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歲那年,我娘拿出兩根秸秆,一長一短。
誰抽中了長杆,誰就能纏那三寸金蓮,日後高嫁,前途無量。
姐姐怕疼,推了我去。
後來,我果然嫁給縣令為妾,而後又扶正堂屋,得封诰命,人人稱羨。
而大腳的姐姐,嫁了個病弱書生,不久守寡,日日被刻薄婆母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恨我搶走了她的人生,終於趁我生產時,害我一屍兩命。
再睜開眼睛,我們又回到了抽籤的時候。
這一次,姐姐一把推開我,搶走了長秸秆,笑得暢快:「诰命夫人的福氣,也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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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笑。
健步如飛、自由自在的生活,姐姐原來不喜歡啊!
1
「娘,我的是長籤,這次該我纏足當太太了!」
我娘剛拿出兩根秸秆,姐姐就猝不及防地將我推倒在灶臺邊,忙不迭地搶了左邊那根,得意洋洋地抖著手,果然是長杆。
我眼前由朦朧到清晰,立刻意識到,我們倆都重生了。
我家姓程,世居江北望桃屯,務農為生,大小男婦皆營田事,本來並無纏足之說。後來江南政權吞並江北,江南的纏足之風也傳開來,縱使當今皇後多次諭令禁止,卻也隻是稍遏而已。
去年,我們屯上,一個小腳女人竟高嫁王府為妾,娘家從此大富大貴,在鄉裡橫行霸道,無人敢過問,通是楊貴妃父兄的情狀。鄉親們由是羨慕,也「不重生男重生女」,興起了給女孩纏足。
而我娘,更是格外眼熱的一個。
「你們姐倆,一個纏小腳,以後嫁個好人家,補貼你弟。另一個放著大腳,在家裡做活,以後給你弟弟換親便罷。」她如是說,便令我與姐姐抽籤。
前世,七歲的我懵懵懂懂,九歲的姐姐卻已知事。她曉得纏足是要去半條命的,因此搶先抽了短杆,把我推進了這火坑。
年幼的我,號哭著,眼看著自己一根根腳趾被折斷,耳聽著骨碎肉裂,好幾年的功夫,終於有了一對完美的三寸金蓮。
十三歲那年,我也正是憑借這雙精致小腳,被縣令看中,一臺小轎進了府衙,成了他第十八房姨娘,而後夫人去世,我被扶正,得了三花诰命、鳳冠霞帔。
而姐姐,則千挑萬選,嫁給了本村一書生。原指望他高中她也能做官太太,卻不想書生命短,她婚後即寡居,和刻薄婆母每日爭吵。而我娘又貪圖貞節牌坊,抵S不許姐姐改嫁。
姐姐因此恨我,在我請她入府衙陪我生產時,狠心拽出了我的子宮,令我劇痛失血而S,一屍兩命!
閉眼前,我聽到姐姐淬毒般的聲音:「當初若不是我把纏足的機會讓給你,你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卻害得我白做一世寡婦!」
2
想到這裡,纏足的痛和被人生生扯出子宮的痛,令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我抬頭看看滿面春風擺弄著長杆的姐姐,笑了:
「好啊,姐姐以後有福了,纏了小腳,不知道要嫁給什麼高門呢!」
姐姐低頭看我一眼,眼神中依舊滿是得意與怨毒。
趁娘不注意,她靠近我耳邊,笑得宛如大仇得報:「你裝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重生的?」
我猛然抬頭,卻聽見她咬牙切齒地笑道:「上輩子,我容貌百倍勝你,又比你聰明,就是因為一雙大腳,才讓你得了意!」
「是你搶了我的人生,所以,這輩子,我要把我的東西通通拿回來!」
「而你,」她輕蔑地看了一眼我的腳,「你以後就是個沒出息的大腳丫頭了,你就嫁給喬書生,掙你的貞節牌坊去吧!」
聽到這裡,我明白了。
她上輩子過得不如意,分明是她不敢恨父母,不敢恨禮教,不敢恨這個世界,隻敢恨我罷了。
真是無能又懦弱。
那麼,真期待,這樣一個人,怎麼在縣衙那個惡心的鬼地方生存呢。
我抬頭,笑眯眯地說:「是嗎?你還是先挺過裹腳這一關再說吧。」
或許是想到裹腳的疼痛,她臉皮抽了一下。
而這時,娘已經喜氣洋洋地領著一個婆子進門了。
趙媒婆,最擅給人裹腳。
看到她,我和姐姐的臉色同時一變。
上輩子,也是趙媒婆給我裹的腳。所以,我看到她,就感覺雙腳碎裂一般疼痛。
而姐姐則是高興地迎了上去,還不忘輕蔑地瞥我一眼。
趙媒婆停了腳步,驚道:「怎麼?要給你家大丫頭裹?我以為是給小的呢。哎喲,程大妹子,這裹腳都是三四歲就裹上了,你家小丫七歲了,都隻能勉強,大丫可是九歲了,這腳長得也忒大了些,我可是裹不來。」
說著,她轉身就要走。
眨眼之間,情況驟變。
姐姐愣住了,我也愣住了,而我娘眼中精光一閃,急忙把我往前狠狠一推:「大的裹不來,那就……」
不可能!
