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樣的臉,他……還能認出來嗎?
「您再仔細看看,定然就是……若不是,我定叫這賤人好看。」
宸霄的聲音似毫無感情:「若不是,你預備如何叫她、好、看?」
管事眼睛一轉:「如何?就算這女子不是賀蘭舟,也和賀蘭家脫不了幹系!人人得而誅之!我早想好了,將她送去虞水村做妓,一來造福村民,二來掙些皮肉錢做盤纏,物盡其用。」
宸霄的聲音依舊平靜,像一柄平直的劍:「做妓?」
管事笑得更燦爛諂媚:「當然,您要是覺得這樣還不滿意,小的可以先斷了她四肢手腳,再送去。」
我渾身輕顫。
四周的空氣仿佛忽然冷凝,寒意徹骨。
宸霄一字一字問:「斷了四肢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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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個一個剁!誰叫她碰過您呢!天下誰不知道,您厭惡她到了極點!仙尊,您放心,落在我手裡,絕沒有她一點好果子吃!仙尊……您怎麼這麼看著小的?真的!來,我給您看她的——」
眼睛麼?
我還沒反應。
忽聽管事一聲悽厲尖叫一聲摔在前面。
「仙尊,您莫惱我呀!您氣的是這賤人,怎麼砍……砍小的的手啊!砍、砍錯了——」
下一刻,管事的腿也斷了。
「上仙!饒命!小的不是隱匿不報啊!小的第一時間送來的啊!小的哪知道這賤人會易容躲進墮民谷這種地方!您知道,這地方又傷身,又傷氣,修行的人待久了就全廢了!賀蘭氏天生靈脈,受不了魔瘴毒,小的是真沒想到她敢來啊!」
宸霄很輕一聲:「賀蘭氏天生靈脈受不了魔瘴毒……」
呼啦一聲。
管事再次慘叫一聲:「饒命啊,上仙——小的真的盡力了啊!」
他在地上哀嚎慘叫。
然後被一腳踩掉了下巴。
半個山門終於安靜了。
寂靜中,環佩聲向我移動。
很淡的香氣襲來,似、似是……昔日我送他那隻舊香囊。
一隻冰冷的手伸到我臉頰旁。
終於……輪到我了嗎?
我別過了臉,拒絕他的靠近:「……不要。」
他一頓:「不要?」
8
我緊緊閉著眼睛。
不要。不要。不要。
這是曾經宸霄對我說的最多的話。
我每次費勁心思,小心討好嫡姐嫡兄,甚至族裡的管事,為他弄來一點帶靈力的酒,一塊低等的靈石,一兩篇修行殘卷。
他總是用那雙深潭似的眼睛沉默看我,然後冰冷吐出那兩個字。
不要。
我想。
他在嫌棄我,他是不是知道我是個什麼角色。
是在我哭求惹怒我爹,被我爹一巴掌扇在地上,嫡姐卻在我身上倒水的那晚知道的嗎?
那日我生辰。
我在垂花門角落等了父親幾個時辰。
求他給我一個好些的靈石。
嫡兄揚手給我一巴掌,罵我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嫡姐捂嘴輕笑,我卻不肯退。
後來我終於拿到了那個宸霄亟需的中等靈石。
我小心翼翼擦掉狼狽痕跡,努力練習完笑才走進深宅後荒冷的小院。
「我爹給我的生辰禮物,不是什麼好東西,賞你吧。」
他在簡陋的床榻上睜開了眼睛。
燭火晃動在他眼眸中,如同星河,真好看啊。
他盯著我看。
我感覺心跳好快,臉好燙,我別過臉:「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我房中多得很,你不是說破鏡要這個嗎?就當是給你前兩日陪我去祭拜小娘的獎勵。」
他第一次沒有說拒絕收下了我的禮物。
我開心極了。
但是很快,在他和嫡姐的面首爭執時,那塊靈石從他袖中掉下來。
他原來一直沒用那個靈石。
那個面首嗤笑他沒見過好東西,這種東西他都是用來喂靈獸的,也當個寶貝。
還說他的主子隻能送這種垃圾,所不如換個主子?
