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準了。”
聖旨砸進侯府那日,柳嬌嬌正扶著腰在廊下喂錦鯉。
她指尖故意撫過微隆的小腹:“夫人整日往工部跑,知道的說是治水,不知道的還當是私會......”
“啪!”
我甩了甩震麻的手掌,看著她捂著臉跌進魚池:“柳姑娘既知我是朝廷欽點的治水使,就該明白汙蔑朝廷命官是什麼罪過。”
宋明軒聞聲趕來時,我正用絹帕慢條斯理擦手:“侯爺來得正好,您的外室方才說工部尚書與我暗通款曲。”
“嬌嬌斷不會如此放肆!”他彎腰去撈渾身湿透的柳嬌嬌。
我懶得多言,回房換了衣服,進宮領賞。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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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軒的馬車綴在我轎後三丈,像是甩不掉的陰魂。
我掀開轎簾一角,正對上他撩開車帷的殷切目光。
“夫人此次治水有功,連陛下都贊我侯府賢內助。”他策馬貼近轎窗,語氣曖昧,“待回府後......”
我“啪”地合上竹簾:“侯爺該去醉香樓說這些體己話。”
車輪碾過青磚的聲響忽然凝滯,馬蹄聲慌亂地打著旋。
宋明軒的聲音隔著錦緞悶悶傳來:“阿韻,我知你怨我,可你當真要當著陛下的面......”
“侯爺慎言。”我掐斷他話頭,“御前失儀可是要掉腦袋的。”
下了馬車,宋明軒落後半步跟著,錦靴幾次要蹭上我裙角。
我故意踩住他衣袍,那聽著絲帛撕裂的脆響:“侯爺當心腳下。”
“沈氏。”皇帝撂下茶盞時,我正盯著他案頭那卷批了紅印的河道圖,“說說想要什麼賞賜。”
宋明軒急急跨前半步:“能為君分憂是臣等......”
“朕在問沈氏。”皇帝打斷他,驚得宋明軒喉結滾動。
我望著他後頸滲出的冷汗,微微一笑。
“民婦求陛下賜和離書。”
“不可……”宋明軒急忙開口。
“夫人說笑......”他伸手要拽我腕子,被冷冷甩開。
我伏在地上,語氣堅定:“侯爺與外室育有二子,民婦不堪受辱,求陛下成全。"
“阿韻!”宋明軒的膝蓋重重砸在我身側,“那些混賬話怎能當真?嬌嬌不過是......”
“不過是每月初七雷打不動伺候侯爺?”我轉頭看他猩紅的眼,“還是說侯爺要請太醫來驗柳姑娘腹中胎兒?”
龍涎香突然濃得嗆人,皇帝支著下颌輕笑:“宋卿,你去年中秋遞的折子說'妻賢妾恭,家宅和睦'。”
宋明軒的額頭抵在冷磚上,蟒袍團成皺巴巴的腌菜:“臣......臣......”
“陛下。”我拔下金簪劃破指尖,“民婦願以血為契,此生與忠勇侯府再無瓜葛。”
血珠墜在白玉磚上時,宋明軒突然暴起掐住我肩膀:“你說過結發為夫妻!你說過要與我白首......”
“侯爺自重。”我望著他扭曲的眉眼笑出聲,“你摟著柳嬌嬌教'家'字怎麼寫時,可曾想過結發二字?”
“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他指甲掐進我肉裡,“柳嬌嬌連你的頭發絲都比不上,你怎麼就不明白......”
“我明白。”我掰開他痙攣的手指,“明白侯爺在太學背的大道理都喂了狗,明白您說'一生一世一雙人'時早有了外室,更明白您此刻攔我,是怕明日御史臺參你寵妾滅妻的折子!”
宋明軒像被抽了脊梁骨般癱坐在地,我突然瞥見他腰間掛著去年七夕我繡的香囊,鴛鴦交頸的絲線都被磨出了毛邊。
“阿韻......”他喉間擠出泣音,“我們回家好不好?我把嬌嬌送走,寶兒過繼給旁支......”
“然後等著第四個、第五個柳嬌嬌?”我將染血的帕子甩在他臉上,“侯爺,我嫌髒。”
絹帛飄到眼前時,宋明軒突然瘋了似的去搶。
太監一腳踹在他心窩,他嘔著血沫還要往前爬:“陛下!臣與夫人隻是口角......”
