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此刻,她突然把手一伸,裝模作樣道:「愛卿林花接旨——」
我解開圍裙,急忙去洗了手,然後神聖地接過這道「聖旨」。
那是一張薄薄的紙,大紅色的特別喜慶。
「李春紅同學,茲錄取你進入我校建築學專業學習……」
通知書底子印著校訓:同舟共濟……
是同濟大學?!
眼淚幾乎要湧了出來,我狠狠地抱住李春紅,拿著錄取通知書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我的手已經不再光滑,被飯店廚房冰冷的水浸泡著,已經粗糙如樹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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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萬幸,李春紅的手還是那麼的白皙細膩。
她不用去做服務員,不用去做吃力不討好的短工,不用雙手塗著精油在各種男人、女人的身體上揉捏,遊走。
這雙手上隻右手的中指長著薄繭。
她將用這雙手去畫畫,去設計,去為自己搏出一片廣闊的天。
此刻,她用這雙手拭去我臉上的淚。
我磕磕絆絆解釋:「嗐,我當時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你還真聽進去了……」
哼,我才沒有很感動呢。
李春紅低頭笑了笑:「嗯,我也是隨手一考。」
呃,這就是學霸的隨手嗎?!
怪不得她以前總說我笨嘞……
總而言之,我很高興,我的小太妹老媽在這個世界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這股子興奮勁久久不能平靜,我在房間裡激動得踱來踱去。
後來又突然想起什麼,立刻拍了下大腿。
我從奶粉罐裡拿了一沓錢,帶著小功臣去城裡買衣服。
李春紅一到商店就攔著我不讓買,說自己的衣服夠穿,還心虛地拿手遮著補丁。
我才不理,隻顧一味地消費。
她長大了,又第一次離家這麼遠,得有幾套合適的衣服撐撐門面。
要不然該被人笑話了。
可李春紅看了一眼衣服的吊牌,轉身扭頭就走,把我拉到了地下批發城。
「這個就行,商場要價太高了,不值當。」她沉聲道,活像個小大人。
這孩子。
於是,我們娘倆在批發城血戰了一下午,給她置辦了一身行頭。
臨回家時,李春紅從身後偷偷摸摸拿出了一個東西。
特瀟灑地塞到我手裡,然後漫不經心揮揮手。
「拿縣裡獎勵金買的,小禮物,不用謝。」
看著她高冷又中二的背影,我一腦袋問號:這孩子的傲嬌勁兒隨誰了?
什麼時候養偏的?!
我喜滋滋地拆開包裝,是一條格紋圍巾。
配色很熟悉,Qucci 的……
我暗笑一聲。
這傻孩子。
14
李春紅上大學後,我的日子變得很冷清。
沒有人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我屁股後面,問東問西。
沒有人會在我下了夜班之後,大喊一句「你回來了!」
走廊裡的那盞暖黃的小燈,已經很久沒有亮過。
門口的奶箱結了一層蛛網,隻剩下風鈴上貝殼偶爾的撞擊聲。
我常常發呆,在聽到風鈴聲後又猛地驚醒。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力不從心,莫名的恐懼一直壓在心頭。
我有預感,這個世界我留不得多久了。在剩下不多的時間,我要盡可能地託舉起李春紅。
恰如她曾經託舉我一般。
沒有人陪伴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慢,時間一慢人就容易多想。
我坐在屋子裡,面對熟悉的陳設經常恍惚。
少女李春紅的身影和母親李春紅的總是不經意地重疊,她們長著相似的臉,一老一少。
兩個李春紅都是真的。
她們都叫李春紅,在不同的時空演繹不同的劇情。
可我是假的,我不叫「林花」,這是我編造的名字。
我是誰呢?
我原本的名字叫李念慈。
可拋去名字本身,我又是誰呢?
我是憑空出現的嗎?還是有個原型?
我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幻想的人物?
我愈發覺得時間和世界都變得很荒謬。
為了防止我胡思亂想,我又出去找了幾份工作,企圖用無休止的勞作來填滿我的時間。
我想要用錢把奶粉罐一點一點地填滿,這像是一個奇怪的約定:隻要錢罐滿了,李春紅就會放假回來。
等待是很難熬的,我常常深夜坐在家門口的小土包前,眺望著她離開的方向。
也不知道,她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有沒有交到新朋友、有沒有遇到有趣的事、有沒有被人欺負……
東北與上海相隔兩千多公裡。
往南去,是太行山脈和巫山,要跨過遼河、黃河、淮河與揚子江,哪怕最快的火車也要 32 小時。
為此我常常擔憂,因為李春紅如果在那受欺負,我沒辦法第一時間趕到。
別的孩子都有人撐腰,可她沒有,該多難過。
一想到這我就止不住地薅狗尾巴草。
土包上的草薅光了,李春紅也回來了。
她站在土坡上朝我招手。
她瘦了,也高了。
看著我就這麼笑著。
她說:「林花,你老了。」
我笑了笑,這才意識到李春紅沒有長高,是我佝偻了。
歲月的磋磨使我老去,我看著鏡子中的臉,疑心自己好像沒了為她撐腰的力氣。
怎麼能沒有力氣呢?
