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果然沒猜錯。
這句話,這樣的態度,更加佐證了南乙的猜想。
他沒有反抗,任由秦一隅握住他手腕,但另一隻手也提起立在門外的琴包,平靜而強硬地擠進這間漆黑的屋子,合上門。
暴雨拍打著窗戶,水聲淋漓,房間裡卻靜得可怕,隻剩兩人的喘息。
南乙低頭,盯著握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端詳上面新添的紋身,從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和小拇指,是一株玉蘭花樹的圖案。
方才秦一隅的聲音盤旋在他腦海。
是啊,這是他彈琴的手。
是他按弦的手。
面對秦一隅,南乙喊出了數年不曾使用過的稱呼:“學長。”
“你的手什麼時候受的傷?”
秦一隅怔在原地。
突然地,他從噩夢中清醒過來,隻需要一句話。
因為沒有比現實更糟糕的夢境。
沉默許久,他大笑了幾聲,甩開南乙,抹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臉,聲音有些啞:“所以,組樂隊根本就是幌子,你隻是自以為自己知道了點什麼,特意來羞辱我,是嗎?”
“不是幌子,是真心的。”
面對秦一隅,他說不出自己推斷的理由,沒辦法告訴他:因為我見過你過去的許多模樣,如影隨形,所以我了解你。即便是一個開易拉罐的細小改變,一句情急之下的脫口而出,都可以讓我湊齊完整的邏輯鏈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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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秦一隅隱退的真正原因。
人們隻知道他和[無序角落]的其他人爆發衝突,陷入各種負面新聞,被單方面踢出樂隊,與廠牌解約,疑似被冷藏,甚至人間蒸發。
但這些也並非全部真相。
黑暗中,南乙的聲音很沉:“是因為你,我才決定成為一名貝斯手。就算你手受傷了,也不會改變我的初衷。我就是想組一支有你的、全新的樂隊,不彈吉他也沒問題。”
“我做你的樂手,你做我的主唱。”
秦一隅沉默了許久,好像是認真聽進去了。
然後他咧著嘴,笑了出來。
“你現在是不是覺著自己特偉大?”
南乙沒回答。
“掏空心思找我,拼了命想拽我一把,用一張誠懇的臉大聲告訴我;快振作起來呀!加油啊!”
秦一隅表情誇張,仿佛真的在演熱血漫裡喊話的主角,但下一秒他嘴角的笑就冷下來,一雙眼黑沉沉的。
“你覺得這是救贖是嗎?好啊,那你來處理我好了,就像對垃圾進行分類然後把它們一個個裝進不同的桶裡,等你真的,浪費了你大把的時間來做這事兒,隻會更清楚我是什麼品種的垃圾。”
他深吸一口氣。
“所以說,別再做這種自我感動的事兒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幹,就想當個廢物,自由自在的,成嗎?”
聽他說完這一切,始終沉默的南乙終於開口,直白到近乎殘忍。
“那你現在自由嗎?”
秦一隅不再說話了。
不自由,你被你自己困住了。南乙替他在心中回答。
或許是被他的反問惹怒了,秦一隅突然將南乙推上門板,咚的一聲——後背撞上鐵門的力道太狠,連棒球帽都震掉了。
帽子滑過秦一隅扽住他領口的手,落到地上。
他眼眶泛紅,語氣也變得兇狠:“別他媽裝出一副你什麼都懂的樣子。”
黑暗中,他們的鼻尖幾乎相碰,氣息也混亂地相撞。
“我不懂,所以我來找你了。”
南乙低聲說:“我找了你很久。”
這話如同一句咒語。
突然間,窗外劃過閃電。這間屋子被劈出瞬時的白晝。光刺破一切,將南乙淋湿的全身都照得雪白,也把這雙眼照得明亮。
直勾勾的、如同在注視獵物的一雙眼。
秦一隅的眼神突然變了。
南乙不明白。
這雙暴怒的手不知為何,忽然間就泄了力。就在這一剎那,秦一隅方才的憤懑、痛苦和掙扎似乎都消失了,眼裡鋒利的情緒如同被洪水吞沒,化作一種令他讀不懂的震驚。
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於是隻這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少有地直視他的眼。
秦一隅眼裡的光點急促晃動,瞳孔裡映照著他追尋過的幻影。
落雷後,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雙眼燒得通紅。
我才是……找了你很久吧。
再次劈下的白色閃電撕開最後的遲疑。
這一刻,秦一隅自認為凝固的血液幾近沸騰。不聽使喚的大腦又擅自出現幻覺。音樂節鼎沸的歡呼、尖叫,排山倒海的熱浪,電吉他的嗡鳴,像阿那亞的海一樣,肆無忌憚地倒灌入腦中。
他回到了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至高點。無數人愛他,而舞臺上的自己卻被一雙眼所捕獲。
就是這雙眼。
透過它,秦一隅清楚地看見了被他拋棄和遺忘的、那個驕傲的自己。
再也無法逃避。
第5章 正中靶心
雨肆虐般拍打窗玻璃,房間內卻維持著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
南乙不清楚緣由,隻知道秦一隅仍在盯著他,全神貫注地,深入地,好像要連骨頭都盯穿、看透。這開始令他不適。
他非常厭惡被人盯著眼睛。
因為與眾不同的淺色虹膜,南乙從小就異常矚目,但這特徵其實是不健康的表現。
五歲時,第一次被發現視物不清,他被父母帶去看病,一看就是好多年,但始終都隻能緩解症狀,並沒有好的治療方案。
或許是因為生在一個極幸福的家庭,兒時的他對此並不太在意,也逐漸接受了大家的獵奇心,隻是喜歡把額發留長,上課時戴上眼鏡,習慣在交流時不看對方眼睛。
直到七歲那年,他上二年級,那其實是相當平凡的一天,外婆來接他放學,帶他去復診。等拿到檢查單時,已經很晚,結束後他們沒有直接回家。
外婆疼他,知道他看病後想吃甜食,所以牽著他的手帶他買了許多,蛋糕、填著奶油的面包,還有澆上亮晶晶果醬的布丁。
但這些南乙都沒有嘗到,它們最終都泡在了血泊裡。
車禍發生後的好幾分鍾裡,他也浸在腥甜的錯愕中,直到第一個路人出現。
身為孩子,他不明白哪裡出了錯,明明和外婆走在斑馬線上,像從小被教導的那樣。一秒一秒,他數著紅燈的倒計時,在轉綠的那一刻快樂地揚起被牽著的手。
“外婆,可以過馬路了!”
