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日 0228,紀念日 0828。」
「……」
我一時無言:「你記這些幹什麼?」
他僵在原地,張了張唇:「怕以後忘記。」
15
許是海邊的氛圍太過旖旎。
從前滴酒不沾的鹿林深今夜破天荒的微醺。
「你該不會要酒駕吧?」我看著他掏出車鑰匙,有些驚恐,「咱就是說,我怕死。」
晚風吹過他略帶憔悴的臉頰,他扯了扯嘴角。
「我也怕,我隻是想叫代駕。」
「現在晚高峰,這邊太偏,代駕不怎麼願意來。」我看了眼導航,「附近有個地鐵口,就一公裡。」
不管是到我家,還是到他家。
都順路,且直達。
鹿林深頷首答應,修長的手指探過來攏了攏我的外套:「風大,你去地鐵口等我,那裏暖和。」
「嗯?你不一起嗎?」
「我很快回來。」他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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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很快。
是將近四十分鐘。
上廁所掉坑裏了?有東西落在 block 街區了?
還是路上被人打劫拐跑了?
我坐在 1 號口的石凳上,目送著已經往來近 5 班的地鐵。
打給鹿林深的電話隻剩忙音。
時鐘滴答,指向九點半的時候,我終於坐不住了。
「您好,有看到一個穿黑大衣,個子大概有一米九的男人嗎?」
我詢問街區的保安,他們表示可以幫我調監控。
「姑娘,是這個人嗎?」保安指著螢幕問我,「他往南面去了,那邊有個熱鬧的便利店,你要不去找找看?」
可便利店裏沒有他的身影。
越來越多的不安湧上心頭。
我開始意識到,原來我對他的恨意,早就煙消雲散。
我坐在路邊花壇處,編輯著短信:「鹿林深,你去哪了?再不理我,我報警了!」
字打了刪,眼淚砸在鍵盤上,擦幹了再打。
抬頭的瞬間,我的視線一下子聚攏在那個人身上。
他手裏提著袋子,捧了杯奶茶站在原地,神情顯得有些呆滯。
「鹿林深!」我飛奔過去,抬手就捶他,「你個混蛋你到底去哪兒了!」
他似是沒料到我會來找他,茫然無措的臉上霎時浮上笑容。
「聞溪,你怎麼——」
我眼睛通紅地打斷他:「為什麼不接電話!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嗎!」
他把奶茶塞給我:「手機沒電關機了,你喜歡喝的,剛剛看你往奶茶店瞟了好幾眼。」
「……你路癡嗎?地鐵口方向在北,你在原地打圈圈幹嗎?」
他張了張嘴,最終垂眸,含糊地點了點頭:「……嗯,路癡。」
16
月光下有兩個影子。
「鹿林深。」我看到袋子裏的暖手寶和益母紅糖,鼻子一酸,「今天幾號?」
他怔愣片刻,低下頭:「不知道,快到月中了吧,你注意保暖。」
「你……」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再次定位我們的關系。
他的種種表現,溫情卻又帶著怪異。
他是想我再動心嗎?
可……可他又似乎在保留著什麼,就像一個人停在原地,想往前走卻又想把腳步收回去……
「走吧,送你回家。」他牽起我的手。
「路癡能送我回家?」我哭笑不得。
牽著的那隻手緊了緊。
他看著我,認真道:「聞溪,你會介意嗎?」
「介意什麼?」我還在思索,聞言茫然地看他,「路癡?這又沒什麼,很多人方向感都不好的。」
鹿林深抿著唇,輕輕地嗯了一聲。
1 號線的車廂主題是荼蘼,紀念最燦爛時刻的逝去。
他一言不發,指腹反復摩挲著花朵形狀,下顎線繃得很緊。
「聞溪,我後悔了。」
「……後悔離開?」我手指在口袋縮緊,心裏莫名的忐忑,「還是後悔回來?」
「都有。」
我一時間愣住。
又來了,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
心頭煩躁湧起,我深吸口氣甩開他的手,在車門打開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
耍人玩兒嗎!
我正氣憤,一不留神錯踩了腳下的臺階,踉蹌一下差點摔倒,卻迅速被一隻手攔腰抱住。
頭頂響起無可奈何的聲音。
「聞溪,又不看路?」
鹿林深一邊穩穩拖著我,一邊說:「以前和你說過多少次,還不記得?」
霎時間,舊事如浮光掠影般閃現在我眼前。
17
「聞溪,走路都不看路的嗎?眼睛長著出氣用的?」
18 歲的鹿林深捂著後腦勺,咬著牙,兇巴巴地訓我。
一顆鉛球從他腳邊飛速滾遠,殷紅的血從他的腦袋直直墜落到地上。
我嚇蒙了,周圍湧上來一群人。
「同學,快帶你男朋友去醫院。」
「你發什麼呆啊,這趕緊叫救護車呀!」
「……」
我還沒從驚懼中緩過來,顫抖著手去扶鹿林深。
「走,你能走嗎,我現在就打 120……」
眼淚砸在撥號鍵盤上,手指在螢幕上都打著滑。
「哭什麼?小事。」他捂著後腦勺,另一隻手按掉了我的手機,借力站起來。
「你對象,別的不行,就是命硬。」
「這種時候就別說笑了行嗎?我真的很害怕。」我嗚咽出聲。
手機上沾滿了他的血跡。
猩紅,刺目。
搶救室門外,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扯進冰水裏,浮浮沉沉。
他是為我擋的這一下。
如果出了什麼事……
我該怎麼辦?
