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故作心疼地撫著肚子,巴不得頂到我臉上來。
我垂下眼眸,扯了扯嘴角:「你既知道我姓謝,就該知道我們謝氏的規矩,隻要我在一日,你就算將孩子生下來,養大成人,他都進不了裴府的門。
「這些小心思,你還是跟裴玄去說吧,日後不必在我面前作妖。」
蘇清清臉色鐵青,一改剛剛柔弱的模樣,咬牙切齒:「你不過就是命好——」
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漫不經心地打斷她:「我就是命好,你能奈我何?」
9
正當我準備轉身之際,蘇清清突然向後跌去。
一道紅色身影閃過,心疼地將蘇清清護在身後,生怕她被人傷到。
Advertisement
我定睛一看,這不是剛剛才下朝的裴玄嗎?
甚至連官服都還未來得及換下,就急著來看自己藏的嬌嬌了。
他看著我,眼神透露出幾分不快:「你是如何尋到此處的?」
如何尋到?
我瞥了眼剛剛為我引路的侍女,她的臉上分明就是赤裸裸地得逞。
見我不說話,他輕輕嘆了口氣:「阿蘊,裝作不知道吧,她不會與你爭什麼的。」
裝作不知道吧。
她不會和你爭什麼。
裴玄。
我真的,恨S你了。
越是纏綿的花事,凋謝更是沉重。
從十六歲開始的愛戀,終究被消耗殆盡了。
他對我沒有愛,更沒有信任。
那天巷子裡的風很大,吹得我的衣袂獵獵翻飛。
而江南的風從來都是輕且溫柔。
祖父和阿爹算來也快到了,我該回去了。
那日之後,蘇清清懷孕一事盡人皆知。
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此事。
「清清姑娘既已為裴侍郎生兒育女,若是再不將她接入府中,這也說不過去啊。」
有好事者多問了一句:「你怎知這孩子一定是裴兄的?那女子之前可是待在青樓的,銀子說話的地方。」
人群中那老婆子眼睛一瞪,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清清姑娘一直隻賣藝不賣身,直到裴大人來了,她才……這些事情裴大人比我們清楚。」
眾人紛紛捂著嘴偷笑,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又有人問:「可裴夫人出生江南謝氏,謝氏女從不與人共侍一夫。」
「這都是哪裡來的陋習,這世間男子娶妻納妾再尋常不過,偏生了謝家這群妒婦!」
……
10
蘇清清生下孩子的那日,我正站在檐下賞雪。
明明早已入春,此時竟還會下起雪來。
其實我早該知道京城的雪不落江南,江南的花亦開不到京城。
裴母假裝自己去廟裡上香,實則是去看自己的孫子了。
我嫁於裴玄三年,一無所出。
若不是礙於我的身份,她早就坐不住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裴玄居然回來了。
我以為這幾日,我都會見不到他。
他拍落了肩上的雪,這才走到我的身旁,腳下有些匆忙:「聽說,祖父與阿爹進京了?」
原來是為這事。
「嗯,三弟要參加春闱,陪著一起過來。」
我自是不會告訴他真相。
「原來如此。」
他明顯松了一口氣。
「既然他們來了,我有兩件棘手的事,正好與他們商議一番。」
我微微皺起眉頭,看來又是我想多了。
原以為他有擔心過是為我和離之事而來,沒想到又是裴玄有求於他們。
我沉默不語。
他也沒有繼續說話。
我們並肩站了許久,好像是我嫁給他後最久的一次。
直到他看到門口來回走動的小廝,視線時不時落在他身上,他才顯現了些許不安和著急。
我垂著頭,淡淡道:「裴玄,我同意你納妾。」
身邊的人驀地看向我,眼中閃過幾分驚訝:「什麼?」
我走到他前面,柔聲道:「你可以接蘇清清進府了。」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有些怔忡:「阿蘊,你這是……」
「想通了,畢竟她都有了你的血脈。」
裴玄大概是被喜悅衝昏了頭腦,竟沒有一絲懷疑。
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故作為難:「近日外面傳得難聽,我不敢告訴你。
「若非怕傷及你的名聲,擔心謝家被人指點,我定不會迎她入府。」
裴玄怕是忘了,如今我妒婦名聲在外,謝家被我所累,皆是拜他所賜。
他竟還有臉裝出這副委曲求全的樣子。
那日他離開時,留在院中的腳印很快就被積雪覆蓋。
就像他從未來過一般。
我看向暗處,輕聲道:「謝家都還好吧?」
「除了姑娘你,所有人都好。」
嗯,我也很快就能好起來了。
11
裴玄納妾當日,祖父與阿爹進宮。
裴玄禮成,祖父與阿爹為我求得了聖旨。
眾人圍著裴玄道喜之時,皇上身邊的內侍帶著聖旨來到裴府。
從此我與裴玄,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蘇清清正準備親自到我院中敬茶,哪怕我早已稱病。
我知她隻是想同我炫耀一番。
可她沒這個機會。
跟著阿爹離開裴府時,我經過了她的身旁,故作停留:「你費盡心思得到的,不過是我不要的,不過哪怕是我不要的,對你而言也是不可跨越的山海。」
裴夫人的位置,並非她想就能坐。
裴玄失魂落魄跟在我的身後,我從未見到他如此破碎的模樣。
「你明明都點頭了,為何還要與我和離?」
人人都說裴玄聰明,可在這件事上,他似乎蠢到無可救藥。
「裴玄,若是我的夫君納了妾,我家中姊妹又該如何自處?
