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窗外的天黑了,雪安靜地在城市的夜幕與霓虹間飛舞,像是企圖掩蓋一切。
寧一宵的腦子裡有很多念頭閃過,但他什麼都抓不住,隻覺得之前的自己有些可笑。
一別這麼多年,蘇洄對他毫無好奇,唯一向他提問的問題就是關於那封信,就好像是對他的連續發問忍無可忍,最終給出的致命一擊。
最可笑的是,現在的他看到蘇洄脆弱的樣子,他身體裡的一部分竟然還是會於心不忍,會認為是自己太過分,不應該咄咄逼人。
司機開了空調,車內的氣溫並不低。寧一宵聽到車載廣播裡的新聞,主持人報道著今年西雅圖會面臨有史以來的大雪和最低氣溫,提醒市民做好防護。
寧一宵很想冷笑。他降下車窗,面無表情地望向窗外紛飛的白。
他很清楚地記得六年前的漫天大雪,也記得被雪遮蔽的蘇洄的背影,站在馬路邊的自己被凍透了,身體僵直,甚至一步也邁不出。
像西雅圖這樣需要被特別報道的“寒冬”,對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始終被困在那場雪中,至今也沒能逃出。
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寧一宵接到了卡爾的電話。
“Shaw,我跟了他一路,他一開始是走著的,走得很慢,後來他上了一輛公交車,最後是在一棟高檔公寓附近下車,走到那裡。”
沒有聽到寧一宵打斷,卡爾便繼續說:“他到的時候,有一個男人在樓下接他。”
沉默的寧一宵終於開了口,“什麼樣的男人?”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可怕,很低沉,像是壓著情緒,卡爾喉嚨梗了一下,硬著頭皮對他描述:“嗯……是個華裔,個子很高,和你看起來差不多,大概二十七八的樣子。”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卡爾的心有些忐忑。
“Shaw……”
“見面了,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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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含糊,卡爾隻得把他看到的都描述出來:“那位先生好像問了什麼,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抱了他一下,接著他們就一起上樓了。”
“還有呢?”
“沒有了。”卡爾如實說,“我沒有跟上去,這畢竟是別人的隱私。”
他的這句話像是一種暗暗的告誡,寧一宵發出一聲輕笑,聽起來像是輕蔑,又像是自嘲。
“你做得對。”
卡爾內心莫名生出一絲畏懼。今天的寧一宵很奇怪,更準確說,因為酒店的烏龍見過那個人之後的寧一宵就變得非常奇怪,自己跟隨他工作的這幾年,從沒見過他那樣笑,也沒見過他像現在這樣說話。
“還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嗯。”寧一宵進入電梯,摁了樓層。
“查一個叫梁溫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卡爾:我以為我做得很棒,但隱約感覺不對勁】
第3章 N.美好夜晚
寧一宵在晚宴上姍姍來遲,但無人怪罪。
那些兩年前還眼高於頂的顯赫企業家,如今也若無其事地笑臉相迎,對著遲到的他舉杯。那種千篇一律的笑容,看起來很像是對青年才俊的欣賞。
但寧一宵始終記得他們在A輪融資時的冷眼。
他也很快變了表情,一掃方才的陰鬱,臉上浮現出笑意。
“抱歉,有點事耽誤了,希望沒有遲到太久。”
“我說了,Shaw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也是最守信的,今天準是因為工作延誤了。”靠近主座位的歐維斯先生笑著,“這才剛開始,前菜都沒上。Shaw,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晚上你必須得好好消遣消遣。”
在場其他人也跟著應聲附和起來,場面熱鬧。
寧一宵有求必應,跟隨這些聲名在外的企業家們落座於長桌,以他的資歷,坐在主座的旁邊,換個人都會覺得高處不勝寒,可寧一宵的野心令他安穩自得。
接過侍應生遞來的熱毛巾,他擦了手,抿了一口餐前酒。房間裡很暖,寧一宵感覺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回升。
這張餐桌上的大部分人依舊是白人男性,或者說,華爾街和灣區的商業帝國都是屬於他們的,彼此競爭也彼此維護,沒人能撼動。
寧一宵一向對工作精力充沛,但今天有些難以集中精力,明明聽著這些投資人和同僚的談話,可眼前卻浮現出蘇洄的模樣,傍晚暗淡的天光攏在他周身,白到近乎透明的臉上沒有笑容。
“難得見到這麼新鮮的面孔!”
