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招雖險,若成,不光能報奪妻之仇,還能狠狠參蕭緣何一把。
角落裡,我低著頭,聽到蕭緣何低啞的聲音滑過耳畔:「都說我扶君立主,是篡位,禽獸不如。如今看來,這『美名』,合該張中丞擔才是。」
張令翩翩頷首:「過獎。」
他輕聲慢語:「國公爺曾經奪人妻,現今辱人婦。張某縱使無用,拼著丟了這身官服,也要去陛下面前為我婦爭個公道。」
「公道,」蕭緣何嗤笑,「好一個公道。」
張令神情不變,俯身伸出手,像一個包容發妻的夫君,溫柔道:「不怕了藏珠,我帶你回家。」
我無法選。如此情境,蕭緣何沒當場擰斷我的脖子已經算仁慈了。
朝裡朝外,爭權爭妻,波雲詭譎,都不是我能摻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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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順著張令,我還能有一條活路。
我咬住幹澀的唇角,垂眸往張令攤開的手掌伸去。秋風送進,吹開衣袖,恰時露出蕭緣何神智不清時留下的痕跡。
指印,咬印,觸目驚心。
張令仿佛出乎意料,擰眉抓住我手腕,定定看了須臾,眉目不善,斜睨蕭緣何。
「你不過喝了藥酒昏迷,如何能對她做這些?」
我眼皮一跳。
隻是昏迷?可蕭緣何那模樣,分明像中毒。
蕭緣何恢復了些力氣,直起身,輕輕笑了一聲:「區區幾杯藥酒。」
他本就帶著幾分王侯公子的落拓瀟灑,混不正經時,更像隻抓不住尾巴的狐狸。
「中丞不惜以美妻為餌,請君入瓮,蕭某豈敢辜負,不如坐實了這樁風流。」
張令指間倏然收緊,我吃痛蹙眉。但他很快意識到不該動怒,收斂神色,像丟一塊破布松了手。
霧攏聚在他眉眼,神情不明。
「沒想到拙荊真入了國公爺的眼,既如此,國公爺與知微和離之日,我便拿拙荊來換,如何?」
四下空氣陡然壓抑,蕭緣何濃墨似的眼睜睜在我身上頓了半晌,他面色蒼白,鬢發尚湿潤,卻絲毫不見昨晚的脆弱,氣勢冷冽,刀割一般。
我想,他和張令一樣,都心愛董知微,怎麼可能放手。
不料,卻聽他慢條斯理開了口:
「好啊。」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一定是要處置我。
我心頭怦怦跳,寒毛直豎。
8
回府後,張令愈發陰晴不定。
外人面前謙謙君子,對我反而比以前還要壞。
明明看起來,我什麼事都順著他了,他卻忽然不滿起來。
「出不了聲,手也斷了嗎?別人碰你,你就任由他碰,謝藏珠,你就這麼不知廉恥?」
如此尖酸刻薄的話,這些日子從他口中說得夠多了。
以前若聽了,我定是要難過很久。可現在不知為何,我隻覺得張令如同檐角驅散不走的秋雀,聒噪得緊。
我不明白,他既然厭惡我,何必日日惺惺作態與我同處,看牢犯一般。府裡守衛森嚴,再也逃不了的。
漸漸,張令的聲音飄遠,我低眉順眼,兀自出了神。
院外偶爾傳來搬動的建造聲,是府裡請的泥瓦匠在修繕東院,那一處陽光最好,夏時有果,冬時有梅。
梅花為綠萼,是我最喜歡的花。
嫁進來時卻被告知,我不能住在那裡。因為那是張令為娶董知微,親自弄的,一磚一瓦,皆為心血。
那是別人的院子,別人的家。
我這才恍然,原來這麼些年,我從未有過自己的家。
父母的家,是弟弟的。