我心虛問他為什麼不用呢。
是不是嫌棄那個靈石不好啊。
他沉默。
我忙說要是不好,我可以去取個更好的,比這個高階的,我就去問一問我爹就行。
「不要。」他立刻說,「不要去。」
「沒事的,我爹很好說話的。」我努力看著他笑,「既然你跟著我,是我門客,你需要什麼,我一定會幫你實現的!」
他突然生了氣:「什麼都能實現?那流月花也可以?七心草也行?」
這兩個都是賀蘭氏的禁花,隻有大長老才能飼育。
我拿不到。
他有些懊惱回過頭,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他修行境界趨穩,不需要任何的靈石靈草了,假以時日,一定在賀蘭家的門客大會上為我博面。
他定然是曉得了,我是個沒有一點地位的賀蘭家廢物。
我低下頭去,看院子地上的落花瓣,不敢看他的眼睛。
很小聲說:「不要啊……那就算了。」
畫面重疊。
如今的地位卻是迥然不同。
他也沒有像我那時的好說話,說「不要就算了」。
我別過去的頭,被他伸手扣住了下巴。
生生轉了過來。
他命令我:「不要什麼,睜開眼睛,看著我,告訴我。」
9
我也想看他一眼的。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就連夢中的模樣也開始模糊。
但是我看不到。
我動了動手,摸到了他的衣袖。
伸手,扯住。
我小聲求他:「宸霄,你不要像對我堂兄那樣。動手的時候,能不能快一點,給我一刀痛快的。就當我求你——」
他的手微微一顫,幾乎咬牙切齒喊了我一聲名字。
「賀蘭舟。」
又是一聲,卻帶了痛意。
「賀蘭舟。」
「在你眼裡,我竟是這樣的人?」
他的手用了力。
下巴好痛。
我不敢動。
他一字一句。
「當初不辭而別,將我困S煙羅洞中,如今竟連看我一眼的膽子都沒有嗎?」
「不,不是——」我疼得蹙眉,「是我……不能看。」
「不能?還是不願?」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
時移世易。
那是上位者的凌厲。
「睜開你的眼睛!」
我吃疼悶哼一聲。
睜開了空洞的眼睛。
隻是一瞬,宸霄整個人都僵硬了!
「我……真的看不到。宸霄,你是在生氣我當初強迫你嗎?我害了你的修為,可我找到了七心草……我就放在洞中。宸霄,我賠過你的……你不要那麼S我——」
他的手顫抖著松開了我的下巴。
伸手移向我的眼睛。
聲音全是不可置信。
「你……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明明已經不痛了,但是因為這句熟悉帶著刺痛的溫柔,卻又開始痛起來。
眼淚自己就從眼角湧出。
「宸霄,我的眼睛……沒了。」
10
地上那個痛昏的管事此刻正好醒了過來。
他拼著一口氣邀功。
「仙尊,不必您親自動手。瞧啊,小的都為您做好了!昔日這賤人膽敢折辱您!我已替您挖了她眼珠,剩下的部分交給仙尊盡情處置!您任意!隨……」
話音未落,那管事慘叫一聲,接著是舌頭切掉的悶哼。
眾目睽睽。
劍鋒如山。
靜立兩側的仙門修士們出聲阻止:「仙尊,這人是得令入天虞山,不可——」
劍鋒相擊!
斷劍滾落!
山石碎裂!
龐大如巨浪的劍氣,在我身前縱橫。
一個又一個大塊的東西滾了下去。
那些修士目瞪口呆倒抽涼氣退後數步。
噗通一聲,是不遠處的雲藍生生跪下。
「仙尊——」
宸霄問:「你便是這樣替我尋人的嗎?」
她咚咚咚磕頭,額頭浸出鮮血。
「仙尊!是我一時沒有看清,是阿藍錯了——」
「是阿藍一時沒有認出,仙尊給阿藍一個機會——這麼多年,阿藍陪著仙尊的情分,難道,難道仙尊一點都不念嗎?」
「小姐,小姐……您為雲藍說句話啊。」
宸霄的手指壓在我嘴唇上。
「噓。笨蛋。我不想在你面前S她。」
11
宸霄將我帶回了天虞山雷雨殿。
整個大殿隻有我和他兩個人。
殿內靈力豐沛,溫暖如春,隨手一摸就是溫暖如明珠的靈石。
他低頭問:「知道我為什麼要處置那個管事嗎?」
他的胸口就在耳邊。
他的衣衫觸碰起來華麗精致。
我僵硬繃直就像煮熟的鴨子。
腦子隻剩下空白。
「因為,因為……你做事報仇從來不會假手於人,他搶了你的事。」
「不對。」
「因為他問你要報酬?……因為他是壞人?」
「賀蘭舟,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他將我放在一個很柔軟的床榻上,伸手摸過去,是我小時候最想要那種天織錦。
枕頭在左邊,是瓷枕。
右手摸過去,有一個很小的擺件盒,裡面放著三層碟的小果子。
我收回手。
他取了果子。
送到我嘴邊。
我好像明白了。
——他是在提醒我,一個堂堂上仙曾為我做過什麼做到了什麼地步麼?