“宋明軒。”我抖開和離書,“你教你的寶兒寫'家'字那夜,可知我的心裡是何滋味?”
他僵成一座石像,我蘸著血在絹帛按下指印:“從今往後,你的全家福愛畫幾個小人,都與我無關。”
我跨過他被扯散的玉帶,聽見他喉嚨裡擠出的嗚咽:“阿韻......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侯爺錯了。”我踩住他散落的發冠,“我從來都是這樣,隻是你從未看清。”
白玉酒杯碎裂的聲響裡,宋明軒踉跄著拽我衣袖:“夫人莫要賭氣!你鬧這些不就是為了讓我回心轉意?我明日就把嬌嬌送到莊子上......”
“然後呢?”我掰開他一根根手指,“等她生下孩子再抱回來記在我名下?就像你當年承諾此生不納妾那樣?”
宋明軒見我不松口,轉而對皇帝說:“皇上見笑了,她素來大度,連給流民施粥都親力親為,豈會容不下個把孩子......”
“啪!”
帝王撩了茶盞,似笑非笑的目光掃過宋明軒慘白的臉:“宋卿,你這治家之道,倒比治水更有意思。”
“沈氏,你要的賞賜,朕允了。”
夜風卷著和離書掠過重檐,我望著朱牆上晃動的樹影,突然想起穿越那日沈昭在祠堂說的話——
“這世道容不得女子清醒,那我們便做最鋒利的刀。”
7
我搬進城南小院的第三日,宋明軒踩著露水來了。
他倚著歪脖子棗樹,眼底青黑像暈開的墨:“阿韻,你院裡的桂花香和侯府一樣。”
我低頭修剪枯枝:“侯爺該去醉香樓聞脂粉香。”
剪刀“咔嚓”聲裡,他忽然攥住我手腕:“昨日寶兒高熱驚厥,嘴裡喊著娘親......阿韻,他定是想你了。”
我甩開他的手,枯葉簌簌落進他衣領:“侯爺糊塗了,柳姑娘才是寶兒的娘。”
“可你說過要教我扎風箏!”他喉結急促滾動,“去年生辰你說要給我繡十二生肖香囊,你說......”
“我說過的話多了。”我折斷一根橫斜的枝椏,“還說此生不二色呢,侯爺怎麼單揀好聽的記?”
他踉跄著後退半步,懷裡的油紙包散開,露出我從前愛吃的龍須酥。
“阿韻,這是你最愛吃的……”
糖絲在晨光裡一根根斷裂,我輕笑:“侯爺,我早就不愛吃這些了。”
柳嬌嬌找上門那日,我正在誊抄治水札記。
“夫人如今倒是清闲。”她扶著五個月的孕肚跨過門檻,金線繡鞋故意碾過我曬藥的竹篩,“侯爺夜夜醉酒喚你的名字,您可滿意了?”
我蘸了蘸墨:“柳姑娘該喚我沈姑娘。”
“裝什麼清高!”她突然掀翻案上砚臺,墨汁潑髒我袖口,“你既不要他了,為何還勾著他的魂?你知道他昨夜掐著我脖子喊什麼?喊你的名字!”
我盯著袖上墨痕?:“所以呢?”
“所以你得S。”她塗著丹蔻的指甲戳向我心口,“等你S了,侯爺眼裡才能看見我和孩子......”
我攥住她手腕反擰,聽著她痛呼輕笑:“柳姑娘,我現在是聖上欽定的治水史。”
“你可知,S朝廷命官比S侯夫人嚴重多了。”
她突然扯散鬢發撞向桌角,血順著額角淌下來:“侯爺救我!”
木門被踹開的瞬間,柳嬌嬌軟綿綿倒進宋明軒懷裡:“嬌嬌隻是來求姐姐回去,誰知姐姐突然發瘋......”
宋明軒的手懸在她染血的衣襟上,目光卻SS釘在我臉上:“阿韻,我知你恨我,可嬌嬌腹中胎兒......”
“侯爺不妨聞聞她袖口的粉末。”我捻起地上散落的藥材,“止血化瘀的好東西,柳姑娘倒是未雨綢繆。”
柳嬌嬌的抽泣戛然而止,宋明軒突然掰開她緊攥的拳頭——沾著藥粉的指甲縫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嬌嬌?”他聲音像淬了冰。
“侯爺聽我解釋!”柳嬌嬌拽住他袍角,“是寶兒說想要爹爹,我才......”
