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沈九不情不願地抓起一支小狼毫,握姿倒也有模有樣。點點墨,想一想,先寫了一個“七”,頓一頓,又寫了一個“九”。
雖然筆畫倒走,卻不歪不斜,端正清秀。
秋剪羅道:“從哪兒學的?”
沈九道:“看人寫的。”
這小子狗屁不通,隻懂依樣畫葫蘆,居然也能唬住人。秋剪羅大感意外。於是,越發和顏悅色,學著以前自家老夫子的口氣,贊許道:“有點資質。今後若是肯好好學點東西,說不定也能走上正途。”
秋剪羅比沈九大四歲,十六歲的年紀,被父母寄予厚望,金磚砌的房子裡養出來的,誰都不放在眼裡,生平唯一的一個心肝寶貝兒就是妹妹海棠。海棠也是全秋家的心肝寶貝,秋剪羅在海棠面前,一直都是個好哥哥。以往他巴不得妹妹一輩子不嫁人,沈九來了之後,他又有了別的打算。
秋海棠很喜歡沈九。如果能把沈九教好了,做個便宜姑爺,似乎也不錯。妹妹在身邊,沈九也可以繼續留著玩兒,隻要他老實聽話,便相安無事。
嫁給他不用遠走,吃穿用度還是靠自家,跟沒嫁沒什麼兩樣。除了可能配沈九略嫌癩蛤蟆沾了天鵝肉,幾乎挑不出缺點。
秋剪羅算盤打得挺美,經常警告沈九:“你要是敢讓海棠不開心,我就讓你沒小命。”
“沒有海棠,我早打死你了。”
“人要知恩圖報。我們家讓你變得像個人樣,就算你拿命來報,也是應該的。”
沈九越是長大,越是明白,對這個人不能有半分的忤逆。他說什麼,必須應什麼,哪怕聽了心裡再作嘔,也不能表露出來,這樣才不會換來毒打。
但他心底時時懷念第一次見到秋剪羅、也是唯一一次把秋剪羅氣得發瘋的那天。
嶽七堅持要把十五他們帶回去,迎面就快撞上秋剪羅的馬蹄。剎那間沈九忘記了嶽七叮囑過他,他們的這種“仙術”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將金子化成了利刃,刺進了馬骨之中。
秋剪羅縱馬在街頭原地打轉,馬匹狂跳不止,沈九心裡使勁兒咒他快摔下來、摔下來折斷脖子,可偏偏他騎術居然十分了得,馬前蹄懸空也穩穩坐在鞍上,咆哮道:“誰幹的?!誰幹的!”
當然是沈九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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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後來秋剪羅找上門時,十五不主動說出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他動了手腳。
如果不是他們救了他,十五已經被踩死在秋家的亂蹄之下。他撿回一條小命,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們。十五應該被踩死,踩成一灘千人唾的爛肉泥。當初嶽七就不該回去救他。他死了也是活該。
沈九就靠反復咀嚼這點甜蜜又於事無補的惡毒聯想取得慰藉,度過一日又一日的煎熬。等著某個人依言來救他脫離苦海。
3
關於嶽七為什麼沒有回來找他,沈九想過很多。
可能逃走的時候被發現,人牙子把他打斷了腿。可能路上沒幹糧吃又不願乞討,被餓死了。可能資質太差,沒有哪座仙山肯收留。還想過自己會怎樣行走天涯尋找他的屍骨,找到了之後怎樣用手給他刨個坑,也許還會勉為其難流一滴眼淚。如果他僥幸還活著,自己會怎樣不顧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熱——即便沈九自己才出狼窩又進虎穴,本身也處於水深火熱。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這種再遇的情形。
他重復著手起劍落、手起劍落,鮮血橫飛,畫面悽厲。血珠濺入眼球,隻眨一眨眼皮,再沒有多的表情,動作可以說是從容而嫻熟的。
無厭子把他帶出秋家之後,教給他這個“徒弟”最多的,就是如何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比如這樣,趁仙盟大會,打劫一幫幼稚可笑,偏還自以為是修仙精英的世家子弟,搶走他們的儲物袋,處理掉他們的屍體。
嶽七發現他時,一定被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驚呆了,連地上那幾具弟子的屍身都視而不見,往前走了兩步。
沈九打了個哆嗦,猛地抬頭。
嶽七看清了他的臉,剎那間,兩個人面上都慘白一片。
沈九厲聲道:“別過來!”
他第一反應,竟然是撲到地上,從屍身上搶過求救煙花,向天放出。
嶽七懵懵懂懂的震驚著,邊走邊朝他伸出手,張口要喊——
桀桀的怪笑從一旁的密林中傳出。
“乖徒弟,這是個什麼人,把你唬成這個樣子。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沈九一松手,手裡煙花筒無聲無息墜落在地。他猛地轉身:“師傅,我不是怕他,剛才我一時失手,沒留神讓地上這幾個把求救煙花放出去了。怕是馬上就有人要過來了!”
嶽七發覺事態似乎十分危急,不動聲色扣起一發靈力。無厭子哼道:“方才我看到那煙花,就猜是這麼回事。你手腳一貫利索,這次怎麼回事!他們要放煙花,你不會直接砍了他們的手?”
沈九低頭道:“都是弟子的錯。咱們快走吧,那些老匹夫趕過來,想走也走不了了。”
嶽七擋在他們面前,舉起手中佩劍,仍是微微發紅的眼睛看了沈九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離開。”
沈九對他怒目而視。
無厭子一打量他,再打量他的佩劍,嗤笑道:“蒼穹山的。還是穹頂峰的。玄肅劍,嶽清源?”
