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看著一向堅強的沈絡青脆弱成那般模樣,裴璟心中鈍痛無比。
「阿璟,別娶她好嗎……」
沈絡青緊緊握著裴璟的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應是你我最相配,你不是說過,她連我的一根頭發絲都不如嗎……」
裴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混賬話的確是他親口所說。
可那時他剛與施雁來認識不久,本就不喜歡嬌滴滴女郎的他,因心中對其產生了絕無僅有的情感而感到不安,這才借著貶損施雁來掩飾這份感情。
事後他多有後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是不能直面內心。
明明想教她射箭,隻要坦蕩地去教就好,可嘴裡說出的話卻總是那麼不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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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很喜歡她繡的荷包,卻因營中兄弟的調侃,轉頭羞惱地燒光。
那日也是如此,明明沒想做那麼過分的事,卻因心中預設了她的罪名,而衝她大發雷霆。
面對沈絡青的質問,裴璟痛苦地撇開了眼:
「她的確比不上你,她不如你懂我的心,也不如你能作為我的左膀右臂上陣S敵……
「但我想通了,她不需要這些。」
裴璟深吸一口氣,坦言道:「她隻需要安心待在家中等我回去就好。隻要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的笑臉,這就夠了。」
沈絡青面色愈發蒼白,許久,她顫聲問:
「為什麼?你不是很討厭她,還說如果不是裴家人,就不用娶她——」
「是我嘴硬罷了。」
裴璟苦笑自嘲:「愛上自己的未婚妻,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沈絡青咬著下唇,默默流淚。
裴璟在邊關一直待到沈絡青身體好轉後才決定回長安。
他一路策馬狂奔,自他認清自己的心後便恨不能立馬見到施雁來。
他要向她道歉,任憑她打她罵。
然後與她成婚,做這世上最令人豔羨的一對眷侶。
他牽馬行至巷口,老遠便望見侯府門前掛著的惹眼紅綢。
裴璟內心喜不自勝,迅速拴馬,連自己的院子都未來得及回便直接跑去雪廬。
他按捺了一下胸口的雀躍,正要敲門,卻聽到院子裡傳來男女交織的歡笑聲。
即將碰到門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院門虛掩,裴璟輕輕一推便走進院子。
庭院一側,石桌旁坐著一男一女。
二人舉止親密,男子正拿著繡花針緊張地穿線,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惹得身旁的姑娘捂嘴偷笑。
看著她的笑容,裴璟感覺腿上綁了仿佛千斤重的石頭。
他喉頭幹澀地想開口質問,未等說出一句,施雁來便注意到了他。
那一瞬間,裴璟腦中閃過很多畫面。
她會慌張、會羞恥、會飛快地與裴珩拉開距離,然後跑到他身邊同他解釋——她對裴珩逾矩的行為,以及對他露出自己從未見過的笑容並不代表什麼。
然而,施雁來隻是像往常那樣溫和地笑。
她輕輕拍了拍裴珩的肩膀,無比平常道:
「阿珩,二公子回來了。」
12
裴璟不明白。
為何自己隻是離開幾日,施雁來就是別人的了?
他花了兩天時間終於意識到現狀——
施雁來已與他退婚,且五日後要與裴珩成親。
父母將這一消息告知他時,裴璟滿腦子都是半月前施雁來站在侯府門口為他送行的畫面。
他明明告訴她要等他回來的。
她不是他的未婚妻嗎?為什麼要嫁給別人?
這個人又為什麼是他那縮在外宅十年未見的哥哥?
無論是父母擅自做主的決定,還是施雁來莫名其妙地變心裴珩,這一切都令裴璟無比煩躁。
裴璟心中越發悲憤,勢必要去找施雁來問個清楚。
可是剛走出院子,他便頓住了腳步。
不,他不能這樣衝動地去質問她。
他應該先去道歉。
施雁來一定是還沒有消氣,所以才賭氣嫁給別人。
再怎麼說,她都不可能放棄自己這樣的男兒而去選擇那個廢物大哥,那不是傻嗎?
裴璟忽略了兩天前施雁來望向他那平淡無波的眼神,懷著必會讓她回心轉意的決心往雪廬去。
可人剛走出幾丈遠,便遇上一位不速之客。
裴珩輕輕轉動輪椅,微笑問:
「阿璟,多年未見,不跟哥哥敘敘舊嗎?」
13
侯府後院的舊祠堂,裴氏兄弟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終是裴璟忍耐不住:「有話就快點說。」
對於搶走自己未婚妻的人,即便是兄長他也不想對他有什麼好態度。
「別急,我隻是在措辭怎麼樣才不會讓接下來的話傷害到你。」
「傷害?你搶了我的妻子,還能再給我什麼傷害?!」
裴珩語氣一貫的溫柔:「施雁來本就是我的未婚妻。
「阿璟,你才應該離她遠一些。」
「什麼?!」
「雖說我不屑像你一樣對自己的人有控制欲,但我認為這個決定不僅是為她好,更是為大家好。」
他的態度令裴璟火大,不耐煩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面對自己毫無自覺的弟弟,裴珩無奈地嘆了口氣:
「雁來怕你,你知道嗎?」
裴璟身軀一怔。
這種話他聽過數不勝數。
敵人怕他,山匪怕他,手下營兵怕他。
但這是因為他身為將領在外,不得不展現威嚴使然。
可施雁來怕他是為什麼?
