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大人,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眼睛居然亮得出奇,一眼對上難免心驚。
“……”我握緊手中的茶杯,“沒有。”
9
時間久了,所有人都習慣了我每日賴在江盛棠的營帳裡。
有時候他有事不在,他的副官甚至想圖省事直接匯報給我聽。
“……”
我突然強烈地懷疑起那封文契的真實性了。
看他副官的那缺心眼的樣子,這種人的老大能幹出通敵叛國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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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等江將軍回來再說吧。”
“哦哦。”那人又愣愣地回了句,站在營帳裡和我大眼瞪小眼。
就在我忍不了,想和他說可以過會再來時,外面突然躁亂起來。
有人高聲喊著“江將軍受傷了”,門簾幾乎是被被撞開,幾個人慌慌張張地抬進了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
江盛棠皺著眉頭,即使意識處於恍惚,也能看出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我心裡一沉,哪有主將受傷了,士兵還大聲吆喝的?
這是生怕軍心不渙散嗎!
囑咐副官看好他家將軍,我大步出帳斥責那個高聲喧哗的士兵,安撫著眾多焦躁地擁過來的將士:
“隻是皮外傷,醫師說靜養兩日就好了。”
作為朝廷欽差,我說的話還算有一點分量,眾人即使仍有不安,也很快散了。
長舒了一口氣,我回頭,碰見軍中的醫師從帳裡出來。
“怎麼樣?”
那老者拎著藥箱,朝我行禮:
“報告大人,將軍中了毒箭。眼下毒已去了,隻是那傷還得每日換藥,靜養一月方能好全。”
“好,多謝老先生。”
我心裡也暗自放松下來,隨即又有些心驚。
我擔心他做什麼?
……肯定是怕他S我旁邊沾染晦氣。
我掀簾入帳,江盛棠已經醒了。
他臉色慘白,呼吸有些重,卻還是讓副官扶著他倚在榻邊,聽最新的軍報。
我進去時他們已說得差不多,副官向我行了禮便出去了。
我慢慢向他走過去。
江盛棠上半身纏著白色的布條,臉上的冷汗還在往下滴:
“多謝大人。”
“什麼?”我作不解狀。
“多謝顧大人幫我安撫軍心。”他對我笑了笑,眼睛又是那麼亮。
“……”
我把視線挪高了點,看著簾子上掛的獸皮。
“將軍聽見了?”
他輕輕點了點頭:“本來就暈得不厲害,能模模糊糊聽見外面聲音。”
我一時有些沉默。
“隻是,”他又開口說,聲音帶著點笑意,“我以為顧大人巴不得我S了。”
我被迫看向他雙眼,敏銳地捕捉到那一抹促狹。
看來此人隻是外貌沉穩了,少年時的心性卻是一成不變。
我索性走近兩步,在他的榻邊木椅上坐下,大方地承認了:
“是啊,我巴不得江將軍S了。江將軍怎麼知道的?”
“……”這回輪到他沉默了。
我看他吃癟,心情不由得舒爽了些,忍不住又換了個自稱惡心他。
“下官隻是覺得,下官一來軍營就惹得將軍中箭,若是再害得軍心大亂,怕是十個下官的腦袋都不夠將軍砍的。”
“人人皆知下官是主和派,若是軍營裡真出了事,怕是要懷疑到下官頭上,下官可擔不起這個罪名。”
“……夠了。”江盛棠被我噎得無話可說,算是知道了文官的戰鬥力。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我笑哼一聲,志得意滿地走了。
10
我本以為那日過後,江盛棠怎麼的也得避我兩天.
沒想到第二天傍晚,他的副官就找上門來了。
我看著副官詭異的面色,出聲詢問:
“怎麼了?”
副官盯著我看了半晌,看到我頭皮發麻,突然視S如歸地大吼一聲:
“懇請大人幫將軍上藥!”
“……”
我被他這一聲吼麻了,身旁的小竹也麻了。
我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眼見他吸足了氣又要大吼一聲,我急忙打住他的話頭:
“為什麼?你家將軍不能自己上藥嗎?”
“箭傷在背上,將軍夠不著。”
“那你不能幫他換嗎?”
那副官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委屈的神情,竟是看得我有點毛骨悚然:
“……將軍嫌我手重。”
我強忍住不掐自己的眉心:“那現在呢?”
他低下頭去:“就幹耗著,將軍說反正S不了。”
還不如S了算了!
我突然有點惱火,覺得這傻缺浪費了我的感情。
早知道他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我還需要天天忙裡偷闲咒他S嗎?
