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秦一隅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時不時回頭。
“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神秘兮兮,不打算直言去哪兒,但南乙已經從路線提前預判了地點。
盡管如此,和他一起走到,一起停下腳步,肩並著肩站在這棵高大的玉蘭樹下,他還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悸動,在胸口沉悶、遲鈍地湧動。
“這就是我手上的樹。”
秦一隅伸出左手,撫摸著樹幹上的紋路,天光從層層疊疊的金色葉子縫隙裡灑下,散落在他周身,一種令人暈眩的光輝在環繞。
他轉頭一笑,恍惚間,南乙好像回到了中學時代。
他變回那個瘦小、陰鬱的孩子,懷抱著難以言喻的心情,日復一日觀察著眼前這個鮮活的、情感充沛的人類樣本,企圖洞察他的一切。
“那就是那間自習室。”
順著秦一隅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南乙仿佛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他推開窗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微卷的頭發被風吹亂。
這個不存在的家伙笑著,大聲說話。
[練琴?好啊,我吉他就在隔壁,老地方見!]
“好可惜啊,快十月底了,葉子全都黃了。”
如今的秦一隅站在樹下,兩手插在口袋裡,任風柔柔地拂開他的額發。他的語氣和眼神一樣柔和。
“你不知道這裡春天有多美,開滿了花。”
樹影深深淺淺,在南乙的身上晃動。他不自覺地輕聲說:“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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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隅扭頭,看向他眼睛,但這視線又被躲開了。
“能想象到。”南乙垂著眼,補充說。
為什麼不能好好地看著我呢?秦一隅想。
“那扇窗戶一年四季都很漂亮,可惜知道的人不多。總有人說那間教室鬧鬼,所以大部分時候隻有我一個人在那兒,除了……”
似乎想起些什麼,他很突兀地頓了一兩秒,然後若無其事地回頭,衝南乙笑著說,“走吧,幹正事兒去。”
等來到教學樓,南乙才知道,原來他說的正事就是等早自習的上課鈴。
他眼看著秦一隅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比手掌還要小的布袋,打開來,最後倒出一枚25鍵的袖珍採樣器。
“PO-33?”南乙問,“哪兒來的?”
“昨天我看到嚴霽在玩兒,管他要的。”
難怪,這個收納袋就不像是秦一隅會有的東西。
望著採樣器小屏幕上的卡通小人和K·O字樣,南乙心想,嚴霽看著成熟可靠,其實內心好像也藏著一個小朋友。
早自習臨近,兩人就這樣正大光明地靠在樓梯轉角的窗邊,一左一右,跟兩尊門神似的,其中一個手裡還舉著類似遊戲掌機一樣的玩意兒。
客觀來講,盡管風格大相徑庭,可這兩人的好看程度實在讓人難以忽視,更別提對中學生的吸引力了。每天循環往復的平淡日子裡,突然冒出倆大帥哥,任誰都會激動,也免不了多看兩眼,發在群裡議論。
秦一隅很習慣,甚至還挺喜歡被人討論,但南乙就沒那麼好受了。
“喂……”
“噓——”秦一隅做出噤聲的動作,“馬上響鈴了,這次要沒錄好,還得在這兒等到下課。”
南乙隻能繼續充當展品,直到秦一隅按下標著record的按鈕,沒多久,上課鈴也適時地響起。
校服還是以前的樣式,走廊也是以前的走廊,沒有變化,那一張張青春的面孔跑上來,像上升的許多隻氣球,笑著、鬧著,一股腦湧進狹窄的樓梯口,包圍住他們,最後四散開來。
似夢非夢般,在這群身影裡,他恍惚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低著頭,一言不發,是所有人裡最沉重的一個。
就在這晃神的一秒,一個尖利的聲音出現,所有的氣球同一時間炸開,化成彩色煙霧,眼前夢幻的一切恢復現實。
“你們是誰?誰讓你們進來的?”