前世的苦,今生怎麼能再受一遍!
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姐姐今天生米煮成熟飯,再無反悔餘地!
電光火石之間,我已經開口:「姐姐可以裹腳,我知道一個法子!」
3
我拉著趙媒婆,附著她的耳朵,跟她說了幾句話。
趙媒婆還在猶豫,我又道:「趙大娘,要是你這次成功了,十裡八鄉還有大齡姑娘要裹腳,不都得找你?大娘,你是聰明人,這筆賬不會算不來。」
趙媒婆果然一咬牙:「那就這麼幹!」
姐姐卻意識到不對勁,開始往後躲,看向我的眼神滿是戒備。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對娘說:「娘,姐姐看來是反悔了,那還是我裹吧。我以後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地孝敬……」
話還沒說完,姐姐已經上鉤。
她尖叫道:「娘,是我抽中了長籤,這是我的機會!」
我娘本來就想給姐姐裹腳的,因為她幹活不如我中用,見狀就一巴掌把我拍到一邊,罵了一句「滾去燒水」,趕緊堆出滿臉笑,帶著趙媒婆和姐姐進屋去了。
我捂著臉,作委屈不甘狀,氣憤地看了姐姐一眼,才一瘸一拐地去燒水。
完全不在意背後姐姐那得意的目光。
她還不知道我給趙媒婆出的主意。
前世,我在府衙時,聽人說過,如若女孩年歲大了,還要纏足,唯有一個法子。
那就是,將十趾折斷向足掌之後,用糯米漿煮過的布條,粘上碎瓷片,一圈一圈纏在已經殘疾的腳上。
碎瓷片深深扎進血肉,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後,腳上的肉就會一層一層爛去,最後留下一層滿是疤痕的皮裹著骨頭,那腳自然就看著小了。
聽起來很殘忍,可這是姐姐想要的,不是嗎?
一鍋滾水煮好,我親自給她端進屋裡,然後掩上了門。
身後,傳來姐姐撕心裂肺的慘叫。
好像被S的年豬。
4
趙媒婆來了家裡十幾趟,足足半年的工夫,才給姐姐伺候出一雙挺像樣的小腳。
談不上三寸金蓮,但軟尺一量,也隻有四寸二分,一巴掌大小。
「可費了精神了,光碎瓷片子,就用了七八個碗。」趙媒婆談起姐姐這雙腳來,十分自豪,私下裡還給我十幾文錢買糖吃。
我知道,她一定要去遊說禍害別的女子了。
所以,我散布謠言,說趙媒婆從地裡挖出了幾百兩銀子。
衙役貪婪,自然來尋趙媒婆分銀子,趙媒婆哪裡拿得出來?最終被拶手戴枷,指骨都斷了,再也不能給人纏足。
鄉中也有惋惜的,也有拍手稱快的,我就聽見鄰居家姐姐小聲說:「這趙婆子平素最愛慫恿人家丫頭纏腳,這回可終於得報應了!」
姐姐這雙完美的小腳,成了趙媒婆的絕唱。
雖然裹上層層腳布,穿上繡鞋後,看著完美,但實際上,姐姐這雙腳沒有一塊好皮,走起路來,比一般裹腳的女子還要痛上百倍千倍。
她哭著哀求我娘:「娘啊,我這雙腳,要是走多了,肯定就要變形,那麼以後就不好往外嫁了。反正妹妹一雙大腳抗造,家裡地裡的活,你就讓妹妹去幹吧。」
娘看重姐姐的婚事,也覺得大腳低賤,真的把她當大小姐一樣供起來,把我當丫鬟使喚。
我每日五更起,三更睡,燒火、做飯、掃地、倒尿桶、做農活,累得筋骨都痛。
但我並不覺得苦,比起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痛,這些苦,又算得了什麼?