“行啊,”我嘴角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那走吧。”
保證疼不S你。
副官看著我森冷的表情,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錯。
離帳子還有兩米遠的時候,副官就不敢靠近了,他對我做了個揖,跑走了。
11
我無語地走進去,看見江盛棠無聲無息地趴在榻上.
他背上的紗布拆了,傷口裸露在外面。
傷口一整天沒上藥已經有些發紅發腫,看得我心裡格外不爽。
我冷著嗓音道:
“將軍嫌副官手重,那下官來給將軍上藥。”
他聽出我的聲音,刷得睜開眼睛,想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卻被我眼疾手快摁住了傷口邊緣的好肉。
他一掙扎就撕扯到傷口,痛得鑽心。
“將軍為何不肯上藥?”
“……你畢竟是女子。”他眼見逃脫無望,隻好把臉埋在胳膊裡,聲音悶悶的。
我瞧見他耳廓上爬起的一抹緋紅,覺得有些好笑:
“女子怎麼了?女子才手輕啊。”
他不再說什麼,任由我把藥漿抹在他傷口上。
雖然已盡力控制自己,可他顯然疼得厲害,指尖攥床單攥得泛白,身體也微微顫抖著。
“疼嗎?”
見他痛苦,我不知不覺放輕了聲音。
等了一會他也沒說話,我又塗抹起來。
他顯然不止受過這一次傷,背上還有好幾道不知是什麼兵器造成的傷痕,看起來觸目驚心,想來當時的境況也不會比現在好。
我嘆了口氣。
“為什麼非得打下去呢?不是已經把輸掉的地方都贏回來了麼?”
“不一樣。”他悶悶地說。
“哪裡不一樣?”
“他們S了我爹和我哥,我要報仇。”
我扶著他坐起來,給他纏紗布:
“不是報過了嗎?”
他背對著我,搖搖頭:
“不夠,我要北蠻所有人都陪葬。”
唉,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拿了把剪子,剪斷多出來的布料:
“那我朝的百姓怎麼辦?”
他像是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按下心頭湧起的情緒,給他解釋道:
“我不想你們繼續打仗,不是懦弱,是不想再有無辜的人S了。”
“自從打了仗,你知道稅糧加徵了幾輪嗎?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吃不飽飯嗎?你知道北方有多少流民逃亡南下嗎?你知道南下過程中又S了多少人嗎?”
我給他的紗布打上了結,掰過他的臉,直視他的眼睛:
“你不知道,你隻關心你自己的仇恨。”
江盛棠看著我,明亮的眼睛裡閃爍著某種我看不懂的情緒。
“不是的,顧宣。”他的聲音艱澀,“北蠻狼子野心,如果不一鼓作氣徹底收復,他們尋到喘息之機就會卷土重來,到時再想把他們打服就難了。”
他的下巴被我掐著,臉上卻隻有誠懇之色:“顧大人,利在千秋。”
我放下了他的臉:“那可惜了,我隻能看見當世之功。”
他沉默了一會,又低聲說:“打下北蠻,能為我朝提供廣袤的土地和充足的糧草、馬匹,民眾也會受益的。”
“哈,”我笑了笑,“可是已經S了很多人了。”
我看向他,看他纖長濃密的睫毛在我的話語中微微地顫動。
“將軍不如直接給我個準話?還要打多少年?還要S多少人?”
他垂下眼睫不說話了,但我知道他沉默的意思是堅持。
依舊是不歡而散。
12
皇帝的詔令終於到了,責我速速回京。
軍營裡的人與我早已相熟,堅持要給我餞行。
“這也是將軍的意思。”見我擺手,副官解釋說。
我在踐行宴上見到了闊別多日的江盛棠。
他的傷看起來是好全了,眼下正和別人談笑風生。
見到我出席,也隻是挑了挑好看的眉毛。
我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隻想安靜地等待時間過去。
但總有人能莫名其妙地找上我。
“顧……顧大人!”
我看著醉醺醺的副官,感到有些頭疼。
宴會這才開始多久?
他喝醉了,說話有些不清楚,卻勝在大聲:
“多謝你!!”
我不知道他在謝什麼,隻想趕緊把他弄走,忙客氣地說了兩聲不要緊。
沒想到他一把甩開了我的手,大聲吼道:
“要謝!多虧了你給我們將軍換藥!”
我瞬間感覺血液逆流,恨不得鑽個洞躲避那些看過來的視線。
他卻不以為意,轉過身對著他的兄弟們大肆誇獎著我:
“如果不是顧大人親自給我們將軍換藥,我們將軍早S了!”