南乙抬頭,視線正好撞上質問者的臉——寡淡的菱形臉,大嘴,颧骨上一顆痦子,玻璃鏡片壓著一雙吊梢眼,在一眾老師裡算是很讓人難忘的。
帶過他一學期化學競賽,那一年人手不夠,專門從高中部教研組調過來的。
怕露餡,他低下頭,連帽和頭發遮住眼。
長高了這麼多,隻要不看到眼睛,估計一下子也認不出來。
“這不是張老師嗎?”秦一隅人精似的,摁了結束按鈕立馬上前握住對方的手,“您不記得我啦?我秦一隅啊,18級的,今天來找姚景老師。”
對方狐疑地打量他,似乎在回憶。
“您沒帶過我,但我知道您,化學教學組一把手。”馬屁拍完,秦一隅又說,“沒事兒您別害怕,21年高考榮譽牆上還掛著我照片兒呢。”
“是嗎?”
“是啊,要不您一會兒下課了去瞅一眼?看我變沒變?”
又露出那種討人喜歡的笑了。南乙瞥了他一眼。
好巧不巧,一個小孩兒從樓梯上吭哧吭哧跑上來,一看就是遲到,慌得要命,直接撞到南乙身上。他自己書包沒拉好,東西撒了一地,邊撿邊道歉,一抬頭,正對上張老師的臉,跟見了鬼似的差點兒坐地上。
“你這是第幾次遲到了?”
“老師我錯了,車鏈子掉了我推著走過來的!”他趕緊起來。
“快進去,沒有下次了!”
小孩兒一溜煙跑進教室。秦一隅也借機想溜:“那不打擾您了,您忙,我去找姚老師。”
“他八點才上班,你這麼早來?”
“隻有學生等老師的,哪能讓老師等學生啊。”秦一隅笑著打哈哈,衝張老師一鞠躬,拉住南乙胳膊趕緊下樓。
南乙就這樣被他拽著,離開教學樓,繞到背後的人工湖邊,秦一隅還沒有松手。他似乎是忘記了,南乙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提醒。
直到秦一隅靠上一棵大柳樹,才放開他,自己蹲下來。他看了眼手機,嘆了口氣:“這人上班怎麼這麼不積極……先等等吧。”
湖畔有塊大石頭,秦一隅走過去坐下,檢查方才的採樣效果,並隨手開始編輯處理。
耳邊是重復又重復的鈴聲,眼前是粼粼波光的湖水。晨霧浮動,南乙站在這兒,記憶像湖水一樣被風推過來,和水汽一起,蒙上他的臉。
那是初二上學期的某個清晨,天氣和今天一樣好,隻是他過得很糟。
早自習結束,他獨自去食堂買面包,回來後,同桌面露難色,吞吞吐吐,他心裡便產生了一些壞預感。
“怎麼了?”
同桌不敢說話,後座古道熱腸的女同學忍不住開口:“剛剛幾個高年級的進來跑到你座位上,把你抽屜裡的教輔習題冊全拿走了!”
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沒人敢阻止,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麼,南乙也隻是“哦”了一聲,放下面包去找。
出了教室門,沿著走廊快步走到樓梯口,他在轉角的角落撿到一本,其中幾頁被撕掉,很隨意地扔在地上,上面還印著髒的腳印。
接著是二樓的洗手間、一樓樓梯口的垃圾桶旁、花園小路……殘缺的書本和習題冊串聯起一條完整的凌辱之路。而終點,就是這片湖。
他故地重遊,其實並不想拾起這麼沉重的記憶。
不過實事求是的講,這片湖所留下的,並不是其中最糟糕的一個,甚至因為當初的預期太低,事後發生的事反倒讓他慶幸,還為他灰暗的中學生活增添了一絲被善待的溫暖。
那時的他篤信習題冊一定被扔進了湖裡,這很符合那群人的作風,因此他沿著湖畔一步步走著,視線在水裡搜索。
這片湖建校時就被造了出來,據說很深,因為常年澄澈見底,後來有了“鏡湖”的名字。盡管水很清,但因為湖裡滿是水草,遠看還是碧幽幽的,像一塊巨大的翡翠。
他被這綠色的水波晃了眼,沒看好路,差點被石頭絆一跤——就是秦一隅此時此刻坐著的大石頭。
隻不過那個時候,南乙低頭看到的不是秦一隅,而是被平平整整鋪好攤在石頭上的,湿淋淋的習題冊。
為了確認,他甚至蹲下翻開扉頁,不過他手寫的名字早已被泡得糊作一團,根本認不出來,其他頁倒是還好。
