說個明白。」
「甜甜因為小時候被拋棄留下了嚴重的心理創傷,要是誰想道德綁架,來勸甜甜認親,別怪我當場不留情面。」
場面很難看,老公護著我和小姨提前離場,生母邊哭邊吃速效救心丸。
面對自己的親姐姐,小姨有些心軟。
然而看了看我,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畢竟,我曾經那些遭遇她再清楚不過。
8
那年妹妹回來之後,他們的試驗到此停止。
與其試著將蠢貨變聰明,不如致力於將一個聰明的孩子培養成才。
或許有人會覺得我不再接受訓練會輕松很多,其實並沒有。
被忽視甚至遺忘的感覺,讓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整夜整夜地失眠。
爸爸媽媽開始給妹妹報各種補習班,許多知識親自教。
他們太忙了,有幾次竟然忘了接我放學。
我不敢等,怕他們不會來,所以我一個人壯著膽子走回家,
我試著融入他們,當妹妹需要幫助時我討好地湊過去,妹妹卻說媽媽不讓她和我學。
我無措地走開,像被整個世界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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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爸爸媽媽帶妹妹去參加幼兒記憶大賽,我自己在家吃了兩天冷飯便開始拉肚子。
然後就是發燒,我終於忍不住把電話撥過去。
我說:「媽媽我好冷,渾身發抖。」
電話那頭媽媽不耐煩地低聲責怪我,她說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冷了不會自己蓋被子嗎,然後我聽見她小聲和爸爸嘀咕,她說怎麼能這麼蠢呢,啊,凍得發抖也不知道蓋被子。
我裹著被子難受得眼淚直流。
我忍著哭腔問:「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肚子好疼。」
爸爸接過電話,語氣十分嚴厲。
他說一會兒冷,一會兒肚子疼,別的學不會,撒謊倒是學會了。
他還說我不該因為嫉妒妹妹就耍這些小手段,他們專心把妹妹培養成才,以後我真是沒飯吃,妹妹也不能不管我。
電話被掛掉,我絕望地悶在被子裏,我好想姥姥。
可那時姥姥已經去世了,我想起了小姨。
小姨來的時候嚇得不輕,背起我就往醫院跑。
急性闌尾炎。
幸虧手術及時,要不就會穿孔。
據說後來我燒得直說胡話,進了手術室不知道害怕手術刀,一心想著不要告訴媽媽,說媽媽知道了會嫌我麻煩。
小姨哭得眼睛通紅,一個勁兒地說這是做了什麼孽啊。
無論我怎麼阻止,小姨還是告訴了媽媽。
害怕的同時我還有些期待,期待媽媽會看在我病了的分上,像抱妹妹一樣抱抱我。
不過擔心和期待都落空了。
媽媽根本沒有趕回來,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我打。
因為妹妹進了復賽,有望沖刺一等獎,他們根本無暇顧及我。
一直等到出院那天,我終於見到了媽媽。
隔著病房的門,她站在門外和小姨商量著什麼,隱約聽見「寄宿」和「福利院」的字眼。
我緊張局促地想著一會見到媽媽我該怎麼表現。
可是媽媽卻沒有進來,甚至沒有隔著門看我一眼。
那天小姨以我媽媽的身份替我開了家長會,然後我出院小姨也沒有讓我回家。
她隻說媽媽忙暫時沒空照顧我。
那時我還不知道,其實我已經被拋棄了。
7
我很想媽媽,總是問小姨什麼時候可以回家,自己做飯也可以,不會給媽媽添很多麻煩。
每當這個時候小姨就抹眼淚,然後問我願不願意一直和她一起生活。
我這個笨蛋竟然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於是不敢再問。
後來我聽見樓下鄰居議論。
他們說小姨沒法生育,幸好媽媽把我過繼過來。
那一刻,我反而沒有想像中的難過,懸著的心忽然就落地了。
我終於被媽媽送人了。
不過,幸好不是人販子。