一瞬間,全部都變了形。刺耳的撞擊,噩夢般恐怖的畫面,逃逸的車。
他佇立著,血濺了滿臉,似乎也進了眼睛裡,很酸很痛,一切都非常模糊,好像被一張白色塑料薄膜罩住,無法喘息。
當路邊有人發出驚叫,薄膜才破開,壓抑的詫異、痛苦、無助通通流出來,小小的他跪倒在地,慌亂地捂著外婆的嘴,試圖捂住外湧的鮮血。
外婆沒能開口,隻是用最後的力氣,抬手摸了南乙流淚的眼睛。
那粗糙的指尖留下的血痕,似乎至今都未曾消除。
如果沒有這雙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對一個年幼的孩子而言,親眼目睹至親離去,是根本無法承受的刺激。從那以後,南乙不再開口說話,無法正常上學,隻能在家休息。
父母竭盡全力給他關心和愛護,但於事無補。
也因為失聲和創後應激,年幼的他也無法辯駁,對方的辯護律師更是順利地混淆視聽,聲稱創後障礙的兒童的指證是無效的、失真的,順利讓事態扭轉。
而坐在被告人席位上的,甚至隻是一個出來頂包的司機,並非真正的兇手。幼小的他指著替罪羊撕心裂肺地大哭,卻說不出一個字。
整整兩年,南乙的父母帶著沉默的他四處求醫,但全都無果,學齡期的語言康復訓練非常關鍵,在醫生的建議下,他們也做好了南乙一輩子無法開口的準備,陪著他學習手語。
但南乙伸出雙手,卻什麼都打不出來,他隻能無聲地流淚。
因為幻覺裡,他的雙手沾滿鮮血。
兩年後的冬至,南乙獨自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父親去取結果,離開很久,怎麼都等不到。
於是他自己去找,路過樓道裡跪在主治醫生面前的病人家屬,路過獨自打點滴吃著外賣水餃的病患,路過數不清的人間悲劇,最終,他在茶水間找到了父親。
妻子的悲痛、無結果的上訴、兒子的病,一切都壓在他的肩頭,令他心力交瘁,頭發白了大半,因此背影很好認。
在他面前總是笑著的爸爸,此時此刻,正躲在飲水機背後抱頭痛哭。
在失聲的寂靜中,南乙度過了兩個灰暗的生日,邁入新的年歲,但還是個小孩。他一步步走到父親身邊,蹲下來,靠在他肩上,像外婆那樣用手指撫摸他哭紅的眼睛。
“爸爸……別哭。”
時至今日,南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重新發出了聲音,隻記得爸爸哭得更厲害了,甚至沒力氣抱他。
但這也不值得慶祝,因為很快,痛苦的事又一樁樁砸下來,容不得他們喘息,也把這個過分美滿的家庭砸得千瘡百孔。
南乙有時候會想,為什麼偏偏選中他們家。
一定要把美好的東西砸碎,才顯得命運的權威無可反抗嗎?
失聲並非唯一的後遺症——後來幾乎每一次過馬路,站在斑馬線前,南乙都會出現幻聽。
但他不認為這是什麼大毛病,所以沒有再訴說給本就疲累的父母。
時間拖著他往前走,原以為上了初中,一切會有所改變,卻發現隻是踏入更深的深淵。
入學不久,他就遭遇了校園霸凌。
施暴者是年長他3歲的初三學生,名字叫陳韫。
起初,對方隻是言語上的譏諷,羞辱他尚未發育的個頭,也拿他與眾不同的眼睛開玩笑,後來,他唆使南乙的同學孤立他,丟掉他的書,撕碎他的作業。
當南乙開始反抗,矛盾便從此升級。他被逼在廁所,被羞辱和毆打。
他從同學口中聽聞了惡意的源頭,原來隻不過是陳韫追求的女生喜歡他,這傷及了自尊。
而寡言不合群、突出的成績、尚未發育的身體太過瘦小、難馴的個性……這些都變成了被欺負的理由。
事情原本隻是停留在霸凌的層面,直到某一天,他無意間看到了接陳韫回家的人。
就是當初那個肇事者——陳善弘,他甚至穿著和那天類似的花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