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得它的味道。
我端起補藥一飲而盡，笑著將碗擱下。
「這下夫人該寬心了。」
嬤嬤訝異我的爽快，神色復雜道：「你還算懂事。」
6
花轎從後門抬進府，我想以後這裡就是我的家了。
敬茶的時候，秦嶼風拉著我的手。
他說。
「玲琅，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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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也說，我總算苦盡甘來，往後都是好日子。
可我終究沒能跟秦將軍和秦夫人成為一家人。
秦家族老前來制止秦嶼風，說什麼都不許我進門。
皇後娘娘前幾日剛下的鳳令，天下男子皆不可納妾，輕則杖刑，重則流放。
雖然沒有規定已經入門的妾室該何去何從，可如今大周人人自危，已有不少人家將家裡的姬妾和庶出子女都趕出門。
我茫然地看向秦將軍和夫人，他們兩人都面露悲傷。
看來他們已經知曉此事。
可他們卻願意冒著風險迎我入門。
秦嶼風堅持道：「天下男子納妾者眾多，即便上頭有命令，一時也查不到這裡。」
「你在戰場上幾次險些丟命才換來的功名，難道真的要為了一個賤籍女子而冒險嗎？」
「我……」
眼看秦嶼風與族老們爭執不休，我上前緩緩跪了下來。
「請將軍和夫人準我離府。」
秦嶼風急道：「你先起來，總會有法子的。」
「請將軍成全。」
我見過那位皇後娘娘做事的雷厲風行，凡是她要做的，都不會有轉圜之地。
見我去意已決，夫人給我備了不少錢財。
我婉拒了夫人的好意。
「匹夫無罪，懷璧有罪，我一介孤女身上帶太多錢財難免會遭賊人惦記，還是不帶了。」
我鄭重地告別了夫人和將軍，獨自離開將軍府。
我本想重新回貧民窟，可當我找到那裡時，貧民窟已被夷為平地。
正在幹活的工匠說，皇後覺得此處風水極好，要在這裡建學堂。
「京中不是已有國子監了嗎？」
「咱們建的這個啊，是給女子念書的學堂，估計又是給官眷貴女們玩樂的地方。」
女子能不能念書我不曉得，但我曉得今晚我就要露宿街頭了。
7
京城有鬼市，朝廷也管不到這裡。
我打算在鬼市找份營生。
誰知剛到鬼市，便遇到了一位熟人，輕雲。
輕雲正在與酒樓掌櫃討價還價，口中說著幾千兩的生意。
我一聽，這小妮子莫不是嫁人後發達了？
她一眼就認出我，招呼小二上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說難得在這裡遇到家人。
我笑著打趣她嫁人後成了小富婆。
「別提了，那個良心被狗吃了的負心漢，朝廷剛透了點不許納妾的風聲，他就將我掃地出門，還吞了我所有嫁妝，讓我求告無門。」
「那你現在……」
「如今我在黑市做點小生意，也算發達了。」
「你在黑市做生意？這裡魚龍混雜，你還是要小心。」
輕雲給了我一個安心的笑。
「從前鬼市有許多黑心牙人，專門拐賣咱們這種年輕漂亮的姑娘去窯子，如今京城的青樓全都關了門，來鬼市的女子也比以前多了許多。」
如此看來，確實是一件不錯的致富之道。
輕雲指著街對面的一間空鋪子。
「我打算盤下那家店做筆小買賣，你要不要入股？我已經考察過，這份買賣穩賺不賠，你隻管等著分紅就是。」
「我加入！」
輕雲當即找文書先生擬下一張契約交給我，我將身上還剩下的幾十兩積蓄都給了她。
她鄭重其事地將錢收好，讓小二領我去天字一號房間，晚些時候她來找我會合。
我在房間左等右等，直到次日清晨輕雲都沒來找我。
我暗道不好，想要出去找她。
誰知店家將我攔下，讓我結賬。
「昨晚貴客住的天字一號房，一晚是十兩銀子，您得結了才能離店。」
「昨日與我一起的那個姑娘，她說已經結過了。」
「咱們這裡都是有記檔的，根本沒人結過，你莫不是要赊賬吧？」
說著，牆角蹲著的幾個打手都蠢蠢欲動。
不得已，我隻好將身上的釵環卸了抵房錢。
出門時，小二連連咋舌。
「你已經是這個月第三個被她騙的人了。」
「你說輕雲？」
「就是昨日跟你一起吃飯的那個姑娘，她是我們這片出了名的騙子。」
我整個人僵住，沒想到輕雲竟然會騙我。
在教坊司時她最是清高、有脾氣，凡是觸碰到她底線的事，即便是顯貴來，她也不會給半點好臉色。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8
我沿著小二給的地址找到輕雲的住處。
她賃了一間不小的院落，在黑市中算是不錯的住處。
一想到這裡，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院門虛掩著，我用力推開門。
「輕雲，你給我出來！」
可是眼前的景象卻與我想象中的不同。
院子雖大，可陳設老舊簡陋，好幾個娃娃正在踢毽子。
看到我，一個女娃娃走過來，仰頭望著我。
「你找輕雲阿姊嗎？她在給我們做飯呢，我帶你去找她。」
白嫩的小手握住我的拇指，牽著我往廚房去。
灶臺邊，輕雲正在埋頭切菜。
案上擺著的食材不算新鮮，應該是她圖便宜在菜商那裡低價買的。