“三日前你給阿韻下毒的事,當真以為我不知?”宋明軒甩開她的手,護院呈上一包砒霜,“廚娘都招了。”
柳嬌嬌面如S灰,我望著宋明軒顫抖的指尖笑出聲:“侯爺這戲唱得精彩,黑臉紅臉都讓你演全了。”
“不是戲!”他忽然紅著眼眶逼近,“那日宮中歸來我便處置了她,阿韻,跟我回家......”
我拿起誊好的札記拍在他胸口:“宋明軒,你永遠分不清輕重。柳嬌嬌給我下毒你裝聾作啞,如今演這出深情給誰看?”
他慌亂地去勾我指尖:“再信我最後一次......”
柳嬌嬌突然瘋撲上來撕打:“都怪你!若不是你勾著侯爺......”
“夠了!”宋明軒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來人!把柳氏送去莊子裡!”
柳嬌嬌捂著臉尖笑:“宋明軒,當年是你說要給我和孩子一個家!”
“家?”我撿起她掉落的珍珠耳墜,“用謊言壘的巢,風一吹就散了。”
宋明軒突然奪門而出,片刻後抱著個陶罐回來。
揭開紅布,裡頭是我們大婚時的合衾酒壇。
“阿韻你看,泥封都沒破。”他指甲摳進陶土,“我們重新喝交杯酒,當一切沒發生過......”
我舉起陶罐摔在地上,酒液滲進青磚縫裡:“侯爺可聽說過一句話,遲來的真心比草賤。”
他跪在滿地陶片中撿拾碎片,血混著酒漿淌了滿手:“能拼好的,阿韻,能拼好的......”
我踩住那片鋒利的陶片:“破鏡重圓是痴人說夢,侯爺該醒了。”
8
沈昭將火折子丟進謝家祠堂時,我正在院中晾曬女學圖紙。
“阿姐真要燒?”我望著衝天火光裡翻卷的牌位,“謝家百年基業......”
“百年基業與我何幹?”她扯下綴滿珍珠的诰命冠擲入火海,“他們用貞節牌坊鎖了我半生,我便送他們一場涅槃。”
謝昀趕來時,梁柱正噼啪斷裂。
“瘋婦!”他目眦欲裂地揪住沈昭衣襟,“你可知我謝家乃事百年大族!”
沈昭笑著掰開他手指:“謝將軍不妨看看,這火可會燒到玉姨娘的金絲楠木床?”
“你……”
“我什麼?”她將和離書拍在他胸口,“從今往後,你納八十房妾室也好,養百個私生子也罷……
火舌舔上她裙角,映得眼底猩紅:“都與我沈昭無關。”
女學開課的那天,我燒了所有《女誡》。
“今日開新課,我們教星象,教治水,教你們看看這個世界是何樣子。”
宋明軒縮在街角棗樹下偷看。
“阿韻,”他攔在晨霧裡,官袍皺得像腌菜,“你寧可教這些賤民識字,也不願回侯府?”
我蘸墨寫下“女子當自立”的匾額,頭也不抬:“侯爺口中的賤民,三日前救了工部侍郎落水的嫡女。”
他喉結滾動,突然抓住我執筆的手:“若我辭官陪你辦學……”
“然後讓柳嬌嬌扮作廚娘混進來?”我甩開他,墨汁濺汙他衣襟,“宋明軒,你連治水賬目都算不明白,能教她們什麼?三妻四妾的學問?”
他踉跄著撞翻砚臺,官印從袖中滾出,沾滿墨漬。
“你會後悔的。”他嘶聲道。
我望著他倉皇背影,想起三日前御史臺的密報——江南修堤的銀兩,到底進了誰的口袋。
9
皇帝將茶盞推到我面前時,龍涎香裹著雨前龍井的澀。
“宋明軒貶去漠北的折子,朕壓了三個月。”他指尖敲著治水札記,“愛卿覺得,該不該罰?”
我盯著奏折上“貪汙”二字,輕笑:“陛下早查清了河沙摻假的事,何必等我開口?”
他忽然傾身,玉冠垂下的流蘇掃過案角:“若朕說,等你一句‘該S’呢?”
