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外面雨落下來,丁漢白就這麼躺臥一天,透過四方窗望見一院潮湿。他甚少傷春悲秋,此刻無聊得想吟一首《聲聲慢》。“……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情緒剛剛到位,院裡一陣踩水的輕快腳步,他的武大郎回來了?
紀慎語傘都不打,湿著發梢撞開門,眼睛亮得像三更半夜的燈。丁漢白裹緊被子,確認自己足夠檢點,試探道:“先生下班了?”
紀慎語屁股挨床:“師父要我與他合雕極品玉,雕獨佔鰲頭!”他伸手想碰碰丁漢白,思及傷處壓下衝動,湊近又用頭發蹭對方的頸窩。
“大師傅才有資格,我是不是能當大師傅了?”他低喃,夢話似的,“師哥,我要去路口給老紀燒紙,告訴他我能和師父一起雕極品玉了。”
丁漢白說:“等晴天了,我陪你一起去。”他忍痛抬手,撫摸這顆撒嬌的腦袋,“晚上在這屋睡,省得你操著心跑來好幾趟。”
夜雨不停,關著門窗仍覺煩擾,紀慎語洗完澡給丁漢白擦身上藥,晾幹時無事可幹,便伸手玩兒燈罩的流蘇。一抬眼,他對上丁漢白的目光,四下無人,一時無話,各自的眼神更不懂得避諱,互相看著。
一個黑瞳仁兒,晦暗幽深,一個琥珀色,時常亮得不似凡人。
情人眼裡出西施,紀慎語巴巴往上湊,被丁金蓮迷了心智。這時院裡一嗓子傳來,姜廷恩喊他去吃宵夜,剛出鍋的湯圓。
他裝沒聽見。姜廷恩還喊,吃什麼餡兒的。
他執意要先親了再說。姜廷恩到達門外,吃幾個呀。
他一把捧住丁漢白的臉。姜廷恩推門,大力推薦黑芝麻的。
門開了,紀慎語正襟危坐,沒竊了玉,沒偷了香,反倒紅了臉。仿佛在旁人的眼皮底下私會,刺激又害怕。他與姜廷恩離開,吃三個湯圓,端四個回來,應了和丁漢白的情況——不三不四。
丁漢白吃著,紀慎語又伸手玩兒那流蘇。
吃完,身上的藥早幹透了,丁漢白也忍夠了。他穿睡袍都要人伺候,待紀慎語給他綁腰帶時一把按住,說: “我又沒死,玩兒穗子不如玩兒我。”
這瘋話沒頭沒腦,紀慎語被捉著手往下挪,燙的,燙得他一顫。他臉面頓紅:“你這一身的傷,胸腹肩膀全腫著,怎麼還能有那個心思……”
丁漢白說:“我一個巴掌拍不響,誰之前魔怔地盯著我,誰捧著我的臉一副痴態?再說,那玩意兒又不長肩膀上,再再說,我不是潘金蓮嗎?我就燥熱難捱,我就欲火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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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慎語蜷著手,睜不開躲不掉。這叫他怎麼辦?主動跨上去快活嗎……他難堪地推辭:“我還沒十七,來過兩回也就算了,不能這樣索求無度……”
丁漢白摟他至身前:“春天一到不就十七了?過去的人十七歲都當爹了。”大手伸入人家睡衣裡,撫摸著,揉捏著,“這陣子哪兒碰過你?我把子子孫孫都給你,也叫你當爹好不好?”
渾話一句接一句,紀慎語毫無招架之力,就亮著一盞燈,他被架上大腿,被穩穩地抱住。
雨水更急,樹上鳥窩藏著溫暖,兩隻喜鵲傍在一處,啄著,勾著腳,羽毛湿了便振翅抖動。還有那富貴竹,那玫瑰丁香,都被摧殘得可憐兮兮。
紀慎語伏在丁漢白的肩頭,心中大罵渾蛋王八蛋,可到了緊要關頭卻急切低喊:“小心傷啊!”一口熱氣呼出,他半合眼睛望著臺燈,好好的玩兒什麼流蘇?
又瞄到盛湯圓的碗,元宵節就這樣過完了……
他陡然一個激靈,明天竟然開學!
