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君嫌我木訥無趣,進宮面聖,請旨抬舞婢為平妻。
他不知道,隔著一扇屏風。
年輕的天子指尖抽動,貼在我耳邊,含笑道:「怕甚,便讓他好好聽著。」
1
宮宴上,謝青衣吐了我一身。
她弱不勝衣,伏在地上向我請罪,「妾不通禮數,髒了王妃衣裙,請王妃責罰。」
我微微扯了扯嘴角。
誰人不知,齊王近來新得了個舞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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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愛非常。
哪裡輪得到我這個被嫌棄的齊王妃責罰她?
果然,我還未曾開口,齊王便從幾案前起身,快步扶起謝青衣。
他語氣溫柔,卻不是同我說話。
「衣衣,你身子不適,莫要跪她。王妃心善大度,不會同你計較。」
爾後,他抬眼看我。
「衣衣出身寒微,她不通禮數,難道王妃也不懂嗎?」
「你身為當家主母,合該早早延請太醫為衣衣診脈,而不是任由她在宮宴上失儀!」
我望向對面目光凌厲的那人。
我的夫君,齊王沈慎,與我青梅竹馬十二年,兩小無猜。
他曾跪在我宋府門前求娶。
「此生別無所求,但求音音為妻,寧S不改其志。」
皇天貴胄,拋下顏面、彎了脊骨。
隻為迎我回家。
可成婚不過三年。
曾經情深似海,刀山火海都下得,如今對我隻剩詰難。
他責問我怎麼當的王府主母?
竟委屈了他的心上人。
是他忘了,我也曾被他放在心尖。
我嫌管家費神,他便請來嬤嬤坐鎮,我隻需掌著對牌鑰匙,守著與他的小日子。
這等小事,從煩不到我面前。
現今,謝青衣做錯了事。
沈慎的板子卻要打在我身上。
這是什麼道理?
我突然就笑了。
拿起酒杯,徑直潑向沈慎,「王爺怕是吃醉了酒,合該醒醒腦子。」
酒漬順著他臉頰流下。
沈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那雙眼裡冰冷無情,倒映著無依無靠的我。
他用力捏住我的手腕。
我手中無力,酒盞應聲落地,碎成一片又一片。
沈慎冷笑道。
「連一個姬妾都容不下。」
「音音,你太讓我失望了。」
2
我讓沈慎失望了。
可分明大婚那日,我就告訴過他,
「荊州宋家百年簪纓,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夫君,若你日後移情,我便與你和離,S生不復相見。」
那時紅燭搖曳,沈慎歪頭看我。
於我臉頰印下一吻。
「說什麼傻話呢?」
「既娶得音音,天底下便再沒有哪個女子能入我的眼。此生此世,沈慎鍾情宋家音音一人。如有違背,願萬箭穿心而S。」
曾經真摯愛慕如在耳際。
卻變成了捅向我心口的一把刀,於腹腔中攪弄風雨,攪得我五髒六腑都在疼。
我用力握拳。
長甲陷入皮肉裡,掐出一道道血痕。
而謝青衣適時開口。
「王爺,莫要為了婢妾與王妃口角,是婢妾不好,未能討得王妃歡心,隻要能陪在王爺身側,婢妾別無所求。」
她嬌弱無依地靠在沈慎身上。
眼中仰慕幾欲溢出。
我突然覺得好陌生。
往後,我要像所有內宅婦人那樣嗎?困於四方宅院,勾心鬥角。
隻為爭夫君這顆心,到底有幾分偏向。
我慢慢地斂起笑意,一點點摘了頭上王妃禮冠,齊整地擺在幾案上。
沈慎眉心緊蹙。
「宋淑音,你知道自己做什麼嗎?」
「王爺,宋氏善妒,不堪為配。」
「自請下堂。」
3
離開宴席,無人攔我。
但隱約能聽到細細人聲。
「荊州宋家,百年簪纓。宋閣老教出來的孫女果然性情剛烈。」
「齊王殿下當眾打了她的臉,任誰家娘子心中也難受,殿下不妨追出去哄哄。」
可沈慎嗤笑開口。
「我予她王妃位份,給她金尊玉貴的日子,不過蓄姬納妾,使小性子罷了。」
「音音嬌縱,遠不如青衣。」
十五年相知相伴,我見過他落魄可憐,被內侍欺凌,吃不飽飯讀不了書。
也陪他在朝堂上站穩腳跟。
可最後,在他口中,我竟不如一個相識三月的舞姬。
我停下腳步。
放眼望去,御花園中花紅柳綠好不燦爛。
可哪裡才是我的路?