殿外驚雷炸響,我穩穩端起茶盞:“陛下是明君,自會依法度行事。”
他大笑起身,明黃衣擺拂過我的粗布襦裙:“沈韻,你這雙眼看得太透,倒讓朕……”
後半句湮滅在朱筆落印的沙沙聲裡。
“沈韻,你以為,朕為何留你到宵禁?”他忽地轉身,燭火在瞳孔裡躍動,“御史臺的那些人說,女子參政必亂朝綱。”
“那些的大人可說過新鮮詞?”我抬眼迎上他目光,“當年他們罵阿姐離經叛道,用的也是這句。”
他忽然輕笑,明黃衣袖掃落案上奏折:“若朕許你入工部......”
“陛下。”我退後半步,“臣女隻求能堂堂正正走進工部衙門。”
我摩挲著茶盞邊緣:“陛下可曾見過黃河決堤時,婦人用門板託起嬰孩?她們不懂《水經注》,卻能憑本能求生。”
他指尖頓在奏折邊沿:“你想說,本能比學問重要?”
“臣女想說,若女子能讀書明理,本能便可化為治世良策。”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玉佩,“陛下今日留我,不正是為這個?”
茶盞"咔噠"扣在案上,他眼底終於浮出真切笑意:“沈韻,你比太傅還敢說。”
“因為臣女無所求。”我望著宮牆上晃動的樹影,“不求榮華,不求權勢,隻求陛下允我辦學堂時,少派些禁軍盯梢。”
他喉結動了動:“你早發現了?”
“第三日便發現了。”我蘸著冷茶在案上畫圈,“他們總踩壞我院中草藥,下次不妨換雙軟底鞋。”
許久,年輕的帝王嘆息:“罷了,明日早朝,朕替你剜了這腐肉。”
10
宋明軒離京那日,柳嬌嬌抱著庶子攔在官道:“侯爺帶我走……”
宋明軒的官靴陷進泥裡時,柳嬌嬌正攥著庶子衣領往他跟前推。
“侯爺摸摸寶兒的手,涼得跟冰坨子似的。”她指甲掐進孩子肩胛,“昨兒夜裡哭著要爹爹,嗓子都嚎啞了......”
“俸祿折半,養不起闲人。”宋明軒彎腰撿起被風刮落的治水圖,帛布邊角還沾著去年我畫的朱砂標記,“柳姑娘不如回醉香樓重操舊業。”
柳嬌嬌突然撲上來撕扯他褪色的官袍:“當年是你說要給我贖身!說寶兒能當正經少爺!”
她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劃過他脖頸,“現在裝什麼清高?你摟著我教'家'字怎麼寫的時候......”
“啪。”
宋明軒盯著自己發紅的掌心冷笑:“娼妓就是娼妓,演三年良家婦也改不了骨子裡的髒。”
柳嬌嬌捂著臉笑出淚花:“是,我是娼妓,侯爺又是什麼?”
她突然扯開衣襟露出鎖骨齒痕,“上個月在莊子裡發酒瘋,咬著我這兒喊'阿韻'的是誰?”
車轱轆碾過碎石的聲響裡,宋明軒突然掐住她下巴:“再敢提這個名字,我就把寶兒扔進護城河。”
“扔啊!”柳嬌嬌把哭鬧的孩子往他懷裡塞,“橫豎是你宋家的種,你當你的阿韻還會心疼?”
宋明軒踉跄著後退,像被燙著似的甩開啼哭的孩童。
“滾,”他啞著嗓子踹翻裝幹糧的竹簍,“再讓我看見你,就把寶兒賣給人牙子。”
馬車駛過女學堂時,宋明軒忽然探出頭,嘶聲喊著什麼。
我聽清了,他說:“阿韻,我知道錯了。”
可惜,太遲了。
皇帝第三次宣我進宮時,沈昭正在院中教女學生打繩結。
“陛下怕是看上你了。”她將朱砂筆咬在齒間,“昨日賞的東珠,夠買下半條朱雀街。”
“阿姐,別瞎說。”我笑著搖了搖頭。
“那方才進宮,皇帝為何又留你兩個時辰?”
“討論黃河改道……”
“改道改到養心殿了?”她挑眉,“那日我見他盯著你誊的札記,眼裡的光……”
我捂住她嘴:“我要的是自由,不是另一座金籠子。”
“阿韻,我們真能改變這世道嗎?"
我拔下金簪在地上畫圈:“人類祖先發現鑽木取火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造出核電站?"
“我們不是來適應的這個時代的,”我握住她結痂的手腕。
“我們是來點燃火種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