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出現,寧一宵敏銳地感知到她的對話對象似乎是自己,於是循聲抬眼,是挽著瓊斯先生的手一齊進來的一位紅發女郎,看上去比自己年長幾歲。
她在斜對面落了座,瓊斯先生坐在了主位上,兩個人的目光一齊面向自己。
寧一宵下意識想從口袋裡抽出名片,可拿出來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坐在咖啡廳的時候,這張名片就已經被自己捏了好久,握皺了,也沒能拿出來。
他頓了頓,又打開自己的錢包,拿出一張嶄新的名片,遞給眼前的女人。
“我還以為你有兩種名片,好拿給不同的人呢。”對方笑著,接名片的手塗了鮮紅的指甲油,她仔細看了一眼名片,像是在賭局上展示自己底牌的樣子,展示了他的名片,玩笑道,“唉,看來我拿到的是官方的那張。”
晚宴上的其他客人都跟著笑了起來,寧一宵也隻是笑了笑,沒有解釋。
“很高興認識你,我是朱莉·斯維爾,你可以直接叫我朱莉。”隔著桌上的鮮花與昂貴盤碟,她微笑著朝寧一宵伸出手。
“寧一宵。”他隻輕握了握她鮮亮如火的指尖,以示禮貌。
“我喜歡東方男人。”朱莉撥了撥肩上的卷發,笑著說,“東方男人有種很特別的矜持和紳士。”
另一旁的投行大佬不客氣地打趣道:“得了,你隻是喜歡英俊的男人!”
朱莉俏皮地給了對方一個眼色,假作嗔怪,然後又看向寧一宵:“真奇怪,我從來沒有在《財富》、《企業家》這些雜志上看到過你的封面。”
她開起玩笑,“如果你本人露面宣傳,說不定會有更多正面的營銷效果。”
“Shaw連路演都不親自開,反倒是讓他們公司那個瘦長的研究員去,幾乎是硅谷裡最神秘的創始人了。”
“還是算了,他要是真上封面,恐怕《財富》雜志會直接被人誤認為是《GQ》!”
寧一宵笑笑,“沒這麼誇張,我的長相並不符合這裡的主流審美。”
“誰說的?”朱莉臉上笑意不減,因為喝了酒颧骨泛起紅暈,說話更直接,“你很像是歐亞的混血,兩邊的特質都有,還都是好的特質,讀書時候應該就很多人追求你吧?”
名利場裡的女人們對寧一宵感興趣,這樣的事時有發生,在場的人多少都見到過幾次。
“朱莉,你還想打他的主意?”旁人索性戲謔起來,“別想了,Shaw早就名草有主了。”
寧一宵臉上的笑容很淡。在他人眼裡,這張臉有種格格不入又清貴的東方氣質,哪怕他的人生與矜貴二字並無關系。
聽著他們的戲謔談笑,寧一宵心中冷眼旁觀,面上卻笑著,沒有表現出絲毫反感。他很清楚,這些表面奉承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在私底下對他施以譏諷。攀龍附鳳,曲意逢迎,手腕精明,這些詞他私底下聽得太多。
這場宴會的主人和實際組織者——瓊斯先生卻隻是笑盈盈看著其他人說話,偶爾對寧一宵聊上一兩句,談論他們公司即將落地的新產品。這位商業巨擘看起來很親切,但不笑時,又有種不怒自威的嚴肅。
晚宴上,寧一宵幾乎沒怎麼進食,隻吃了幾口牛排,其餘時間全用來與幾位投資人交談,聊理念,聊計劃,聊未來版圖,為公司迫在眉睫的C輪融資做推進。他語速不疾不徐,沉穩而自信。
隻是在中途,其中一位投資人扯了句別的話題,卻一針見血。
“Shaw,你今天看起來很臉色不太好,昨天我見你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發生什麼了嗎?”