4
後來我被引到了偏殿更衣。
殿中燃著好聞的香,閉上眼仿佛能看到梨花盛開。
美人榻上擺著一張小幾。
幾案上,一壺清酒,兩隻瓷盞,三疊點心。
心中苦楚難消。
我坐在幾案前,一杯又一杯清酒入喉,眼前卻突然出現一雙玉琢般的手。
他捏住瓷盞。
「雖是果酒,喝得太快也容易醉。」
我抬頭看去。
是個陌生男人。
生得真好看,細長的眼,風流下彎的眼角,薄薄的眼皮,是天生多情的面孔。
可惜面容冷硬,讓人覺得不好親近。
似有幾分眼熟。
但我總也想不出他到底是誰,便幹脆問他。
「你是何人?」
「又不是你家的酒,多喝兩杯也要管嗎?」
我抽了抽瓷盞。
沒能抽動。
幹脆放棄,又提起酒壺倒入另一隻瓷盞中。
卻被他按住手。
「你喝朕宮裡的酒,又來問朕是誰?」他微微一笑,從我手下抽出酒壺,「天底下何時有這樣的道理?」
朦朦朧朧的腦海,似有一瞬清醒。
我傾身湊上前。
而他俯身。
握住我掌心,一寸一寸地,從額頭往下。
劃過高挺鼻梁、劃過幹燥薄唇。
停在他起起伏伏的喉結。
「認出來了嗎?弟妹。」
5
殿中燭火飄搖。
人影在我面前散成七八個,我反手握住他的手,骨節分明。
似與我天生一對。
就連手指間也嚴絲合縫,一旦握住,便再插不進旁得東西。
「再……讓我好好看看。」
我用力一拉。
眼前人順勢倒在幾案前,我便坐在他腿上,捧著他的臉一寸一寸地看。
他也不掙扎。
乖順地撐坐在美人榻上任我打量,另一隻手握在我腰間。
他的胳膊很有力氣。
而手又很燙。
我半搖半墜掛在他腰間,隔著重重衣衫也能察覺到肌膚源源不斷的熱度。
「好眼熟啊。」
喝了太多酒,眼前霧茫茫的,我想了許久也隻想出這一句話。
他也不惱,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叫,沈懷璋。」
當今天子,沈懷璋。
少時,我便聽過他的名諱。
皇後早逝、貴妃無德,他一度活得很艱難,動輒便要被貴妃磋磨。
可他隱忍不發。
直到登基為帝,血洗朝堂,成了說一不二的年輕天子。
再無人在他面前冒犯。
酒瞬間嚇醒了泰半,我掙扎著要從他身上翻身下來,卻被沈懷璋拉住手腕。
深寒冷月,照進他含著笑意的眼中。
沈懷璋溫聲道:
「弟妹,今夜本就是朕要見你。」
「他欺負你了。」
6
夜色昏沉,燭影搖晃。
沈懷璋一句話引得我心氣浮起。
我眼中酗淚,滴滴答答垂落他胸膛。
像失怙孩童般無理告狀。
「他欺負我了。」
沈懷璋輕輕應聲,「是。」
我絞盡腦汁罵人,「他對我不好,縱容姬妾、打壓妻室,是個偏心眼兒。」
「他……他,」憋了半晌,我隻得一句,「他可壞了。」
沈壞璋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我發頂,沒了王妃禮冠,一頭青絲垂下。
由得他把玩。
「沈慎此人狼心狗肺、豬狗不如,是個管不住下半身的畜生,這種男人用狗繩拴著都改不了吃屎的性子。」
「嫁給他,後悔了嗎?」
後悔嗎?