夜半,紀慎語呼呼大睡,丁漢白披衣補了通宵作業。你為我雕黃玉狗,我為你寫數學題,可真他媽的天生一對,金玉良緣!
第49章 老紀,看看我現在的好爸爸!
人活著必須講究輕重緩急, 對手藝人而言, 學藝出活兒最要緊。紀慎語就是如此,開學後不晨讀, 反而每天早起扔石子, 以此加強手部力量和準頭。
丁漢白不堪其擾, 被叮叮當當的噪聲驚了夢,開門一瞧, 廊下系著一排碎瓷片, 編鍾似的。定睛,原來還是他那堆海洋出水的殘片。
他說:“勁兒挺大了, 不用練了。”
紀慎語確認:“真的?”
丁漢白說:“抓得我一禮拜不見好, 入骨三分。”
三兩句就能沒個正經, 紀慎語再不搭腔。他要和丁延壽合雕極品玉,五個師兄弟,就算沒有丁漢白也還有二三四,師父信任他, 他必須圓滿完成任務。
動手那天, 丁延壽將五個徒弟全叫去玉銷記, 工具料子擺好,吩咐紀慎語畫圖。其他人坐成一排圍觀,噤著聲,盯緊每一筆線條。
丁延壽說:“慎語跟我學藝的時間最短,年紀也最小,但這回我選他來跟我雕這大單。”一頓, 瞧一眼紀慎語的畫,“未防你們誰心裡不服,所以叫你們來看著,畫圖、勾線、出胚,直到最後拋光打磨,看看他當不當得起。”
紀慎語壓力倍增,抿唇蹙眉,神思全聚在筆尖。他腦中空白無物,隻有“獨佔鰲頭”的設計,落實到筆上,逐漸將白宣填滿。
四人目不轉睛地看,姜廷恩耐不住,小聲問:“大哥,為什麼不叫你來雕?”
丁漢白故意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哪兒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啊。”
他瞄一眼丁延壽,這大老板一方面賞識紀慎語,一方面是刺激他呢。那一頓家法隻是傷身,這是要他的心也警醒起來,告訴他,玉銷記沒了他也行,別那麼肆無忌憚。
畫完勾線,一上午匆匆而過,紀慎語擱下筆環顧那四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眾人無話,沒挑剔出半分不好,卻也沒誇,仿佛誇出來倒顯得虛偽。
丁漢白對上丁延壽的目光,挑釁道:“去追鳳樓包間,我請客。”
大家陸續離開,他上前握紀慎語的手,捏指腹,活動關節,再呼口熱氣。紀慎語指尖並著心尖麻痒起來,問:“師父這樣,你吃味兒嗎?”
丁漢白說:“對玉銷記好,你能開心,我能躲懶,巴不得呢。”
虧得丁延壽磊落半生,硬是被不肖子逼出這麼一招。他這樣想,先是明目張膽地偏愛小兒子,以此惹得親兒子奮進,奈何他算盤打得好,卻不知道那兩人早黏糊得不分彼此。
這一件獨佔鰲頭公開教學,日日被四個大小伙子圍觀,紀慎語一開始還渾身不自在,到後面挺胸抬頭,將擅長的獨門絕技炫了一遍。
最後一日,拋了光的擺件兒奪目非常,那玉摸一把能酥掉心肝脾腎。挪去門廳擱好,不多時擠滿人來瞧,好不熱鬧。紀慎語留在後堂收拾,將雕下的玉石碎料斂在一處,這麼好的料子,丟一片碎屑都叫人心疼。
他忽然靈機一動,攢好收走,沒扔。回家後直奔書房,翻找一本從揚州帶來的舊書,教做首飾的。玉銷記的雕件兒繁多,大型中型氣勢磅礴,最不濟也是環佩印章,各個都有分量。可串子很少,手鏈項鏈屈指可數,顧客下定,也要排在大件後頭。
紀慎語想法萌生,立即落實到行動上,鑽進南屋便忙活了半宿。那撮子碎玉,出了三顆橢圓雲紋花珠,七八顆小而滾圓的如意珠,還有更小的準備鑲嵌戒指。
他遇上難題,攥著一把珠子奔入書房,把擦洗花瓶的丁漢白嚇了一跳。丁漢白鋪排著幾件殘品,笑意盈盈:“過來瞧瞧。”
紀慎語顧不上,走近攤手:“好不好看?”