我靠在門邊，出言諷刺：
「不是做了東家，賺了大錢嗎？東家還要自己動手做飯嗎？」
一見到我，輕雲大驚失色，忙將小女娃護在自己懷中，警惕地看著我。
「我不想當著孩子的面給你難堪。」
輕雲趕緊把小女娃推出去玩，將房門關緊。
她扯著我的袖子哀求：
「昔日你在教坊司與那麼多大人相熟，怎麼都有活路，可這些孩子隻有我，若是沒銀子就真的會S。」
「可你不該騙我。」
「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了，孩子們要吃飯，小寶病了沒錢看郎中，我隻能想法子出去搞錢。」
「那些孩子是誰的？」
輕雲回到灶臺前，繼續埋頭做飯。
「那些孩子的娘大都是J女，這世道不給我們這種人活路，娘被逼S了，但是孩子還想活，我就開了這家慈濟院，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棄兒。」
是啊，世道不給我們活路。
隻能自尋生路。
我接過輕雲手中的木勺，將她擠到一邊。
「這個菜不能這樣做，還是我來吧，你去洗菜。」
輕雲聽話地去洗菜、擇菜，背對著我坐在小板凳上，我聽到她半晌悶聲道：
「對不住。」
9
我留在慈濟院幫輕雲一起照顧孩子們。
當她知道我主動離開秦將軍府時，直罵我瘋了。
「傍上他你這一輩子都有依靠了，你怎麼這麼傻？」
「之前那個大人也說要做你一輩子的依靠，可是轉頭呢，還不是說拋棄就拋棄。」
「秦將軍和他不一樣，他不會的。」
「他現在是不會，可若是日後他因我被罷官流放，難免不會生出怨懟，我不賭人心，也不願連累他的前程。」
輕雲長長嘆了口氣。
照顧孩子的活不少，最重要的是需要很多錢。
之前在教坊司我們跟宮裡的嬤嬤學過做香粉。
抱著試試的態度，我們做了一些拿去黑市上賣。
大內的方子做出來的香粉，竟然格外搶手，很快就搶購一空。
我和輕雲幹脆在一家胭脂鋪外盤了個小檔口，專門賣香粉。
最近來買香粉的女主顧們最常談論的話題便是皇後又推了新策。
輕雲小聲嘀咕：「再禁下去，女子怕是都沒有活路了。」
一旁在挑選香粉的主顧聞言不同意。
「聽說娘娘最近在城西建了女學，正在廣納女學生，城中不少千金都去報名了，這次的新策若是得以推廣，咱們女子也能上學堂念書，豈不是一樁好事？」
「女子就該在內宅操持家務，為何還要拘著我們同男子一樣去讀書，累都累S了。」
她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不過大都覺得新策荒唐可笑，並不看好。
待她們快要離開時，我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你們方才說，女學招生，不問門第，不看出身，可是真的？」
似是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主顧們皆是一愣。
「話雖這麼說，不過迄今為止去報名的都是貴族千金，尋常人家的女兒都忙著做家務，誰有闲工夫去念書？」
夜裡我盤點了最近的所有收入，全都交給輕雲。
「我想去女學念書，日後便不能與你們在一處了。」
輕雲瞪大雙眼：「你瘋了？」
「不管成不成，我都想去試試。」
白日裡她們說，皇後推行新策，是為了讓女子有另一番天地。
可我每每都被新策弄得狼狽不堪，難道這就是我的新天地？
我總覺得自己不該一輩子困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我也想去瞧瞧皇後口中另一番天地究竟是何模樣。
10
女學外，來排隊報名的女學生大都奴僕環繞，我站在裡面格格不入。
這裡的老師學生都是女子，負責登記的典簿亦是女子。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把你的發帶摘下來。」
我猶豫了一下，扯下束發帶，露出額頭上的刺字。
身邊皆是哗然，還有看熱鬧的家丁湊到我面前去瞧。
典簿將我的名字直接劃掉。
「我們這裡的女學生都是貴女，若是被傳出去她們與你這樣的人做同窗，會壞了她們的名聲的，不能收你。」
身後傳來竊竊私語，大都是在說我不該來這裡。
突然我旁邊傳來爽朗的女聲。
「皇後娘娘鳳諭，女學不問門第、不看出身，你們難道要明著違背娘娘的旨意嗎？」
我驚訝地看向來人，是個年輕的姑娘，利落英氣。
一旁的貴女鄙夷地笑：「你的名聲又比她好多少？一個被退了婚的棄婦，就該自裁謝罪，怎麼還有臉出來拋頭露面！」
替我說話的姑娘拉著我的手，高聲道：「你現在就隨我進宮，咱們去問問皇後娘娘，是不是我們這種人不配進女學念書！」
我被她拉著直奔她家馬車而去，周圍許多百姓瞧熱鬧。
見皇後？
真是瘋了。
我連忙勸她：「咱們別衝動，有話好好說。」
「與這幫家伙有什麼好說的？咱們還是去皇後面前好好說說。」
典簿忙攔下我倆，賠笑著將我們二人的名字登記在冊，就差沒當場跪下。
回去的時候，方才為我仗義執言的姑娘堅持要用自家馬車送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