推出來的時候,他冰涼的手握上我的,唇邊掛著蒼白的笑。
「你看,我就說我命硬,我追到你才幾天,能捨得讓自己有事?」
我狠狠擦去眼淚,手背上的淚漬斑駁錯亂。
「鹿林深,少自大了。」
他的腦袋足足縫了三層,腦震蕩住院一月有餘。
我每日都去陪他,還在宿舍開小灶給他帶飯。
「你連這都會?」他吃到我做的糖醋小排後,笑得張揚得意,「我媳婦可真能幹。」
「……」
誰承認是你媳婦了?
樹蔭裏的燈光細細碎碎灑在 24 歲鹿林深的肩頭。
我在小區門口站定,忽地轉身望他:「我送你的貝殼,可千萬別丟掉。」
他有點愣:「什麼意思?」
這個直男!
我氣得牙癢癢的:「丟了你就死定了!」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認清自己。
再把我弄丟,你就死定了。
鹿林深終於反應過來,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笑容,卻在嘴角勾起後忽而變得苦澀。
我認真地盯著他。
良久,聽他鄭重點頭道:「好。」
18
「這個季節去長白山最浪漫了,我們一起去滑雪吧!」
年末假期,我們開始籌備重新和好後的第一次出行。
鹿林深很仔細地翻看攻略、列計劃、定車票和旅店。
有了期待,日子過得飛快。
長白山落了雪,跨過松江河便是漫山遍野的白。
「長相守,到白頭。」旁邊有情侶在許願。
我歪著頭傻笑吃瓜,背後被雪球擊中。
「聞溪,過來。」
鹿林深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朝我招手。
我滑行過去,腳下沒有控制好力道,生生錯過他,眼看就要直直滾落山坡。
身上多了熟悉的觸感。
他抱著我,在茫茫雪地裏來回翻滾減速至停。
飛雪紛紛而落,我癱在地上大笑,像個臃腫的胖子從雪窩裏面掙扎出來,伸手去拉他:「太好玩兒了!走,咱們再去山頂滑一次!」
不期然地,對上了他茫然空洞的雙眼。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這種眼神太疏離了。
他望向我的眼神永遠都是寵溺。
不可能這樣冷冰冰,毫無溫度——像是在看個陌生人。
「……鹿林深,你怎麼了?」我伸手去拉他,卻被他躲開。
他面色倉惶,像是個突然受驚的孩子,雙手在羽絨服口袋裏到處搜尋,嘴裏不停說著:「我的貝殼呢?我的貝殼呢?」
左邊口袋被他翻出來,空的。
右邊口袋也被翻出來,還是空的。
他手足無措地坐在雪地裏,望向我的目光裏全是求助。
「貝殼,聞溪送我的貝殼,我弄丟了。」
19
醫院的走廊裏人來人往,生死的腳步一刻都不曾停歇。
特診專家一頁頁翻看著病例診斷報告。
「你的病史有近四年了,按目前的癥狀來看,已經進入阿爾茲海默癥病程的中晚期。」
「中晚期?」我整個人都在顫抖。
醫生的目光牢牢鎖住我們:「對。患者的記憶會嚴重衰退。他會產生強烈的迷茫困惑,會失去對以往經歷事件的大部分認知,很難記起自己的過往,甚至還會忘記配偶和其他親人的名字。」
鹿林深呆呆地坐在那裏,臉上的表情還是茫然的:「我、我記得我在美國幹預得很好,怎麼會……」
醫生嘆了口氣:「約翰霍普金斯醫院雖然是醫界翹楚,早期的治療效果也確實很明顯,可這並不意味著能百分百地保證短時間內不惡化。」
「況且,除了遺傳因素,你的大腦還曾經遭受過重擊,這也是導致加速惡化的重要原因。」
「……」
大腦遭受重擊……
是因為我,因為我他才會生病。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砸向地面,我死死拉住醫生的手:「有沒有治療的辦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也行!」
醫生搖了搖頭,嘆口氣:「我們盡力了,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就算終身服藥延緩病程,也收效甚微。」
鹿林深的眸光隱隱暗下去。
像蠟燭燃燒到盡頭,終於熄滅。
「聞溪,我們走吧。」
他站起身兀自往外走,步子有些晃,我踉蹌著趕上他蹣跚的腳步:「我們……我們換一家醫院,國內不行我陪你去國外!」
他的腳步頓住:「……你陪我?」