「她們的夫君可會想著,既然你都可以,他們又何必守著這規矩呢?」
他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勸我納妾,不過是為了與我和離?」
「是啊。」
蠢貨。
若非如此,聖上怕是不會輕易點頭。
謝家曾出過一個開國皇後,曾幻想著與所愛之人一生一世一雙人,卻因朝堂形勢所迫,看著一個又一個女子入宮與自己分享丈夫。
她變得愈發沉默,整日鬱鬱寡歡,最後藥石無靈,含怨而去。
帝後情深,謝皇後入土那日,天子頒布聖旨:謝氏女不必與人共侍一夫。
這福氣便落在了謝家後代子孫上。
裴玄不肯與我和離,聖上亦不想我與他分開。
我隻能出此下策。
一車車的嫁妝從裴府運出,裴母坐在堂中欲哭無淚,直呼心口疼。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與他成親那日,十裡紅妝都訴不盡我對他的愛意。
如今再一箱一箱地搬回去。
我從袖中摸出了一塊玉佩,是十六歲那年他留給我的那枚。
他見我伸手,便想著抬起手去接。
兩隻手不過毫釐縫隙。
「啪——」
玉佩落地即碎。
「不要!」
裴玄驚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試圖拾起地上的碎片。
「裴大人,碎玉不可復,還是丟了吧。」
我不再回頭,也不必回頭。
12
正好江南,一分春色,梨花白雪。
原以為我與裴玄和離之事多少會引起族人不滿,
可祖父並未怪我,還將我誇作是謝家女子的楷模。
「若是你們都沒有底氣矯正錯誤的姻緣,那這天下女子豈不是都要認命?」
我時常覺得祖父的思想稀奇古怪,但又合情合理。
我過了幾年的自在日子,都差點忘了自己在京中也有過三年的蹉跎。
偶逢來江南遊玩的王家夫人與姑娘。
那日我帶著她們一起泛舟,酒過三巡,王夫人闲聊起京中之事。
原來我前腳剛離開,裴玄便將蘇清清趕回了原來的巷子裡。
蘇清清哪裡肯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二話不說抱著幾月大的孩子,天剛亮便跪在裴府門口。
無論如何趕都趕不走。
她早已迫不及待要坐上裴夫人的位置了,又豈會善罷甘休。
裴母算計著她雖出身官家,淪落風塵亦是眾人皆知的事實,原是拗不過裴玄非要納她,現在頗有去母留子的意思。
隻是蘇清清這一跪,倒是給自己博來了一線機會。
不少人都站在裴府門口指指點點。
裴母不敢再苛待她,裴玄為堵悠悠眾口隻好將她接進府裡。
往日我收到拜帖才會去的宴會,她自居侍郎夫人的身份,怒斥攔住她的門房不識抬舉。
席間就數她打扮得最為花枝招展,一張嘴毫無遮攔。
連二人的私房事都往外說,生怕別人不知道裴玄有多寵她。
這才不到兩月,裴家已經成了滿京城的笑話。
而裴母聽聞這些事,一氣之下帶人去他人府上拖走蘇清清。
兩人在宴會中破口大罵,大打出手。
蘇清清本就因為裴母嫌棄她,到處張羅著給裴玄娶妻而恨上了她。
而裴母自始至終都不喜歡蘇清清。
如今倒好,裴府上下的那點醜事盡人皆知了。
和離之前,街頭的孩童都知道嫁人當嫁裴郎君。
得知我和裴玄的和離真相後,寧嫁裴府的門房也不可嫁給裴玄。
謝家遍布在外的門生更是群起而攻之。
眼看他高樓起,眼看他高樓塌。
裴玄最重名聲,許久經營終是毀於旦夕之間。
縱是他有經世之才,聖上亦不敢再重用。
更可笑的,蘇清清的孩子,與他一點都不像。
裴玄的畫中人,心間月,也許早就已經背叛他了。
王家姑娘見我垂眸不語,急忙打斷了王夫人的話:「娘,這些事情就不要汙了謝姐姐的耳朵了,你看這荷葉多好看,難怪人人都道江南好。」
王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話多了,臉上升起了幾分歉意。
我隨手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插在自己的鬢發上:「都是些前塵往事,我就當笑話聽了,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
這都是裴玄應得的不是嗎?