看著裴璟一副困惑茫然的表情,裴珩就知道此人完全沒有意識到過去一年他都做了什麼。
「雁來曾和我說,她退婚的根本原因,是對你感到氣憤。」
「果然如此嗎……」裴璟攥緊了拳頭,激動道,「既然這樣,我便去負荊請罪,任她如何打我罵我,隻要她消氣——」
「沒錯,起初我也這樣想。」
裴珩幽幽望向窗外,思緒似是回到除夕那晚。
「不論因何氣憤,隻要報復回來總能發泄出去,可後來我卻發現並非如此。」
裴珩的神色冷了下來:「裴璟,這一年來,你沒少貶低她吧?」
「我……」
「不論是學習射箭,還是騎馬,或是送你她最擅長的刺繡,你從來沒同她說過一句好話吧?」
裴璟頓時啞口無言。
「我就知道。」
裴珩嘆息一聲:「難怪後來我教她糊燈籠、下象棋,她都一副緊張抗拒的樣子。
「明明與我心意相通,卻從沒送過我荷包……」
裴珩再看向裴璟時帶著咬牙切齒的冷笑:「因為她在你這兒從未得到過友善的反應。」
「我,我並非有意貶損。」裴璟反駁道,「我隻是想讓她知道騎射並不適合她,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
「再說她也不是真心對騎射感興趣,不過是想借此討好我罷了。」
「哦,那你有告訴她不必再討好你嗎?」
裴璟驀然想起沈絡青說的那句話——
你說過,她連我的一根頭發絲都不如。
那在這之前他又有說過什麼嗎?
裴璟回想起來,頓時面色如紙。
「你現在可明白?她的憤怒來源於恐懼,而這份恐懼正是由你對她長久的言語打壓造成的。」
除夕夜後,裴珩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
施雁來害怕接受新事物,害怕學習過程中別人的評價,甚至厭棄贈予信物這一行為。
盡管她自己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但裴珩明白,裴璟帶給她的影響可不是通過發泄情緒就能解決的。
「正因如此,我希望你能離她遠一點兒。」
雖說在裴珩的引導下,施雁來已經漸漸改變,但她偶爾還是會產生逃避和自卑的想法。
正是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裴珩希望裴璟暫且不要出現在施雁來的面前。
如果必須要見面,他希望是在他們成婚後。
這樣施雁來就會以長嫂的身份面對他。
方才還情緒激憤的裴璟,此時已沒有了張牙舞爪的氣勢。
但凡他有一點兒自知之明,都不會再去糾纏施雁來。
「即使不用你的藥,她的臉也很快痊愈了。」
裴珩轉動著輪椅緩緩往外走:「但這心上的傷,你就別添亂了吧?」
裴璟低垂著腦袋,他從未有過如此的悔恨與挫敗。
他為什麼覺得隻要自己道歉了她就會回頭?
又為什麼認為,傷她心的隻有那一巴掌?
就在他幾乎要憎恨自己時,門口的裴珩突然補充:
「對了,還有件事。
「雖然你不一定在意,但那日雁來在東街與鄭小姐爭吵,是因為對方散布你的傳言。」
裴珩冷笑一聲:「順便告訴你,那個傳言是你的得力副將傳出去的。
「看來裴將軍治下仍任重道遠啊。」
說完,裴珩獨留裴璟一人,兀自消失在夜色中。
14
裴珩離開舊祠堂後並沒有立即回房。
他停在花園的涼亭邊,望著夜空輕嘆:
「別藏了,出來吧。」
三息過後,我默默從樹後挪了出來。
「真巧,你也來花園散步啊。」我尷尬地笑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不巧。說吧,偷聽多久了?」
「沒偷聽。」
「我猜猜,你應該一開始就在了吧?」
「胡說,我從『離她遠點兒』才開始聽的。」
「那不就是全都聽到了?!」
半晌後,裴珩無奈笑了一聲,仰頭注視我:「怎麼樣,有沒有覺得我很靠譜?」
我深深點頭:「不僅靠譜,還令我深為感動。
「不過,我覺得我現在可以好好面對裴璟不再逃避,即便他現在站到我面前我也不會感到恐慌和無措。」
我衝他笑笑:「他前兩天來雪廬時,我不就很平靜嗎?」
原本我以為我再見到裴璟會無所適從,一邊內心憤懑,一邊拒絕聽到他的任何懷歉之言。
因為我總覺得,隻要他對我展現出一絲抱歉,我就會像街上的炮仗一樣把心裡的委屈傾訴個沒完。
這樣實在不是心胸寬闊的閨秀所為。
但或許是有裴珩多日以來的開導,以及明繡姨的陪伴,鬱結於心中的困頓很快就不見了。
「所以,如果再遇上二公子,我一定會正視一切好好面對他!」
這樣也不會浪費裴珩待我的一片苦心!
我以為裴珩會為此驕傲,然後和往日般對我豎起拇指。
誰知他卻撇頭不去看我。
「你又怎麼了嘛?」
「那可不行。」裴珩悶悶不樂,「留你們獨處長談,他一認錯你便心軟原諒,到時你二人舊情復燃,我便隻能灰溜溜地滾回我的外宅,太慘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有這麼不信任我嗎?」
「不太信,我不就是靠幾句話就把你拐過來了?」
裴珩吃味不滿:「你還給他送過荷包,我卻怎麼討都討不來,隔壁李家三郎天天拿著他未婚妻給的荷包炫耀呢!」
此前裴珩曾暗示我贈物件給他,用飯時特意提到自己舊了的荷包,但我那時故作耳聾沒有理會,誰知他居然這麼在意。
後來裴珩心情低落,我便想做些什麼給他,可一拿起繡花針,就想到被裴璟付之一炬的繡品,窒息感油然而生,最終不了了之。
「那我過些日子送你一個。」心結既解,我認為自己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