他兩邊的肩膀都垮了,聲音像是從喉嚨裏生生擠出來,嘶啞又窒息。
「聞溪,你才 23 歲,你要一輩子搭在我身上?」
我的淚水下一子湧出來,抽泣著抱住他:「我願意,我陪你!」
「我不願意!」
他幾乎是嘶吼出聲,帶著所有的痛苦、絕望與悔恨,崩潰無助地跪坐在地上。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再出現在你面前!我這種人……我這種人……我怎麼就是不能死心!」
他捂著臉痛哭,那麼高大的人縮成小小的一團,淚水順著瘦尖的下巴往下滴,在地上聚成一灘又一灘。
「鹿林深……鹿林深……」
我蒼白地叫著他的名字,把他緊緊抱在自己懷裏,很久。
過往人群來來去去,生死悲歡,在這裏早已經見怪不怪。
鹿林深的哭聲漸漸停止,冰冷的側臉靠著我的肩膀,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寧願你恨我,也不想你被我拖累。」
這個病。
最幸運的患者,也才活了不到二十年。
他今年,24 歲。
我咬住唇,發不出任何聲音。
20
凜冬的最後一場雪如約而至。
我陪他坐在落地窗前,寂靜的室內隻聽得見搖椅咯吱。
「聞溪,我們一起錄個 VCR 吧,等我什麼時候再犯病,你就放給我看。」
「好。」我背過身去,支起三腳架,偷偷抹了把眼淚。
「怎麼了呀?小哭包。」他繞到我身前,指腹一點一點拭去新鮮的淚痕。
笑著安慰我:「隻是做最壞的打算而已,你別害怕。」
鏡頭對準他的時候,他挺直了脊背,一副神採奕奕的乖乖模樣。
「那我們準備開始了哦。」
他微微點頭,打開備忘錄,「小抄」略微側目便能看到。
他有些難為情:「這樣算作弊嗎?」
「不算。」
見我並不在意,他朝我得意地笑,像個被寵溺的大男孩。
我看了眼他提前寫好的問題清單,一時間哭笑不得。
但還是清了清嗓子:「第一個問題,和聞溪是怎麼認識的?」
「鄰居。」被我抗議答案太短無效後又改口,「住一個大院裏,她喜歡嗷嗷哭,哭起來整張小臉皺在一起,醜到我能一眼記住。」
「……」
說我黑歷史幹嗎?
「嗯。第二個問題,你和聞溪經歷過什麼,挑你印象最深刻的講就好。」
其實我有些期待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好幾次都想低頭看備忘錄,最終隻是靜靜看著我。
似乎是很努力地在將殘碎記憶拼接在一起。
「她很笨的,我記得有個男生給她寫情書,她差點就感動得早戀了。」
「她不愛學習,高考出成績那晚又抱著我嚎了一嗓子,說什麼此後天南地北再無相見之期,傻乎乎的,我當時就想以後得每個禮拜都去見她一面。」
我打斷他:「嗯?但為什麼大一那年你隻來過那一次?」
他糾正我:「是兩次。第一次表白,有些緊張,預演了很久。另一次,回去就住院了。」
他的笑容如冬日暖陽,照進了我蕭瑟貧瘠的心底。
「第三個問題——」我伸手遮住攝像頭,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這一次還會再不辭而別嗎?」
這個問題並不在他的計劃範圍內。
良久沉默。
沒有回應。
在我以為這個答案永遠都不會有時。
他問:「如果我說會呢?」
我揚起無名指的戒指,陽光下折射出的耀眼光芒照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回答。」
「溪溪,」他垂下頭,輕輕地說,「我怕我寵不了你了。」
我呼吸一窒,十指微微顫抖,上前捧住他的臉在唇上落下深深的吻。
「記住這個感覺。」我摩挲著他的臉,「記憶消失了,感官會幫你記得。」
「你……你真的……想好了?」他的聲音依舊不忍忐忑。
「嗯。」我望向他的眼睛,無比堅定,「我想和相愛的人,同時間賽跑。」
21
整理鹿林深的物件時,意外發現了書房抽屜裏的治療日記。
開鎖密碼,是我的生日。
很容易就試出來了。
翻開第一頁,寫的是——
xx19 年 9 月 21 日
我確診了 AD。
巧的是,今天正是世界阿爾茲海默日。
醫生說,我這麼年輕,應該還可以活將近二十年。
回到家,我看著抽屜最底層的戒指,開始發呆。
我是寄養在叔父家裏的。
死不死其實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