以為嫁了人,能和夫君有個完整的,獨屬於我的地方。
但我又錯了。
維鵲有巢,維鳩佔之。我一直是那隻戰戰兢兢的鳩。沒有變過。
桌角一聲叩響,我回神,張令冷冷望著我。
「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我抿唇。
原來他剛剛是說,他會拿我先把董知微換回來,屆時他便解了我身上啞毒,讓我假裝有孕去官府告蕭緣何。
此前他還哄我,此事不會有第四人知道。可轉眼,他就要把我整個清白都賠進去了。
我無聲望著他,垂頭提筆寫了幾字。
【在你眼裡,我到底算什麼?】
看到紙上質問,張令怔然一瞬,然後笑了:「算什麼。」
他慢慢揉皺那張紙。
「你以為你們謝氏還如前朝那般威風?你落魄遭貶的父親有這麼大面子,想嫁張家就嫁了?」
他輕言細語,道出一個殘忍的真相:「謝家送你,是來賠罪的。」
元豐年間,父親與張父同朝為官,卻因變法一事,各站兩黨。父親為南人一黨,身居御史臺,受當時張父的政敵暗示,捕風捉影,將張父彈劾出京。
張父一代名臣,變法中道崩殂,心中憤鬱,未到崖州便突發背疽而亡。張令那時不及七歲,和寡母在崖州過的三年,很是辛苦。
「母親不因你父之過牽連你,單單看中你在南邊的好名聲,說你與我相配,」張令譏諷一笑,「有那樣的父親,能養出什麼好女兒。」
所以啊,他目光似憐似嘲:「你在我眼裡,什麼也不算。」
充其量,不過是父親卑躬屈膝送給張令泄憤的犧牲。
穿堂風吹過,心裡像破了個大洞,無濟於事被湿透的破棉絮堵著,沉重悶墜。
我呆坐著,再沒有動作。
9
鎖在府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蕭緣何與董知微和離的消息還沒有傳來。
張令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他等不下了,趁著為他母親辦壽宴,請了定國公夫婦。
銅鏡前,曾經的丫鬟為我梳妝。
她許久沒來了,驚訝於我的消瘦。
「夫人病這一場真是受苦了。」
我側頭,看到鏡子裡的人。庭中黃葉未落盡,原來不用過完一整個悲秋,人便可以瘦成這樣。
羅衫瘦,人比黃花。
丫鬟隻好將腰帶又系一圈,施了點珍珠粉掩藏我面色的憔悴。
張令母親體諒我,讓我隻用露一露面:「還說不出話嗎?」
見我搖頭,她連聲嘆氣。
「你是個好孩子,從前令兒因你父之事遷怒你,你也不埋怨,照顧令兒病重的祖母,又恭謹伺候我,府裡上下都管得井然有序。我心裡是疼你的。別擔心,我再讓令兒找好的大夫來看。」
我心裡無波,福身謝過。
走出熙攘熱鬧的賓客人群,久違的陽光暖洋洋地曬在身上,我隻感到冷,心像一顆揪緊的豆子瑟縮起來。
天地寬廣,人立如林。我卻找不到一處落腳地,一個可以傾訴懼怕的人。
不知不覺,我走到花園湖邊,正恍惚時,突然聽到柳樹那邊有女子哽咽之聲。
「其實,我不想和離……」
還沒等我細聽,斜刺裡一隻手猛然把我扯到太湖石後,捂住我的嘴,木香籠罩。
噓。
蕭緣何衝我豎起食指。
10
湖邊正是張令和董知微。
她頭梳籠雲髻,眉尖愁蹙,用繡帕按著眼角,哭道:「六郎,我何嘗不知你待我之心,隻是父親逢難,非得依靠蕭家權勢才能保住性命。」
張令背對著我,看不到神情,隻聽他語氣平淡,道:「張家也不是不能護你。」
「這是自然,」董知微連忙道:「六郎本事足以與他抗衡,隻是蜀中動亂,陛下大怒,投奔於你,豈不是害你?」
她哀切拭淚:「我無用,當初不能替你我爭一爭,現在又怎能把你也拉入水。」