我再也沒和小姨說過要回家的事,小姨也就不提。
不久之後趕上家裏有事,來了長輩親戚,小姨不得已帶我去了媽媽家。
雖然小,但是那種強烈的窒息感仍然讓我畢生難忘。
我自己的家,上次出門是去醫院,再回來,我就是客人了。
我拘謹地站在小姨身邊,第一次沒有主動叫媽媽。
我不知道該叫什麼。
透過門的縫隙,我看見我曾經的房間裏,還放著我的玩具熊,它依然是我擺成的蹺二郎腿的模樣。
我的兔子玩偶照舊守在我的百寶箱旁,箱子裏放著我撿來的各式小石頭。
隻是它們如今已經不再屬於我了。
床頭上我貼的公主貼紙已經被清理了,小夜燈也換上了妹妹喜歡的獨角獸。
房間一點也不悶,我卻覺得怎麼也喘不上氣。
媽媽,哦不,原來的媽媽可能發覺我的拘謹,她像招待客人一樣讓我隨便玩兒。然後就去給親戚看妹妹新得的獎狀了。
我沒有動。
隻是默默地盯著她,我想我那麼愛她,哪怕她跟我解釋說自己隻是太忙了我都會原諒她。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
小姨沒有久留,很快帶著我離開了,我們心照不宣,誰都不提,晚上睡覺她緊緊地摟著我。
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可還是發燒了。
一場大病,小姨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兩天。
病好那天我叫了小姨「媽媽」。
從此,對媽媽那些毫無保留的愛,統統給了小姨。
小姨同樣愛我,她用愛將我心底那個血淋淋的大洞慢慢填滿撫平。
8
姥姥忌日之後,生父生母沒再找來。
卻總有親戚有意無意地跟我說他們的消息。
親戚說他們屢次給妹妹打電話要求她回來探望都被拒絕。
他們提出去美國看看妹妹,也被妹妹拒絕,妹妹說去了也沒空接待。
他們電話打得勤了妹妹終於不耐煩,她說請他們不要耽誤她為人類發展做貢獻。
那之後他們打電話她便很少接了。
據說這時生母又想到了我,她說還是甜甜的性格好,從小就是。
我聽到這裏打斷了親戚的話。
我說我是性格不錯,我媽也經常這樣誇我。
親戚識相地沒再繼續當說客。
可當天晚上,生母就親自打來電話了。
陌生號碼,聽筒裏猝不及防地傳來她的哭喊聲。
她說甜甜啊,快救救你爸,他被你妹妹氣暈過去了。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原來人真的會被氣死。
小時候我一直害怕他們被我氣死,可誰承想呢,氣死他的有可能是那個讓他們事事順心的妹妹。
掛掉電話前,我告訴她想救人或許該打120。
我說得瀟灑,掛掉電話後卻整個人開始發呆。
老公嘆了口氣穿上衣服出門去了醫院,他說人多半會送到他們醫院,讓我安心睡覺。
人果然送到了他們醫院。
腦出血。
人倒是救過來了,但是半身偏癱。
生母束手無策時,看見了我的老公。
她一把抱住老公的胳膊,她說孩子啊,救救你嶽父吧。
老公說後遺癥隻能通過康復訓練緩解,不是他能治的。
生母卻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人命關天不是賭氣的時候。
老公掙開胳膊問她,你們將一個生病的孩子獨自扔在家裏時,有沒有想過人命關天呢。
生母又開始抹眼淚。
之後便給小姨打電話,讓小姨在她們住院期間幫忙送飯。
她像個被慣壞了的大小姐,在她看來她遇到了這麼大的事,所有人理所應當地要放下成見幫她渡過難關。
以往確實是這樣的,所有人都愛她,她生下我,姥姥就幫她帶,她不想要我,就丟給小姨。
無論她說什麼她的丈夫都無條件縱容她。
現在小姨更是對她有種莫名的虧欠感,於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小姨背著我往醫院送了幾天飯,回來之後狀況明顯不對。
細究之下我才知道,生母每天都跟小姨哭訴說自己孤苦伶仃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表達著對我的愧疚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告訴小姨我小時候有多愛她。
