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我被送回宮中，盈盈擦拭我額頭上的傷。
「娘娘，這傷口好深，流了不少血呢，怕是要留疤……」
「我眼睛都沒了，還怕留疤？」
「可是娘娘看不到自己的疤，皇上會看到啊。娘娘就算用絲帶蒙著眼睛，依舊美得傾國傾城。」
「你在胡謅什麼……」
「奴婢沒有胡謅，您看不到皇上看您的眼神，有氣，有恨，但更多是悲傷和深情，奴婢從沒見皇上用這種眼神看哪一位娘娘。」
我愣了一會兒，問盈盈：「真的麼？皇上真的這樣看我？」
「騙您是小狗，娘娘被帶出去時，皇上眼睛裡都泛著淚光呢。唉，也實在想不明白，皇上明明是對娘娘有情的，怎麼非要這樣對待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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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沒有招惹過他，無辜受了這麼多摧殘。而他給我的原因，僅僅是我在他的「前世」傷害過他。
我這給誰說理去。
這一遭之後，燕時滿很久都沒有來找我。
倒是我的太子哥哥，家書來了一封又一封，問我是否安好。
我難道要跟他說，我被挖了眼睛，還被N待得活不下去？
我口述，盈盈代我書寫：
「妹妹一切安好，無病無災，唯多夜寐，請太子哥哥幫妹妹在海珠寺供奉三盞香油燈。」
信上午剛送出去，傍晚涼帝便來了。
「聽說你多夜寐？睡得不好嗎？」他問我。
「回陛下，我這個樣子，睡著和醒著也沒什麼區別。」
「顧盼，莫要怪朕狠心。」他的聲音沉沉的，「你是在為自己的前世贖罪。」
「前世嗎？」我悲憤，「我沒有什麼前世！我就是我，一隻螞蟻都沒有傷害過的南趙小公主，為了你遠嫁北方，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燕時滿，你S了我吧，S了我啊！」
忽然他捏住我的雙頰，「顧盼，S是最簡單的事，朕要你活著，『看著』朕的千軍萬馬滅掉南趙，朕要你和你的太子哥哥在戰場上相見，讓他好好看看，他最心愛的妹妹，成了什麼一番模樣。」
我是真正的欲哭無淚。
「你不是信佛嗎？」他說，「去佛堂跪三天，靜靜心思，省得每夜夢寐。」
我跪在佛堂裡，聽著梵音。
心倒真的靜下來了。
自從我被挖去雙目，整個人就處在極度絕望崩潰的邊緣。
可是我越不屈服，越鬧得兇，涼帝就越是折磨我。他不會輕易讓我S，也不會讓我好好地活。
這樣下去，我隻會悲慘痛苦地活一輩子。
既然眼睛已經沒有了，那就接受現實吧。人總得活下去，就這麼S了，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從佛堂出來以後，一陣涼風拂面而來。我深吸一口氣。顧盼，振作。
我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去求見涼帝。
我跪在他面前，戚戚地說：「臣妾知錯了，臣妾願為前世的罪孽受罰，隻要能稍解皇上的心頭之恨，皇上讓臣妾做什麼都可以。」
涼帝許久沒有說話。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有些忐忑。
「總算你會服軟，但以後日子還長，用行動說話。」他平靜地說，「回去吧，顧盼。」
他還是不信我。
沒關系，我會讓他信的。
6
我變得很乖很乖。
每天晨起，在佛前懺悔自己的罪過。
然後打扮素淨，去鳳祥宮給皇後請安。
我自來到北涼皇宮，一直沒有見過皇後。
此刻我跪在她腳下，說著「娘娘千歲千千歲」。
我聽涼帝說，世間曾有兩雙最美的眼睛，一雙長在顧盼的臉上，一雙長在獨孤皇後的臉上。