寧一宵微微出怔,隨後笑了笑。
“沒有,可能是最近工作時間太長,看起來比較憔悴吧。”
餐後,侍應生為他們上了甜點,聲稱是西雅圖最高品質的甜點師出品的櫻桃杏仁巴伐露斯。端上來時,寧一宵始終凝視著蛋糕上點綴的櫻桃,但並不打算吃。
“Shaw?”瓊斯先生甚至發現了他的出神,“試試這個,你會喜歡的。”
寧一宵應了一聲,拿起一旁的叉子,隻刮了一小塊,還特意避開了頂端晶瑩漂亮的酒漬櫻桃。
晚宴結束之後,他留下來和瓊斯先生談話,對方對他提了一些很有幫助的建議,而有關私人生活的一概不談,隻讓他保重身體。
“我會的。”
從晚宴的酒店離開,朱莉見他沒有驅車,提出順路送他回酒店的邀請,但被寧一宵婉拒。大約是很少遇到這麼不識趣的,朱莉愣了半天,才想起升起駕駛座的車窗。
“那就祝你擁有一個美好的夜晚。”
寧一宵獨自步行在西雅圖寒冷陌生的街道,雪越下越大,似乎不打算停。他想起方才晚宴上旁人說的,希望雪別下太大,否則明天就要罷工了。
真是個脆弱的城市,一夜的雪就會讓它停擺。
他忽然地有些羨慕,腳步在一間便利店門前停留。掙扎了幾秒,寧一宵還是走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手上握了包萬寶路,還有一份消毒湿巾,借了店裡的打火機,走到室外坐下。
夏天用來遮陽的傘蓋被遺留在冬天,躲避在下面的桌椅都沒有落雪。
很久沒有買這款煙,包裝似乎又變了,不再是某人口中的“極光”,隻是很普通的黑色與藍色。
剛叼了一支點燃,寧一宵就接到了景明的電話。
“在哪兒呢?結束了嗎?”
寧一宵呼出一口煙,白色的煙霧繚繞在眼前。酒精在手的皮膚上蒸發,很涼,帶著一些刺痛,他的語氣變得有些懶散,“不參加還這麼關心?”
“我懶得去,麻煩。”
聽他的中文腔調寧一宵始終覺得怪,“你還是說英文吧。”
景明是他在S大讀書時就認識的朋友,很合拍,真正的歐亞混血,爸爸是法裔房地產商人,媽媽是華裔,搞制藥的女強人,當初如果沒有這個一頭熱的富二代當天使投資人,寧一宵的創業之路起步不會這麼快。
雖然是個土生土長加州人,但他特別喜歡中國文化,當初就是因為寧一宵是中國人才主動交友,還給自己千挑萬選在《嶽陽樓記》裡挑了個中文名,不許朋友叫他Luka,鼓動所有人叫他“景明”,弄得身邊一些美國朋友舌頭都捋不直,平時和寧一宵說話一定要說中文,還照著相聲學了京腔,覺得特別帶勁。
“我不,你在幹嘛?”景明不換英文,甚至還故意帶了些尚不成熟的京腔。
“抽煙。”
景明就像抓住什麼把柄一樣,語氣都高昂起來,“不是要戒煙?居然復吸了?”
寧一宵嗯了一聲,“今天有點難受,想抽。”
景明長嘆一聲,“按我說你幹脆別戒了,抽了能怎麼樣,又不是明天就會死。再說了,人一輩子就這麼長,像你這種除了工作什麼都不幹的人,總得有個消遣的途徑吧。”
寧一宵沒聽進去幾個字,隻安靜地抽煙,在不合時節的陽傘下吐出灰白的煙霧。
“工作狂真可怕,我看你唯一的休息活動,就是回家盯著你那個小貓玩偶發呆……”
寧一宵很突兀地打斷,起身,“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