小姨抱著我說:「甜甜啊,你要想回去,媽不怪你,隻要你高興,媽就高興。」
我笑話她像個哭巴精,她就邊哭邊笑。
第二天我主動接替了小姨的工作,帶著飯菜來到醫院。
生母見到我時臉上像是喜極而泣,卻並沒有意外。
仿佛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
她說甜甜啊,媽就知道,你從小就是個孝順的孩子。
從小……
我努力控制才能讓自己拿著飯盒的手不抖。
生母開始了她的哭訴和懺悔。
「甜甜,媽就知道,媽就知道你一定能來,媽知道你一定能理解媽媽。」
「你小時候就這樣,無論媽媽說什麼你都說最愛媽媽。」
「甜甜,媽媽知道你心裏有遺憾,你給媽媽個機會也算給自己個機會,讓媽媽好好補償你。」
我徑直走到生父床頭,將保溫飯盒放下。
二十年來又一次近距離看生母的臉。
驕傲漂亮的眼角有了皺紋,兩鬢也生出了一些白發。
曾經我最愛最愛的那張容顏,最渴望最渴望的那個懷抱就在面前。
我卻隻覺得可笑。
我說:「沒錯,我曾經最愛的就是媽媽。」
「那時候我覺得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就是媽媽,最溫暖的地方就是媽媽的懷抱。」
「因為愛媽媽,所以我恨死了我自己,我恨自己太笨,快把媽媽氣死。」
「我甚至會在半夜時偷偷爬起來摸媽媽的鼻息,擔心媽媽真的被我氣死。」
「學校發的開心果我一顆也捨不得吃,我想留給媽媽讓媽媽開心起來。」
生母捂著嘴巴悶聲流淚。
我幫她抽了一張紙巾。
「孩子對媽媽的愛,相信你應該能理解。」
生母使勁點頭,她說:「理解,理解。」
我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你理解,你就該明白,我現在也很愛我的媽媽,那個陪了我二十年的媽媽,我愛她像當初我愛你一樣。」
「所以……」
「我不希望她受一點點委屈,有一點點難過。」
生母的眼淚掛在臉上,茫然無措地看著我。
「我的媽媽治好了我的抑鬱,撫養我長大,我不希望任何人和她說些她不愛聽的話,讓她患得患失,無論那個人是誰我都不會原諒她。」
生母的嘴唇開始顫抖,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這是我媽媽最後一次給你們送飯,我替她給你們賬戶裏打了錢,樓下很多營養餐,你們訂起來應該很方便。」
「你是聰明人,相信我的立場你應該瞭解了,你也應該比我這個蠢貨更加清楚覆水難收的道理。」
生母又開始捂著心口了。
我的胸口也像壓著一塊大石頭,怎麼挪也挪不開。
病床上傳來生父的「唔嚕」聲。
他歪著嘴角,分不清是悲是怒。
我下意識地看他那隻大巴掌,那巴掌佝僂著挽在胸前,怎麼也抬不起來了。
我惡劣地想,我再也不用擔心那些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巴掌了。
生母果真沒再讓小姨送飯。
隻是偶爾會用虛弱哀怨的聲音說外賣很臟,還有些涼。
小姨說涼飯盡量不要吃,別像甜甜一樣得急性闌尾炎。
聽到這裏,生母便不再出聲,小姨說有些人老了才能看明白一些事,當真是白聰明一回。
9
從醫院回來後,我連著幾晚睡不好覺。
常常半夜叫醒老公,問他我這樣做是不是沒有錯。
老公給我做心理疏導,不知是出於安慰還是專業角度。
他告訴我,盡量不要再接觸生母,不要回憶從前的事,以免抑鬱復發。
我以為這樣我就能心安理得地避而不見。
然而他們在夢裏也不放過我。
夢裏我仍然是那個小女孩,驚慌又無助。
這一次,媽媽終於向我伸出了手,她說甜甜寶貝,媽媽錯了。
我差一點就抱住她了,她又忽然變臉。
她說:「蠢貨,給一顆甜棗你就上鉤。」
我猛然驚醒,伴隨著久違的頭暈耳鳴。
10
生父出院了,老公怕他們來麻煩我,所以提前找人幫忙辦理了所有出院手續。
妹妹也終於回國了。
我以為一切都該畫上句號,不料拉扯才剛剛開始。
據說妹妹在生母的哭訴中扔下一筆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