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他負著手,暴躁地加快步伐。
“我恨我沒用。我恨我總是留不住任何人,從來……沒有誰肯選擇我。”
洞中其餘人都不便輕舉妄動。洛冰河現在維持著心魔劍的供給,誰都不想他突然發難。嶽清源卻道:“你這樣做,意在逼迫他二選一?”
洛冰河頓住腳步,搖了搖頭:“二選一?不。這不是。”
“我知道,如果要選,師尊一定不會選我。所以,隻要沒有選擇就好了。”
洛冰河蒼白的臉湧上一層潮紅,盡是奇異的興奮:“所以這次我吸取了教訓。如果蒼穹山不存在,這不就好了?這樣,師尊就隻剩我了。”
無塵大師不忍卒聽,合掌佛號不斷,阿彌陀佛道:“洛施主,你魔怔了。”
洛冰河兀自大笑,無塵大師繼續道:“沒有選擇的可能,固然也沒有了放棄你的可能。但沈峰主對你的所作所為,又怎會釋懷?”
洛冰河柔聲道:“師尊,清靜峰沒了,我可以再給你造一個。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我不奢求什麼了。你一不順心,就可以打我,殺我,反正我死不了。隻要……隻要你不離開我就好。”
他虔誠地說:“真的,我隻有這一個願望了。”
看著洛冰河這幅神智不清、走火入魔的模樣,沈清秋口裡發苦,說不出話來。
他瞳孔渙散,瞳孔外層的血紅時擴時縮,笑容扭曲,真真正正是一副徹底發瘋、失去理智的形容。心魔劍上紫光大盛,不知道他在控制這把劍,還是這把劍在控制他。
竹枝郎道:“除了蒼穹山,這世上沈仙師在意的東西千千萬,你是不是都要毀了才好?”
洛冰河莞爾道:“好啊?為什麼不好!”
他一側頭,陡轉陰鸷:“讓他閉嘴!”
漠北君聞言,想了想,對準竹枝郎臉部打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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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琅君看著洛冰河,目光中憫色閃動,嘆道:“……心魔劍已經侵蝕入腦。你瘋了。”
這是他與洛冰河面對面以來,唯一一次有點像父親的神情。洛冰河卻渾然不覺,微笑著點頭:“對。我是瘋了。”
沈清秋聽他親口承認自己發瘋,心髒一陣抽搐的悶痛。
他輕聲道:“冰河,你先離開那把劍,離它站遠點。”
他一邊溫言相勸,一邊手在寬袖底悄悄按上了修雅劍劍柄。洛冰河笑道:“沒用的。師尊,你不必這樣。你越是對我好,我越是怕。”
他說著,右手做了個略略上揚的手勢。剎那間,心魔劍上紫氣大盛。竹枝郎吐出一口淤血。剛才那一拳,也隻讓他閉嘴了一會兒。他平靜地道:“可憐。”
“可憐?”洛冰河喃喃道:“不錯,我是可憐。就算是可憐我也好,師尊你能有一次留在我身邊嗎?”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滾滾流下。
洛冰河瞳孔赤紅地咬著牙:“師尊你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放開我。”
“每一次,每一次,任何人、任何事物!都能夠成為你拋棄我理由,甚至有時候你根本不需要理由!每一次都是這樣!”
忽然,尚清華啪的一聲摔到地上。沈清秋也下意識扶住了石壁。
整個地面開始劇烈地震顫。埋骨嶺的下墜速度加快了!
嶽清源淡淡地道:“師弟,他是瘋了,你要如何處置。”
洛冰河冷笑一聲,後退兩步,猛地抓住心魔劍柄。地面震顫愈發強烈,透過洞口向外望去,能看見滾滾雲叢中,探出無數高低不一的山頭。沈清秋剛要祭出修雅,忽的身旁白光炫目。嶽清源先一步抽出了劍。劍嘯聲撕裂了彌漫的飛雪和紫黑之氣。
玄肅出鞘!
漠北君見嶽清源劍尖對準洛冰河,上前迎戰。玄肅靈力暴漲,還未相接,直接將他震了出去。
漠北君像是完全沒料到自己也會有被人打飛的一天,維持著這種表情,轉眼墜下埋骨嶺。尚清華魂飛魄散,抓了一把劍就衝過去,沈清秋忙拽住他:“你幹啥!”
尚清華咆哮道:“我靠,他不會飛啊!”說完便跳了下去。
沈清秋逆著飛雪和狂風從破口處往下看,恰好看見距離冰面還有百丈的高空中,乘著飛劍的尚清華抓住了漠北君。確定他摔不死後,沈清秋連一口氣也來不及松,猛地轉回頭,洛冰河已和嶽清源正面對上。
洛冰河固然爆發力可怖,沈清秋卻沒料到,玄肅完全出鞘後,威力竟如此強悍,能和發狂狀態下的洛冰河戰成平手。沈清秋能感覺到,耳膜和喉嚨被空氣中激蕩的靈力和魔氣壓得隆隆作響。他見這洞遲早要塌,搶上巖壁,徒手握住心魔劍,一用力,將它拔了出來!