沈九聽了,微微一怔,很快又催促道:“師傅,既然是蒼穹山的,一時半會兒也殺不了他,不如我們快些逃走。人都追來了咱們就完了!”
無厭子冷笑道:“蒼穹山雖然聲勢浩大,我卻也不至於怕了個小輩。何況是他自己找死!”
等他和嶽七真正交手起來,沈九就發現,自己原先對嶽七的擔憂和為此所施的拙劣伎倆有些可笑。他怕無厭子這個“師父”怕得要死,而嶽七或說嶽清源對上了他,即便不拔劍也遊刃有餘。
可說完全放心,卻也不能夠,因為他熟悉無厭子的作戰方式和保命王牌。
無厭子有一套惡詛黑光符,他無數次看到無厭子在落於下風後拋出這一打符咒,出其不意中將對手擊殺。連許多成名修士都逃不過他這陰險的一招,更何況嶽七現在一看就沒多少應敵經驗,隻會一板一眼地一來一回。
於是,無厭子這次拋出那套黑符時,沈九在他背後捅了一劍。
嶽七抓住他的手,奪命狂奔,經過一番惡戰,兩人驚魂未定,靠在一棵樹上,喘息不止。
冷靜下來後,沈九才開始仔細打量嶽七。
修為甚高,氣度沉穩,衣著不凡,儼然大家風範。和他想象中認定的水深火熱分毫不沾邊。
這是嶽清源,不是嶽七。
嶽清源神情激動,面色潮紅,正要說話,沈九劈頭蓋臉問道:“你進了蒼穹山?”
嶽清源不知想到了什麼,激動的神色稍稍萎靡,臉色又開始發白。
沈九道:“你做了穹頂峰的首徒?不錯。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我……”
沈九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接下來的話。
他道:“怎麼不繼續說?我等著你呢。反正已經等了好幾年,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嶽清源哪還能繼續說。
沈九抱起手臂,終於等來了嶽清源低低的聲音:“是七哥對不起你。”
沈九心中鋪天蓋地爬滿了冰冷的憤怒,仿佛鼻腔和嘴巴裡真的能嘗到氣急攻心的血腥味。
他先是一隻忍氣吞聲、抱頭待打的老鼠,然後是一隻陰溝裡到處亂竄、人人喊打的老鼠。無論怎麼變都是老鼠。藏頭夾尾,見不得光。虛度年華,浪費光陰。嶽清源則是一隻真正飛上枝頭的鳳凰,躍過龍門的鯉魚。
他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從前就隻知道說對不起。”
沈九冷笑,一錘定音:“沒有任何用。”
有種人是天生的壞胚子。沈九想,他就是這種惡毒的壞胚子。因為他在一剎那間清晰地頓悟了:
他寧可見到死在不知名角落、屍骨寒碜無人收斂的嶽七,也不想看到一個優雅強大、前途無量的嶽清源。
4
沈九討厭的東西和討厭的人太多了。
一個人如果什麼都討厭,那麼他的性格必然很難說好。萬幸,當他成為沈清秋時,已經懂得如何讓它至少不流於表面。
蒼穹山中,他最討厭的無疑是柳清歌。
柳清歌少年得志,天賦出眾,靈力高強,劍法驚絕。家世優渥,父母雙全。這些東西裡面無論拿出哪一點,都值得讓他咬牙切齒輾轉反側上三天三夜,何況還聚於一身。
蒼穹山十二峰演武年會上,沈清秋的對戰對象是柳清歌。
結局自然是毫無疑問地輸了。
輸給未來的百戰峰峰主,這沒什麼好丟人的,或說本該如此,這才是正常。
可沈清秋絕對不會這麼想。他能看到的不是旁人對自己與他堅持周旋了這麼久的驚嘆,隻有柳清歌將乘鸞劍尖點在他喉嚨前毫釐之處時的理所當然的倨傲。
清靜峰自詡君子峰,沈清秋扮君子扮得如魚得水,但柳清歌總能逼得他戾氣暴長,連偽裝同門和諧的精力都不想浪費。
沈清秋對柳清歌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柳清歌我遲早殺了你!”
懷抱琵琶的青蔥少女早嚇得披了薄衫衝出去。柳清歌看他一眼:“憑你?”
隻有兩個字,沈清秋卻從中聽出了無窮無盡的刻毒意味,手腕一轉。嶽清源見勢不好,把他手肘下壓,止住拔劍的動作,回頭喝道:“柳師弟!你先回去。”
柳清歌似乎也懶得糾纏下去,冷笑一聲,身影瞬息之間消失。隻剩下暖紅閣廂房中的兩人。一個衣衫不整,一個一絲不苟,對比鮮明。
嶽清源把沈清秋從床上揪起來,難得動了氣:“你怎麼能這樣?”
沈清秋道:“我怎麼樣?”
嶽清源道:“蒼穹山兩位首席弟子,在秦樓楚館大打出手。好聽嗎?”
沈清秋道:“你們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哪門哪派!蒼穹山是蒼穹山,蒼穹山哪一條門規規定過,本派弟子就不能來這裡。蒼穹山又不是和尚廟道士觀,管天管地管不著我找姑娘。師兄要是嫌丟人,你可得管好柳清歌那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