如今，顧盼的眼睛已經沒了。隻剩獨孤皇後的眼睛世間最美。
有多美呢？我很好奇。
我伏在皇後的腳下，皇後說：「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她一把扯掉了我蒙眼的絲巾。
猙獰的疤痕，空洞的眼眶，暴露無遺。
周圍的妃子一片哗然，難聽的話一句接一句灌入我耳中——
「盲妃和皇後娘娘的眼睛都是世間最美，皇上卻挖了盲妃的眼，足見皇上對皇後娘娘的愛重。」
「那盲妃的眼睛可不老實，必然要偷閱情報傳給南趙太子，皇上怎能忍她這種奸細？」
「聽說，盲妃與她的太子哥哥情深意切，盲妃如今這樣，不知她的哥哥還會不會管她？」
我在地上摸索著，找到了絲巾，匆匆蒙住眼睛，向皇後告退。
逃得太倉惶，我都沒有讓盈盈牽著我，就照著對來時路的記憶，瘋狂飛奔。
卻狠狠撞了一個人。
「大膽！敢衝撞皇上，還不跪下！」是太監尖利的聲音，
「顧盼，你跑這麼快幹什麼？眼睛又看得見了？」涼帝語氣裡帶著諷刺，手卻抱著我，不教我跌倒。
我渾身冷汗，一陣眩暈。
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太醫說我是長期受涼，落下的病根。
這就要感謝涼帝了。他讓我數九寒冬穿紗裙，讓我跪在雪地裡思考人生，還用冰水給我醒神……
這個地方帶給我的感覺，真如它的名字一樣，涼。
徹骨的涼。
一隻暖暖的手覆住我冰涼的手。
「後面一段日子，朕就不折騰你了。光是看著你這副樣子，朕就覺得十分痛快。朕不能把你弄S了。朕還要在戰場上，讓你與你的太子哥哥相見呢。」
我笑了，「南趙太子顧攀左不過是個書生，打起仗來哪裡是陛下的對手。還請陛下手下留情，不要讓我看到顧攀兵敗的悲慘結局。」
「呵，確實，他打起仗來不是朕的對手。」他語調略微提高，「但是，他有你。前世，你把整個北涼的軍情都送給了他，於是，朕的妻兒、臣民就成了你們的俎上肉。」
我正想反駁，卻聽他說：「等等，顧盼。」
他的手指撫著我的嘴角，「剛才，你笑了。」
「臣妾……臣妾笑了嗎？」
「提到南趙太子顧攀，你就掩飾不住笑意。」他輕輕撫摸我的嘴角，「彎彎的上翹的嘴角，那麼甜那麼美，卻不是為朕而笑。」
我真的不明白他的邏輯。他挖了我的眼睛，還期待我會對他笑？
但是，我從他的話語中得到了一個隱秘的消息：北涼要對南趙動手。
當時我嫁去北涼時，兩國約定，十年內不起爭端，和平相處。
可這才第二年，涼帝就時時把戰爭掛在嘴邊。這是一個信號——他肯定在暗中準備攻打南趙。
7
日晝愈長，時光難捱。
我讓盈盈來教我寫字。
她手把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從幼兒的水平開始學起。
苦練了三個月，我自己寫了一首詩，屁顛屁顛地去找涼帝欣賞。
涼帝接過我寫的詩，看著我歪七扭八的字，他沒說話，沉默震耳欲聾。
「陛下看出這是誰的詩了麼？」
「這……這是李白的《靜夜思》？愛妃想家了？」
「再猜。」
「是杜甫的《春望》？愛妃惦念家國？」
「再猜。」
「噗——」他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你的這些鬼畫符，它們認得朕，朕實在認不得它們。」
「這是王維的《相思》。」我微垂著眼眸，一字一句地念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涼帝不笑了。他喃喃地念叨：「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顧盼，你是生於南國的紅豆，生命在春來綻放。你希望我多多採擷你的美麗嗎？好讓我永遠陷入相思。」
我低著頭說：「沒有這麼深的寓意，皇上多想了。下回，臣妾把字練得好一點，再來求教皇上。」