一日早上,姐姐正在梳妝,我拖著比我還高的掃帚進去掃地,她突然睥睨我一眼,命令道:「我那裹腳布,你給我洗幹淨。」
我走到炕邊,隻見炕梢搭著一條染黃沾紅的裹腳布。
黃的是膿,紅的是血。
濃烈的臭味,燻得我差點沒睜開眼睛。
我感覺這炕梢我都一輩子不會坐了,於是利落地轉身:「姐姐還是高嫁後,讓丫鬟給你洗吧,我這大腳丫頭手腳都卑賤,不敢碰你這珍貴的腳布。」
說完,我簡直是逃出去的。
姐姐氣惱得要命,飯桌上就哭著跟娘告狀:「我纏足難道是為了自己嗎,還不是為了娘,為了弟弟,為了這個家嗎?」
娘一邊給五歲的弟弟喂飯,一邊狠狠瞪我:「你以後就是伺候人的命,你姐嫁人後的丫鬟都比你高貴。吃吃吃,那腳布你不洗,就別吃飯了!」
我立刻放下碗,轉頭跑了出去。
當然,不是我想餓著,而是,我已經找到了一個賺錢的法子。
5
這幾個月,我雖然辛苦,但是過得非常愜意。
前世的我,一雙比姐姐還要小的三寸金蓮,寸步難行,搖搖擺擺,但還是要操持家務、縫衣繡花,農忙時,也要跟著下地。
可自從纏足之後,我再也沒有體驗過在山野間奔跑的感覺了。
所以,我承包了家裡所有挖野菜的任務,每天撒丫子在田間地頭奔跑,享受著擁有健全雙足的喜悅。
別人嫌遠的地方,我願意去;別人說難行的地方,我也敢攀援。
就這樣,我在後山的一條水溝邊,發現了大量開著紫色華穗的植物。
在府衙生活的經驗告訴我,那不是普通的野草,而是一味藥材,叫做益母草。
這種藥草生長於溝邊,田間少有,能養肝滋腎,潤肺補虛,清熱明目,尤其對婦科病十分有益。
而發現了這些藥草之後,我也找機會去鎮上生藥鋪問過,得知這種草採來曬幹,一斤就能賣五十文。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立刻採割了一批益母草,就掛在溝邊的樹上晾曬,今天正好已經晾幹,可以送到藥鋪裡換錢了。
六斤藥草,整三百文錢,我換了一小塊銀錠和兩串錢。
把銀錠藏起來,我用散碎銅錢買了兩個大肉包,吃得滿嘴流油,然後又晾曬了一批益母草,這才吹著口哨回家。
姐姐看見我,就嘲笑:「喲,還以為你多厲害呢,現在肚子空空,又回來討飯吃了?飯沒有了,豬食盆裡還有點子潲水,你自去吃吧。小心,可別讓豬咬了鼻子,更嫁不出去嘍。」
娘聽到聲音,也走出來,不由分說就撿起掃帚疙瘩打我:「好丫頭,有氣性,我看你倔到幾時!」
前世,我一雙小腳,隻能站著挨打。
可是今生,我卻跑得飛快,那掃帚疙瘩連一片衣角都挨不到。
姐姐見狀,很是不滿,正想要再拱火時,大門吱呀一聲,一個人影走了進來。
娘立刻住了手。
6
回來的是我爹。
爹是個遊方的郎中,幾個月才回家一次,是個有名的甩手掌櫃。
他這次回來,是為了農家最重要的大事——秋收。
「爹,」姐姐揉著衣角,聲音甜得發膩,「你瞧我纏了腳,下地也幹不了什麼,不像妹妹,粗手大腳,天生勞碌命,正好幹活。所以,不然就讓妹妹日夜在地裡幫忙,我……」
我瞥了姐姐一眼,怒上心頭。
我這副身體才八歲,她已經想要把我當牛馬使喚了。
「是啊,」娘抱著弟弟,也幫腔,「大丫以後要嫁好人家的,要是曬黑了臉,弄糙了手,就賣不上好價了。」
一席話,由不得爹不心動。
他看了我一眼,才要說話,我抬頭望天:「爹,你放心,我肯定多幹活,但俗話說搶秋搶秋,這天公不知哪日就下雨,萬一因為少人手,谷子泡在雨裡,那咱們家今年的稅糧怎麼出?到時候,衙役們肯定要拉爹你去打板子。」
一談到那幫如狼似虎的衙役,我爹就害怕了。
他轉向姐姐,不耐煩:「纏足的女人多了去了,哪個不幹活?偏你嬌氣。」
姐姐頓時臉色青白,恨恨地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盡管萬般不願,姐姐還是忍著疼,跟在了爹娘身後,去農田裡秋收了。
田裡都是軟土,大腳走著都費力,更何況她一雙小腳,沒用一上午,就摔了十幾跤,手和胳膊都磕破了皮,鮮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