丁漢白極為自作多情:“送我?”
紀慎語笑道:“請教你。”珠子少,穿金還是穿銀,戒指又要如何鑲嵌,小問題一堆。他被握住腕子,輕輕一拽,接著膝彎又被一頂。
丁漢白動手講究一氣呵成,眨眼工夫紀慎語已經跌坐於大腿上。他懷抱充實,說:“做首飾沒那麼簡單,你要做一條項鏈,做成之前要比對無數種樣子,然後選擇最佳。”
紀慎語很有眼力見兒,噘嘴香一口好師哥,問:“你幫我嗎?”
丁漢白無力招架,美人計都使了,哪怕做鳳冠冕旒也要幫。答應包辦金銀材料,又摟著講了許多,最後才問:“都明白沒有?明白了就看看我這些東西。”
桌上擺著五六件,別的也就算了,最裡面擱著件黑黢黢的瓶子。紀慎語被掐著腰,伸手夠到仔細端詳,擦來擦去再刮下曾髒泥,就著燈光瞧瓷器原本的顏色。
“茶葉末釉?”他微微吃驚,“是真的?”
丁漢白說:“真的,請你來修。”
紀慎語心髒絞痛,茶葉末釉珍貴又昂貴,毀成這德行真叫他心痛。“我要鐵,這顏色得用鐵做呈色劑。”他擱下東西,又拿紙筆,窩在丁漢白懷裡邊記邊說,“底足胎釉那兒是鋸齒狀,款識陰刻,內裡飄綠星……得改改釉水配方。”
丁漢白靜靜聽著,懂的,不懂的,聽那輕聲細語灌進他耳朵。他低聲說:“真是寶貝。”
紀慎語嘀咕:“是啊,這個大小,要是完好無損至少值四十萬。”
丁漢白搖頭:“我說的是你嘛。”
碎玉珠鏈著實費了不少工夫,這期間紀慎語下課都不休息。一個寒假過去,別的同學走親戚、回老家,去這兒去那兒。一問他,雕刻修復造古董,還做起了首飾,極不合群。
但他也是虛榮的,去了草原,騎了烈馬,美化一番講出來炫耀。
同桌小聲湊來,誰誰老家定了親,春考完就回去擺酒結婚了。他一愣,旋即想到自己,臉也跟著紅,他無法結婚,可恩愛伴侶的事兒他這一寒假全都做了。
那愛侶還真靠譜,將他做的一套玉首飾帶去三店,雲紋花珠伴白金細鏈,配兩枚白金鑲玉戒指。這一套首飾在滿廳擺件兒中格外惹眼,不到打烊就被買走了。
丁漢白隱隱後悔,他躲丁延壽才去的三店,早知道反響那麼好,應該拿去一店顯擺顯擺。紀慎語晚上得知,開心地去給姜廷恩打電話,遊說對方與他一起做首飾。
“可咱們店裡很少做,合適嗎?”姜廷恩猶豫。
紀慎語說:“隻要東西好自然受歡迎,而且首飾設計麻煩,但做起來比擺件兒簡單。”他捂著聽筒費盡口舌,總算哄得姜廷恩答應,隨後又去找丁延壽。
丁延壽和姜漱柳給院裡的野貓洗了澡,倆人正在床上逗貓。紀慎語進門一愣,立即要退出去,他鮮少見夫妻恩愛的日常光景,替師父師母珍惜。
姜漱柳喊他,他又隻好進來,傻傻地笑:“師母,我找師父說個事兒。”他坐到床尾,一家三口加一隻花紋大貓,腳步聲傳入,丁漢白來湊成一家四口。
這倆小輩都為正事而來,按照先來後到,紀慎語先說:“師父,我想利用雕下的料子做首飾,避免浪費,還能創收。再者,玉銷記中最小件就數印章玉佩什麼的,首飾與其價格相當,但市場空白很大。”
丁延壽稀罕道:“你還懂經營?”
紀慎語如實答:“師哥分析的。”他克制眼神,隻敢用餘光偷看那位,“玉石類首飾的專營店不多,商場專櫃有一些,我想先做一些看看市場反應,不理想的話就算了……不再耽誤時間。”
丁延壽問:“要是理想呢,你有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