世上沒有後悔藥,嫁給沈慎時,他滿心滿眼都是我。
生母出身低賤。
沈慎在宮中吃夠了苦頭,連累他也不得先皇寵愛。
大婚前,他既沒有封地。
也沒有王府。
不尷不尬的身份,連婚儀都簡而又簡。
喜轎抬著我從宋府出去,進了宮外偏殿,仍住在他那小院中。
宮人逢高踩低。
有許多事,需要我們親自做。
冬日裡,沈慎為我打水洗衣,手凍得通紅。
我捧著他凍傷的手流淚,他抽出手似想為我拭淚,可手最終停在我面頰前一寸。
「好姑娘,不哭了。」
「看著可怖,實則不疼。等過了這個冬天,我們出宮開府自立門戶,都會好起來的。」
我信沈慎。
他敏而好學,心中有計較。
不該落魄至此。
如今,他一朝翻身,是天子胞弟,深受寵幸。
卻嫌我不如舞姬柔順。
我望著眼前含笑的天子,垂下眼。
「宋家音音,悔了。」
沈懷璋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慢慢地擦去我面頰淚痕,聲音沉沉悅耳。
「音音,你上了皇家玉蝶,生是皇室人、S是皇室鬼。」
「我可以幫你和離,但需得討些好處。」
我驚愕看他,「比如說?」
「比如說,來當朕的皇後。」
7
中宮後位空懸。
當今天子既無皇後也無嫔妃,送進去的貴女都成了宮女,他一個也不碰。
朝臣們都說他有隱疾,對著女人不感興趣。
「我善妒,連舞姬都……」容不下。
沈懷璋打斷我,「朕也善妒。」
「與音音天生一對。」
我胡言亂語,「我不會伺候男人,恐惹得聖上不快。」
「那朕來伺候音音。」
沈懷璋是君。
我是他的弟妻。
在四下無人的夜,連彼此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可他仿佛說到做到。
我躺在他臂彎,渾身僵硬。
腦海昏昏沉沉,在他靠近的一瞬間,連該做什麼都不知道。
「想喝酒嗎?」沈懷璋問我。
他不等我點頭,提起酒壺倒入口中。
繼而俯身。
酒液從他口中渡來,打湿唇瓣,這是一個湿漉漉的、帶著清甜酒香的吻。
起初隻是溫和試探。
到最後全然化作疾風暴雨般的侵襲,吻越來越炙熱,燙得我臉頰復又緋紅。
我突然想流淚。
抓住他有力的臂膀,握住他靈活的指尖,向他討饒。
「別……」
沈懷璋捏住我下颌,細細的牙印落下。
他似悶笑,口中含糊不清。
「是朕伺候得不好嗎?」
腰軟在他身上。
心好像也軟在他身上,我看他眼尾泛紅,唇角下颌俱是水淋淋的。
連忙移開目光。
「聖上,齊王殿下求見。」殿外傳來細聲細氣的通稟。
我立時酒醒,低頭一看,滿地俱是衣物。
放眼望去,偏殿之中竟無處藏身。
「專心點。」沈懷璋指尖用力,「齊王就在門外,難不成你想讓他進來?」
我連連搖頭,主動獻吻。
沈懷璋一心二用,敷衍沈慎,「齊王因何求見?」
殿外,傳來沈慎的聲音。
「臣弟是來報喜的。」
「方才太醫診脈,衣衣已有身孕,它是齊王府第一個孩子。」
謝青衣有孕了,齊王府的庶長子。
的確是喜事。
「衣衣跟我許久,很得寵愛,隻是身份有些上不得臺面。請皇兄賜她诰命加身,允我抬她做平妻。」
沈懷璋冷冷一笑。
「當年你跪在宋府門外求娶宋家女時,也是情深意切。現如今為了一個孩子,便要將她臉面踩進地上?」
殿外突然陷入沉默。
沈懷璋似不知,他說了些誅心之言。
殿中氣息濃烈,隱約還有些嘰嘰咕咕的聲響。
動靜有些大,引得沈慎出聲。
「皇兄?」
我埋在沈懷璋胸前,後背一身冷汗。
隻隔一道屏風。
沈慎許能看見隱綽身影,聽見我們低聲細語,聞到我常用的燻香。
可沈懷璋絲毫不懼,指尖抽動,貼在我耳邊含笑道:
「怕甚,便讓他好好聽著。」
8
沈慎不敢進來。
他聽著殿中細弱聲響和女子低低的哭吟,不禁面頰漲紅,心思卻在謝青衣身上。
衣衣……不如她叫得好聽。
「齊王?」
天子聲音透著不耐,沈慎收了心,誰又能覬覦天子的女人?
「皇兄,宋家女嬌縱太過,善妒成性,臣弟對她已無情意,往後她仍是王妃,全宋家一個臉面。」
宋家臉面,何時用他來全?
沈懷璋語氣古怪,他掐了掐我右頰,「聽到了嗎?他說對你已無情意。」
我眸中水光潋滟。
他動靜一大,我的淚珠便滾滾而落,「嗯。」
「可朕對音音情真意切。」
他低頭吻我,「剛好來做朕的皇後。」
我仰頭,承接這熾熱的吻。
從身體中升起一小簇火苗,隨著心跳點燃我渾身血液,四肢百骸仿佛都燃燒起來。
「人……他還在外面。」
我緊張地揪緊沈懷璋的衣襟。
他彎了彎唇角,朝外面說道:
「允了。」
「天色已晚,宮裡不留外男,齊王莫在宮中停留。」
沈慎欣喜若狂地應喏。
衣物摩挲聲、腳步聲清晰可聞。
迫不及待地起身離去。
我放下警惕,長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