雖然拔了出來,可埋骨嶺下落之勢還沒緩住。洛冰河見狀,要來奪劍。嶽清源哪會給他機會,玄肅劍尖在空中劃出肉眼可見的炫目軌跡,一道巨型禁制,繁復的咒印生成一座無形的牢籠,將洛冰河禁錮其中。
嶽清源見沈清秋已得心魔,沉聲道:“走!”
這情況哪能走?沈清秋立刻搖頭,剛要把心魔劍拋給他,便覺腳下一軟。
不是他軟了,是地面軟了。這個山洞,終於塌了!
埋骨嶺第二層。
沈清秋把嶽清源從亂石堆裡刨了出來:“掌門?師兄?掌門師兄!”
嶽清源面色隱隱發白,唇角淌血,咽了咽喉嚨,似乎把一口熱血咽了下去。
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沈清秋:“……其他人呢。”
埋骨嶺內部結構類似不規則的蜂巢,一個洞接著一個洞。沈清秋四下望了一眼:“沒看見無塵大師和天琅君他們,可能埋在這裡,也可能隨著亂石塌到其他的洞裡去了。”他回頭:“師兄,你什麼時候受的傷?”
嶽清源不答,問道:“心魔劍還在你手裡?”
沈清秋把劍拿給他看:“在。可埋骨嶺還在下落,合並應該還沒結束。師兄,你帶著劍下去,把它毀了吧。”
嶽清源在他的扶助下,慢慢站起:“……你呢?”
當然是回頭找洛冰河去。
沈清秋避而不答:“師兄,你這傷不尋常啊,到底怎麼回事?”
嶽清源答非所問,道:“原本不想的。可我……終歸是個容易衝動的人。”
沈清秋覺得他這話說的奇怪,卻沒心思細想,扶著他繼續走:“師兄你還能走嗎?你先下去,毀劍,找木師弟治傷。洛冰河交給我。”
嶽清源被他扶著,勉強站起,鮮血滴滴落地。沈清秋以為他沒問題了,便放開了手。誰知,剛放開手,沒站一會兒,嶽清源便倒了下去。
沈清秋大驚失色,連忙把他又扶了起來:“掌門師兄?掌門師兄?”探脈須臾,連他這種於醫道隻識粗淺的人都能斷定,嶽清源此刻的狀態極其糟糕!
嶽清源神情恍惚,像是沒把沈清秋的話聽進去,低聲說:“可是……金蘭城和洛冰河圍山的那兩次,我是穩住了,顧全大局了……可事後每每回想,倒還不如……衝動的好。”
看他昏昏欲睡,沈清秋恨不得猛掐嶽清源人中把他掐醒,又不敢幹這越矩的事,隻得在他耳邊大聲說話,不讓他暈過去:“師兄,醒醒!你做的沒錯!”
嶽清源閉上眼,搖了搖頭。他喘了口氣,又是一陣讓沈清秋心驚肉跳的劇烈咳嗽。
血止不住地隨著咳嗽往外流。他勉強道:“幫我……把玄肅收回去。”
沈清秋連忙將跌落一旁、劍身白光刺目的玄肅壓回鞘中,遞給他。嶽清源臉色這才稍微好看了些,緩過了最艱難的一口氣。
他怔怔望著沈清秋收起玄肅的手,沒去接,而是道:“若我在此身隕,你……便幫我把玄肅帶回萬劍峰吧。”
沈清秋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身隕?嶽清源當真受傷這麼嚴重,到了很可能要死的地步?!
嶽清源道:“玄肅威力奇大,我卻從不拔出它來應敵,你一定猜過原因。”
沈清秋點頭。不止他猜過,很多人都猜過。
嶽清源道:“玄肅即是我的性命。你可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完全不明白。但沈清秋知道,它肯定不是用來表達愛劍愛逾性命的修辭手法。
他還知道,嶽清源接下來要說的,一定是一件從未告訴過別人的秘密。
果然,嶽清源道:“每一次拔出玄肅,消耗的,都是我的壽元。”
此話一出,沈清秋頓時覺得,手中的玄肅,陡然重了千斤。
難怪玄肅從未出鞘。
難怪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拔劍。
沈清秋震驚地說:“師兄你……這是走火入魔過?”
以壽元催動靈力,將自己的性命和自己的劍捆綁在一起。如果不是修煉出了大岔子,走火入魔,為什麼嶽清源會修這種邪道?!
嶽清源緩緩道:“我十五歲拜入穹頂峰,心有所系,急於求成。追求人劍合一境界不成,反倒落得如此下場。與所求背道而馳,遺下大恨,懊悔終生。”
他說著,臉上那因為咳嗽剛湧起的那一點殘餘血色,忽的又褪得幹幹淨淨。沈清秋忙打斷他:“別說了。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先送你下去找木師弟。”
兩人艱難地走了幾步,嶽清源忽然低聲道:“……對不起。”
沈清秋不懂他對自己說什麼對不起。嶽清源沒有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反倒是自己,偷懶摸魚打诨不說,還老是惹出一堆麻煩,帶累嶽清源處理起來頭疼。
可嶽清源接下來的話,把他整個人都震得懵了。
嶽清源聲音都在發顫:“……真的……對不起。”
“明明是為了更快地回去,明明是想立刻去接你的……可反而壞了事。你沒說錯,我畢竟是個容易衝動的人……”
“自那以後,師尊廢去我全身筋骨靈脈,關在靈犀洞一年有餘,一切打亂,徹底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