我的天爺啊,我真的謝謝你。
我欲哭無淚地被拉到一群士兵中間,接受他們衷心的敬意。
“哇塞,顧大人太厲害了!”
“多謝顧大人!”
“好好好……”我尷尬地應對著,四處尋找小竹的身影。
“行了行了,都散了。沒見到顧大人不想聽你們講話嗎?”突然,一道帶著笑意的熟悉聲線在我頭頂響起。
我抬頭,看到江盛棠被月色照的有些朦朧的側臉。
或許是今夜的氛圍太好,我的心也有些軟了。
——感覺自己可以短暫地原諒這個萬惡的主戰派一秒鍾。
我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給自己找補道:“也不是……”
“就是就是,”有膽大的士兵立即應和我說的話,“難道顧大人不想聽我們講話,就想聽將軍講話嗎?”
他的話語又引起了一陣笑聲和調侃聲。
“去你的。”江盛棠看起來心情真的很好。
他輕笑著,假裝要踹那士兵。
那士兵靈敏地很,一閃身就躲開了,卻也被江盛棠找到了機會,一把拉住我從那缺口出了包圍圈。
他帶著我一路狂奔,向外跑了好遠好遠,停下來的時候我心髒砰砰亂跳,上氣不接下氣。
眼見得都快出了駐軍地了,我忍不住埋怨他:
“跑這麼遠幹什麼?”
他隻是溫和地看著我,不說話。
“?”
月光落在他的眉眼上,泛出了一片難言的波光。
我居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麼不說話?”
他聽了這句話,卻像是被人解開了啞穴一樣,用手拍著胸口,露出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
“末將生怕大人不想聽末將講話。大人不開口,末將怎麼敢——欸!別踢了!”
他邊笑邊躲,我追著踹他。
——是真踹那種。
13
鬧了沒一會,江盛棠就被將士發現行蹤,把他抓去喝酒了。
我也樂得自在,淺淺喝了兩杯。
這裡接近大漠戈壁,有我從來沒見到過明亮的月亮。
不知何時,外面響起了悠揚的羌笛聲,如泣如訴。
羌管悠悠霜滿地。
醉意有些上頭,我抬著頭看著又大又圓的月亮,痴痴地思念著爹娘、弟弟和顧夫子,回想著我的前半生。
我是本朝第一位女官。
開國皇後仁德,推崇男女平等,打破“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偏見,在鄉縣興辦女學,稱女子亦可科舉入仕。
然而,規制易改,人心難變。
且不說貧困人家的女兒根本沒有機會進入女學,就是高門大戶的小姐也隻把讀書習禮、識文斷字當作攀龍附鳳、嫁入貴門的捷徑。
世家子弟求娶妻子,更是要求對方熟讀《四書》《五經》,通曉《論語》《孟子》,隻因如此才算得上是賢良淑德。
百年過去,竟是沒有一位女子衝破桎梏,靠文墨和才氣登堂入室。
我是第一個。
但很難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14
從我記事起,年成就從未好過。
爹娘對著來收稅糧的官兵愁眉苦臉,回到家裡唉聲嘆氣。
日子雖然苦,但咬咬牙還能過。
直到某天村上突然亂了,從天剛朦朦亮就開始雞犬不寧。
女人悽厲的哭聲和男人的怒喝聲把全家都吵醒,我驚恐地抱緊哆嗦的弟弟,等爹出門打探消息。
爹回來了,掩上門,面如土色:“官府來收糧。”
娘驚得捂住胸口:“不是收過了麼?”
爹苦笑:“北邊打仗了。”
後面的事我就記不清了,隻記得爹娘拿布包了些家裡值錢的東西,讓我帶上弟弟逃。
我背著弟弟,懷裡抱著布包,往南去了。
回過頭望一眼生我養我的村子,熟悉的房子在黑壓壓的天色下像是一座一座的墳。
逃了好幾天,具體多久也記不得了,總之實在是走不動了。
我和弟弟找了戶人家的馬厩躲進去過夜,卻被人家發現了趕出來。
半夜兩個孩子流落在街上,被流民搶了布包,沒有辦法反抗。
到處都是流民。
天災頻發,年收慘淡,戰火紛飛,流寇逃竄。
都是被苛捐雜稅逼出來的流民。
我那時走累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抬頭看看天,又看看懷裡睡得沉的弟弟,想起爹曾說農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可如今連這樣都做不到。
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