我裝作沒聽見他的挽留，轉身離開。
回到宮中，我把這一紙詩裝進信封，讓盈盈派人送去南趙。
這首《紅豆》，我本來是寫給我的太子哥哥。涼帝他自作多情了。
除了練習寫，我還開始練習「讀」。墨汁浸透紙張，會留下凸起的痕跡。觸摸這些痕跡，再聯系上下文，就大概可以判斷這是個什麼字。
我讓盈盈搞來了能把屋子填滿一半的書籍信件，每個黑暗的白天和更黑暗的夜晚，我就坐在這些紙張中摸啊摸。
涼帝來過幾次，滿地的紙，他都無法落腳。便嘆了口氣，離開。
我心說快滾吧，不要打擾我。
夏至這一天，我收到了太子哥哥的來信。
我摸著信上的字，緩慢地念出來：「吾妹安好。兄已為你供奉了三頂香油燈。相思也已收到，南國紅豆已成熟，相思濃鬱，盼妹歸來。」
歸來，歸來。
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萬分傷感，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夏天的北涼很涼爽，我在盈盈的指引下來到了御花園。我說我有點冷，盈盈便讓我坐在水榭裡，千萬哪裡都不要去，她回去幫我拿披肩。
我坐在水榭裡，耳邊很是歡騰熱鬧。
樹葉噗噗，水流撞擊，夏風簌簌。
沒有了眼睛以後，我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銳。
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小孩的尖叫，緊接著「撲通」一聲。
有小孩落水了。
我沒多想，爬上欄杆，一猛子扎進水裡。
我會水，但也隻會一點點。循著聲音，我奮力遊去，幾次嗆水差點沉沒。
終於靠近了那個落水的孩子，我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用力劃水，向岸邊艱難靠近。
好不容易到了岸邊，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他推上岸。
我卻沒能上得了岸。
我感覺自己在往下沉，水漫過我的下巴，耳朵，鼻子，眼睛，眉毛……
忽然，有人摟住我的腰，強有力的胳膊把我帶出水面，送上岸。
我躺在岸邊，被人在胸口狠狠按了幾下，吐出幾口水，終於能喘過氣來了。
恍惚間，我看見太子哥哥在朝我招手，我喃喃道：「太子哥哥，我很好，勿掛念……」
8
我救的是皇長子。
皇後抱著兒子，坐在我床前，一個勁地道謝。
「本宮就這一個兒子，若他出了什麼事，本宮就沒法活了……顧妃，謝謝你，謝謝你。」
涼帝說：「好了，皇後，你先帶燕楚回去吧，顧妃累了。」
皇後離開後，涼帝在我身邊坐下，握著我冰涼的手。
「前世，皇子被你們扔進了油鍋。而這一世，他卻被你舍命相救。你到底是誰？你是她麼？朕有些疑惑了。」
「陛下不必疑惑，您不是說了麼？日子還長，用行動說話。」
他微微一笑，「你對我的話記得都挺清楚。方才你躺在岸上暈乎乎的，說了一句話，是什麼『太子哥哥，我很好，勿掛念』，你想他了？」
「我不想他，我也不希望他掛念我。陛下，我是你的女人，我……」
我的唇被他堵住。
溫柔的，繾綣的，熾熱的吻。我嫁到北涼來那麼久，他從未這樣吻過我。
等我們分開時，我的臉燒燒的。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也許他在嘲笑我的不淡定。
「你再休息兩天。」他說，「等身子養好，朕召你侍寢。」
啊？侍寢？
兩天後，我沐浴更衣，坐在春恩車裡，來到蘭章殿。
宮女引導我在龍床上坐下。
片刻，我聽到了沉沉的腳步聲。是他來了。
「前世，你不是處子。」他忽然說。
我愣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