隻是第一頁被泡壞了,作業都還在,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更何況後來,他從那個女同學口中聽說,當時來找麻煩的高年級學生一臉的傷,大概率是惹了不好惹的家伙,也算報應。
等到確認了的確是自己的本子,南乙的注意力才得以分散。他忽然發現一根細長的綠色水草,就像是一枚書籤,被夾在書頁中。大約是泡在水裡被一起撈上來的。
沿著那根水草露出的尾巴,他分開黏在一起的紙張,最終,恢復了最初這本書被攤平的模樣。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這株水草的頂端竟然有一朵花——淡黃色的花絲,頂端是細小的橙色花藥,半透明如蝶翼的白色花瓣——他以前從沒見過。
但這種因美而悸動的心緒,隻停留了一秒。他想,這其實是被霸凌的證據才對。
因為他的書被人扔到湖裡了。否則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原來水草是會開花的。
回到教室裡,那個熱心的女同學詢問了很多,最後頗為慶幸地笑著說:“那個打理鏡湖的大爺可上心了,肯定是他幫你撈上來的,得虧有他,要不然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了。”
南乙一邊用紙壓幹水,一邊點頭說“是啊”,然後在心裡感謝了那位大爺。
最後,說不清出於什麼原因,他將那株水草留了下來,壓在了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打開的筆記本裡。
或許在他心裡,這也是一個證據,是提醒他繼續仇恨下去的一塊疤。他不想忘記,於是锱铢必較地刻下了每一處傷痕。
想到這裡,南乙不由得走向湖畔,靠近些,想看清湖水下的水草。但他沒來得及,手就被人拖住。
一低頭,是坐在石頭上的秦一隅。
不會是以為他要做什麼蠢事吧?南乙心想。
但下一秒這念頭就被打消,秦一隅抓著他的手,回頭,指了指剛剛教學樓的方向。
順著他指的方向,南乙望過去,看見三樓的某扇窗戶打開著,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探出來,連著叫了好幾聲“大帥哥”,直到確認他們發現了自己。
那小孩兒神色謹慎,聲音卻不小:“我剛剛撞到你,不小心把這個收到我包裡了!”他舉起右手,揮了揮,手上捏著一隻黑色卡包。
“是你的诶。”秦一隅比他還先認出來,然後擅作主張地拍了一下手,就像不久前對南乙做過的那樣,攤開手臂,在下面迎接他的小包。
“扔啊學弟。”
不知為何,這兩個字從秦一隅嘴裡說出來,第一次讓南乙覺得不太愉快。
那個“學弟”顯然也不太機靈,上著最好的中學,卻無法在現實計算拋物線落點這樣簡單的問題,用力過大,角度過高。
咚——
一如南乙預計的那樣,他把卡包直接扔進了湖裡。
秦一隅眼睛睜大了好多,就差翻白眼,氣得站起來兩手叉腰:“你是真牛啊,太會扔了,誰能有你扔的遠啊,怎麼不去報名鉛球比賽啊?”
倒是南乙,情緒穩定得像個木頭人。
“學弟”一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下去,不,我去叫那個大爺幫你撈!你們等等……”
“別叫了,什麼大爺啊,這會兒人還沒上班兒呢。”秦一隅抓了抓頭發,將手機和採樣器都掏出來擱石頭上。
原來他還在這兒工作啊。
南乙想,要是那個大爺真來了,他是不是最好補一句謝謝,這樣比較有良知。
可就在他思考這件事是否可行的時候,身旁的秦一隅忽然脫了上衣和鞋,往石頭上一扔,直直朝湖邊走去。
“喂。”南乙第一下沒拉住他,又快步上前,“你瘋了嗎?水很深。”
“隻是看上去深。”秦一隅回頭,衝他笑了一下,“我以前遊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