13
裴玄來江南尋我時,我正在酒坊裡釀著三弟最愛喝的青梅酒。
待到冬日來臨,明月上檐牙,青梅煮酒,白雪試新茶,豈不快哉?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我驀地回過頭。
不過三年,裴玄身上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倒是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滄桑。
我隻知道裴府沒落,但不知竟會沒落至此。
裴玄站在原地,身形微晃。
身後的幾個丫鬟沒見過他,嬌喝道:「你是何人?竟敢闖入此地!」
這裡是我們謝家的酒坊,除謝家人之外,幾乎沒有外人進出。
裴玄甚少如此失態,像是沒聽到一般,紅著眼眶疾步朝我走來:「阿蘊……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往日是我辜負了你的情深,日後我一定好好對你,我隻要你一人。」
我稍稍往後半步,面色疏離,斂衽頷首:「這位公子,我與你早已毫無幹系, 還請自重。」
裴玄用力地搖著頭, 似乎他自己說什麼才是什麼:「你是我的妻, 你曾愛我如命!」
愛你如命?
許久, 我淡淡地笑了笑:「裴公子, 一山有一山的錯落, 一程有一程的蹉跎, 山水一程,過了便是過了,你我不必再見。」
我接過嬤嬤手中的傘, 頭都不回地走出了酒坊。
幾個年紀小的丫鬟還在竊竊私語:「我們姑娘怎麼能看上他?還說什麼愛他如命?」
「我賭三文錢, 這人肯定是魔怔了。」
「我賭五文,喜歡姑娘的人都能擠滿平江路, 哪一個不比他好?」
……
在一聲聲的質疑中, 裴玄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兩個人的糾纏,最怕其中一人早已放下。
另一個人就像是個笑話。
裴玄在街邊的攤子上喝醉了,嘴裡嚷嚷著要找我。
我雖不知他有幾分清醒,卻還是替他結了賬。
那老板與我很熟,隨口道:「這人可是姑娘你的朋友?」
我點了點頭:「也算是相識過一場吧。
「劉叔,我把銀子放這兒了,我先走了。」
「那這位公子怎麼辦?」
「在你這處喝醉的又不止他一個,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還趕著回府用飯呢。」
「我看謝大公子今日又釣了不少魚, 姑娘趕緊回去吧,還能嘗上最新鮮的。」
「是呢。」
我轉過身,不經意掃過趴在桌上的裴玄, 眼神平靜無瀾。
佯裝酒醉的人此刻雙眸無比清明, 臉上還有未幹的湿意。
嫁給他的那三年裡, 我曾在無數個夜裡無聲哭泣。
可我已經忘了, 忘了自己為何而哭,忘了自己到底有多痛。
裴玄, 我真的已經都忘了。
14
若說城內如今最轟動的消息,莫過於一輛京中的馬車落下了山崖。
那日我聽到阿爹與祖父說,裴玄是丟下裴母和蘇清清,獨自來了江南。
二人得到消息後立刻尾隨而來。
一個生怕兒子吃虧, 一個生怕我回去。
裴玄像失了魂魄一般, 滿腦子都是往日喝醉酒被我細心照顧的畫面。
恍恍惚惚地爬上了回京的馬車。
三人擠在狹小的馬車裡,裴母和蘇清清一言不合又開始爭執。
裴玄縮在最角落, 不願再管她們。
兩人越吵越兇,在馬車上扭打了起來。
山路本就狹窄陡峭, 馬兒受了驚, 連人帶馬車,齊齊滾下山崖。
如今是生是S都不得而知。
「真是可惜。」
幼弟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阿姐在可惜什麼?」
「奴婢眼拙,也怕出錯,夫人可要親自去看看?」
「正霞」要受這無妄之災。
「好啦阿姐,阿兄正在採蓮子呢, 說是誰採得最多便能得到祖父的那支狼毫筆。」
「真的?」
「千真萬確!」
渺渺清風, 荷田微漾。
湖面上的採蓮女乘著小船,打撈著水中的蓮藕,嘴裡哼著江南獨有的小調。
不遠處的橋洞裡透出曲曲折折的光,女兒家走過廊下, 穿的是流霞般的輕紗,甚是好看。
霞光映天,行舟相伴。
正是江南好風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