宸霄是很討厭我的。
我親耳聽到過,他送一個千裡來投奔的寒門同鄉靈石時,那樣說。
「……一時沉寂自當屈身守分以待天時,我對賀蘭氏自然沒有感情。眼下你修行到了突破期,更是要緊……」
那同鄉呸了一聲,將靈石扔在地上。
「你已破了童身,修行之路已斷,還說什麼?!」
「呵,一個面首也配君子自居?從女人胸上睡來的東西,我嫌髒。留著溫床吧!」
他同鄉走了很久,宸霄才彎腰撿起來那個中等靈石,緩緩捏緊。
那曾經驕傲冷冽的天才少年,如今卻被人這樣輕視折辱。
我翻牆出去,緊張鬼祟跟在那同鄉身後,我從沒有一次這麼想打人。
後來是宸霄叫住了將那同鄉抵在牆上惡狠狠教訓的我。
他又說:「盧陵並非惡人,他是我幼時故友,亦是我救命恩人,和其他人不同。算了。」
在場隻有三個人。
他,盧陵,還有我。
所以,我就是那個其他人麼?
我隻能是個其他人。
哪怕我們睡過了,我也隻是個其他人。
……
此時,我這個曾害他不能修行的其他人被抓到了。
我S定了。
我聽見了他用靈力引泉水,滾熱的水氣湿漉漉,水聲潺潺。
——他是準備要煮熟了我?
我又聽見他要仙侍準備生肌膏和駐顏丸。
——這是準備養好我再一刀刀活剐了我?
12
我實在太累了。
那香氣又太好聞。
在猜測他會怎麼處置我的時候,我居然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
我又夢到了那晚去鹿臺山為他尋七心草。
鹿臺山好高,禁絕人煙,凡人不可攀登,山上魔瘴毒氣會侵蝕攻擊一切修行者。
唯一法子,就是自毀靈脈,斷了修行路,然後像個凡人一樣爬上去。
我在山下枯坐了半晚。
最後生生剖丹。
這是我欠他的。
誰讓我那晚上喝了那麼多,誰讓我灌了他酒,趁他迷糊,親了他。
親了第一口。
還忍不住又親一口。
再親一口。
一朝酒後亂情,強壞了他的童身,讓他前修盡棄。
他的清淨道全數毀滅,修為前功盡棄,除非重塑靈脈,另鑄識竅,否則再無破鏡可能。
我欠他的。
那鹿臺山真高啊。
我的手指好痛。
山崖上是鰻蛇的毒液,一不小心滴落在眼睛裡。
我怕蛇,爬到一半就害怕了,眼淚打湿了衣襟,但是我不能下去。
我早上在他身邊醒來摔下床時,跟他說過我會負責的。
我終於爬上了鹿臺山。
回來時下山摔了一跤,臉摔壞了。
我使雲藍叫他去煙羅洞等我。
他進去了,我在洞口不敢進去。
我說:「那你好好修行呀。七心草我給你準備好了。」
我說我要走了。
他問我去哪。
我跟他說我也要離開賀蘭氏去遊歷,興許會在他破鏡出關時回來。
但我知道不會,我是準備算了。我一個凡人,生老病S,他出關時我說不定都老S了呢。
他這回說好。尾音似帶著笑意。
他應該是看到了七心草。
他肯定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我欠他的,算還清了。
半年後,他破鏡出來時,賀蘭家已經傾覆了。
我也成了墮民。
夢中的痛一點一點加劇,恍惚中,一隻蛇懸掛在床帏上,口裡滴答毒液。
我渾身一顫:「疼——」
疼——我忽然驚醒。
眼前一片黑。
痛來自傷口,有人在給我手上的傷塗東西。
手腕被抓住。
掌心溫暖。
「別動。」是宸霄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