靜默半晌,她輕輕道:「何況,你還有那位臨川的夫人,我來了,她該如此自處呢。」
這話張令沒應。
董知微掖了掖耳邊的發絲,垂眸:「其實,她待你真是用心。以前我便聽人說,你的衣服鞋襪全是她親自縫制,你常在公廨不回家,便是刮風下雨,她也要來送衣物飯菜,唯恐你冷著餓著……」
她轉而苦笑一聲:「比我好多了。我什麼都要依賴你,一點不順就對你哭,鬧脾氣……」
她難堪捂住臉,哭泣:「嫁了人,還離不開你……」
原來被偏愛的人,便能擁有這種可以任性哭鬧的無所顧忌。
我默默移開眼,不提防撞進了蕭緣何探究的眼神,他先前牽扯我時指尖在我脈搏間頓了頓,繼而看向了我的喉嚨。
時過正午,秋陽正烈,我眼睛一晃,沒有看明他那一瞬間的目光。
仿佛悲憫,仿佛……同病相憐。
我怔然時,他已經漠然轉過臉。
恰時聽到張令對董知微說:「隻要你來,我身邊的位置便是你的,不用管旁人。隻是——」
張令側頭,眸光執拗:「我和蕭緣何,你隻能選一個。若你還選他,便是與我站在對立面,我再不會心軟幫一個政敵的妻。」
董知微面色慌了慌,她不安揪著繡帕,呢喃:「你讓我想想……」
11
形勢容不得董知微左右搖擺。她在蕭、張二人之間猶豫不決時,蜀中叛亂的火已經燒過了陽門關,逼近荊州。
董將軍節節敗退,丟盔棄甲,頹敗之勢已非人情所能挽。陛下令蕭緣何持節親自前往蜀中鎮壓,為平蜀民怒火,不僅削減了盤剝蜀中多年的茶稅,還特命蕭緣何攜妻長駐,以示朝廷重視蜀地之心。
董知微這時真怕了。
一個受蜀民仇恨的將軍女,入了蜀地,還能有養尊處優的好日子?
除非……
「你替她去。」
剪刀一錯,一枝秋花落地,我面不改色拾起,插進佛前供瓶。對於張令的話,隻略略點頭。
隻要能離開他,去哪兒都好。
說完,張令沒走,坐在一旁執了杯盞,若有所思望著我:「你家人我會照顧,至於你的嗓子,還是從蜀中回來再治吧。」
我斂眸。
身側的影子一直不動,我感到壓抑,終於轉眼,看向那個令我厭懼的人。
自上次攤開真相後,我們便再沒有這樣的對視。
「此去之後,便當你贖清了你父之罪。蜀中雖動亂,你替知微頂禍,料想蕭緣何也不會棄你不顧。」
他眸光依然冷淡,隻是多了幾分復雜的東西,我向來看不懂,便也懶得費心多想。
長篇大論的「恩典」,什麼家人,什麼恩怨,說得我仿佛十惡不赦,所幸他高抬貴手。
這些施加的懲罰,怨毒,僅僅因為我是謝家的女兒。
他的暴力不向黨爭制造者的根源,隻倒向弱者。他爭一個女人,不堂堂正正與情敵交鋒,隻推另一個女人進火坑。
這一刻,我不再懼怕,湧生一股輕蔑。這個聖人書、名臣父教養大的所謂君子,不過如此。
12
臨走前,董知微先悄悄入了府,被張令安置在東院。
此事絕少人知,除了府中兩個忠心的管事和張令奶母。張令借口「我」養病,藏著他心上人。
老管事與趙媽媽望著我,隻是嘆氣。
「夫人……」
我安撫衝他們一笑,將這幾年打理的賬本交出去。另一邊,我將嫁妝變賣,折換了銀票,方便攜帶。
二人面色悽然,到底共處數年,對我的處境不忍,彼此倒還拿出一些錢來貼補我。
我連連搖頭推拒,管事直接塞進了我包袱裡。
「夫人待下寬厚,這幾年底下人誰沒有受過您關懷,再低微的下人,紅白喪喜,夫人都會有所照顧。便是我那粗笨的丫頭,夫人都願耐心教她讀書認字。」
他搖頭:「小人說句實話,主君如此行徑,真不知府裡日後會怎樣。而夫人此去,柳暗花明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