明明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還沒有做……
我有些責怪自己老得太快。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知道這一次的時空旅行是重生,魂穿,還是李春紅彌留之際的幻夢。
我隻能在這種虛無之中極盡所能地彌補遺憾,以告慰另一個李春紅的在天之靈。
這是徒勞無功的,就像受詛咒的西西弗斯拼命將巨石推向山頂,卻阻擋不了巨石滾落的宿命。
可我寧願這樣,哪怕我的生命會在這一過程中慢慢消耗殆盡。
這是我欠她的。
李春紅這一生流離失所,十九歲初為人母,從此心有所系,吃盡生活苦楚。
很小的時候,我就隱約感到是自己毀了李春紅的人生。
是我讓她成為單親母親,帶給她生活的苦難,使其舍棄自我,被困在「李念慈母親」的身份裡數十載。
我常常在想,如果她沒有在職高廁所裡將我生下,那麼她的人生會不會比現在幸福一點。
哪怕是一點點。
這個命題我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後來她離世了,那句未說出口的疑問同她的棺椁一起埋進冰封的土地。
「李春紅,你有沒有後悔生下我。」
我其實早就能猜到她的答案,那種一廂情願的付出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
後來,我終於明白那種窒息感名為「愧怍」。
這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愧怍。
上天垂憐,給了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我要改寫李春紅結局,哪怕這個結局裡沒有我。
……
李春紅的成績很好,在這樣一個人才濟濟的學校,還能拿獎學金。
她請我去了丁香大酒樓點了一桌子的菜。
油爆大蝦,松鼠鳜魚,鍋包肉,還有虎皮大肘子。
吃肘子先叨皮。
我習慣性地照顧她,把炸得酥脆又裹滿醬汁的肘子皮夾到李春紅的碗裡。
她出乎意料地沉默。
今天的酒樓裡人異常的多,電視機裡放著澳門回歸的直播。
人們推杯換盞,喜氣洋洋,以期待的姿態迎接新世紀的春天。
我為李春紅要了一扎啤酒,她成年了,可以喝酒了。
隔著橙黃色的液體,李春紅的臉扭曲變形,向上飄的小氣泡倒映著無數張清秀的臉。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李春紅喜歡扎著一條粗粗的麻花辮,側在肩膀上。
街坊鄰居喜歡叫她「小芳」,因為她長得好看又善良,也梳著一條粗長的辮子。
她那個時候還不會化妝,臉上沒有眼線和紅唇,濯而不妖,特別清純。
她現在已經和記憶中的李春紅越來越像了。
有的時候,我甚至會恍惚,好像那個撫養我長大的李春紅,並沒有長眠在冰冷的病房裡。
我透過眼前年輕的臉,仿佛在看著另一個人。
這種感覺很奇妙。
而迎著她的目光,我看到了她眼睛裡的滿腹疑慮。
對視好久,李春紅終於開口發問:「你,是究竟誰呢?」
她這次沒有叫我「林花」。
她是不是已經知道,我不是「林花」了?
那我是誰呢?
多巧,這半年我也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嘿嘿一樂,又想打個哈哈過去。
「我爸爸三叔家的二妹妹?」李春紅搶先我一步。
這是我在她未經世事時敷衍的答案。
她歪頭,盯著我的眼睛良久,然後才緩緩說:「可是我爸爸她三叔叔,終身未娶啊。」
氣氛沉默下來。
我是誰?
是林花,還是李念慈?是母親,還是女兒?
我搖了搖頭,想要讓自己的腦子清楚些。
我思考了很久,久到澳督府的降旗儀式都結束了,站著的食客漸漸坐下,酒樓恢復了嘈雜
旋即,外面傳來「嗖」的幾聲響,火花流瀉而下,像綴滿星星的胡須,絢爛的煙花照亮了整個夜空。
煙花易冷,城市籠著一層朦朧的煙,仿佛森林裡的一場霧。
似乎是幻覺,於霧中我窺見了一隻靈動的小鹿。
「守護神。」我喃喃自語。
「什麼?」
「守護神,可以趕走攝魂怪的守護神。」我重復。
幻化成雄鹿的守護神會保護哈利·波特,而我的靈魂也會永遠守護你。
李春紅垂眸,而後又笑了笑。
她沒看過《哈利·波特》,不知道什麼是攝魂怪,但她知道我一直在保護她。
或許,在她的心裡,我是一個稱職的守護神。
這是李春紅第一次對我的身份質疑,當然,我也沒有辦法給她一個圓滿的答案。
她那麼聰明或許早就發現端倪,我們之間隻是維持著心照不宣的寧靜。
沒人會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
但希望她能明白,我沒有惡意。
從過去到未來,我隻為她而來。
15
昨天奇怪的對話,並沒有影響我們的關系。
第二天早上,餐桌上久違地出現了熱騰騰的早飯。
一根油條,兩個雞蛋。
我愣了一下。
小時候我不愛吃早飯,李春紅就總喜歡給我準備這些,她把早餐擺成「100」的樣子,騙我吃下就能考一百。
我心裡暖暖的,坐到餐桌旁等了很久,卻始終不見李春紅的人影。
直到中午,她才回到家。
我倚著門框,等待多時:「去哪裡了?」
李春紅雲淡風輕:「縣裡麻紡廠招女工,我應聘去了。」
麻紡廠?
那不是輟學的李春紅第一個打工的地點嗎?
我心裡突然很不安,下意識地阻止:「你個大學生進廠幹嗎?!家裡又不缺那點錢!」
李春紅從背後抱住我,親昵地蹭了蹭我的臉:「我知道,但我不想看你那麼辛苦。」
「可……」
「放心哈,我都十八了,是個大人啦!」李春紅笑嘻嘻地打斷我。
說罷,她背起包就離開了。
「廠子供飯,不用等我啦!」
看著她越來越遠的背影,我的臉色也越來越冷。
心尖縈繞的不安始終沒有消散。
我反復回味著李春紅的話,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縣裡麻紡廠招女工,我應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