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為了研究,我丟下她,讓她不得不獨自支撐著我們的家庭。」
「現在,她提出離婚。」
「我尊重她的決定,但我也想自私一次,再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他從文件袋裡找出離婚協議書。
撕掉它的動作幹脆又利落。
語氣懇切:「輕輕,我不該為了研究消失這麼多年。」
「我再也不會碰物理。」
「接下來的時間,我會陪你走遍全世界。」
那是我們新婚時,定下環遊世界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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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陪你看盡日出日落,感受四季更迭,直到S去——」
「我們,不要離婚,好不好?」
11
顧連舟的採訪發言上了熱搜。
有人稱贊他:【舍小家成就大家,這才是真正的科學家啊,贊。】
【現實裡的深情純愛事業批,狠狠代了。老天奶,我S之前能不能讓我談一個這種的?】
有人罵我:
【他老婆在這種時候提出離婚,怎麼想的啊?】
【心眼太狹隘了吧,科學事業和愛情孰輕孰重,分不清嗎?】
【都七老八十了,離婚?好怪,該不會這些年她跟了別的男的吧?】
當然,也有很多理智的網友不買賬。
【不是,沒人覺得這段發言怪怪的嗎?】
【樓上點了,說得好像他老婆在無理取鬧一樣,這可是五十年啊。】
【他老婆毫不知情,以為老公S了,忍著痛苦,自己含辛茹苦帶大孩子。結果老公還活著?明明是主動去另一個時空,為什麼不提前留隻言片語?你們設身處地想一下,真的會覺得高興嗎?】
【說得好,真深情的話,去之前就離婚啊,捆綁女生一輩子,現在來立純愛人設,惡心不惡心,賤男人。】
看完評論,我莞爾笑笑。
忽然想起來。
當年,顧念州這個名字,是公婆取的。
他們說,意在懷念顧連舟。
我沒有反對。
現在看來,公婆是在靠這個名字,不斷地提醒我,顧連舟的失蹤。
好讓我愧疚,順理成章地將我困在顧家。
如同現在的顧連舟,把我架在火上烤。
手段惡心得很。
可我早就不是當年天真的小女孩了。
我轉頭給殯儀館撥去電話:「嗯,對,是我。」
「家裡打算給老人家遷個墳頭,您看什麼時候有時間?咱們面談。」
「好。」我握緊手機,笑道,「明天見。」
12
新房的第一個不速之客很快到來。
兒媳牽著孫子,站在大門外。
見我出來,露出一個幾近討好的笑容。
「媽,您看見新聞了嗎?」
「您不接爸的電話。」
「爸這些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裡,誰也不見。」
「是呀奶奶。」
孫子一臉擔憂,在旁邊插話:
「爺爺難過得都吃不下飯,瘦了好多呢。」
說到這裡,他打量我一會兒。
突然驚奇地說:「奶奶,您看起來倒是胖了些。」
孫子喋喋不休,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
家裡亂得像一鍋粥。
爺爺不見蹤影。
爸爸媽媽也開始吵架。
他已經好多天沒吃到可口的飯菜。
我頓時失去所有耐心,皺眉:「說重點。」
「奶奶,我就是想說。」
孫子嗫嚅道:「要不,您看在我的份上,就原諒爺爺吧?」
作為我的獨孫。
我一向寵愛他。
此時,我卻很想笑。
原諒?
「對呀媽。」
兒媳在旁邊幫腔:「爸也受到懲罰了,您沒看見,網上的人是怎麼罵他的?」
「網友們也算是替你出氣啦,要不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我笑了,反問她:
「你總說,你也是女人,能體諒我的想法。」
「如果顧念州這麼做,你會選擇原諒他嗎?」
也會這麼輕飄飄地說,算了?
兒子兒媳是相親認識的。
一見鍾情,火速訂婚。
在這之前。
兒子有個談了七年的前女友,因為女方出國追求事業而分手。
顯然,兒媳很快也想起這號人物。
臉色一白,笑容也有些勉強。
「怎麼會?媽媽,您說笑了。」
「她和念州,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似乎是給自己打強心針。
兒媳說得斬釘截鐵。
「念州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是嗎?」
算起來,他們結婚已有二十年。
紅玫瑰或許已經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
而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
我關上門,笑笑:「那就祝你好運吧。」
興許是趕著回家確認兒子的想法。
兒媳拉著孫子,腳步飛快。
經過院子時,孫子被路旁微凸起來的土包堆絆了一跤。
她瞥了一眼,拍幹淨孫子身上的泥土。
匆匆走了。
很快,暴雨如注。
衝刷出土裡淺埋著的瓷白骨灰罐。
我笑笑。
老人家,大都講究一個入土為安。
公婆,自然也是如此。
他們想要?
我偏不讓。
13
接連幾天,我泡在附近的圖書館裡,幾乎忘掉一切煩惱。
其實,以前我真的很喜歡物理。
物理既嚴謹,又浪漫。
深藏著宇宙的奧秘,萬物運轉的規律。
隻是後來,顧念州出生。
他是個高需求寶寶,身邊離不開人。
我既當爹,又當媽,幾乎失去了所有時間。
自然而然地,離物理越來越遠。
如今,重新撿回它。
心情是說不出的復雜。
激動,喜悅。
我拿著顧連舟的手札,一遍遍地驗證推算——
他能做到。
我也能。
再見到兒媳,是在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
她滿臉眼淚,哭著抓住我的手:「媽,我怎麼辦啊?」
她說,兒子留下一張字條。
大意是,這些年的婚後生活,盡數被柴米油鹽醬醋茶充斥。
他討厭這樣平淡的感覺。
索然無味。
趁著年輕,他要去體驗不一樣的人生。
時隔五十年,倉庫裡的時光機再次啟動。
隻是這一次。
消失的人,是顧念州。
「他怎麼能這麼狠心,這樣對我?」
「小川才十三歲,他說不要我們娘倆就不要了?」
兒媳說完,哭著問我:「媽,現在我該怎麼辦啊?」
針,果然隻有扎在自己身上才覺得疼。
我皺眉,一點點,掰開她的手。
語氣不悅:「松開,抓疼我了。」
又輕飄飄地,撿起她曾經勸我的話。
來勸她。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還能怎麼辦呢?」
我語氣無奈:「你換種想法。」
「等他玩夠了,回到你身邊,這難道不算是一種破鏡重圓嗎?」
「多甜呀。」
兒媳呆在原地。
臉頰上淚痕還未幹,神情慌張而無措。
她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要再說什麼。
我沒聽,抱緊懷中裝著筆記的帆布袋,轉身走了。
14
回到家,門口站著一個不速之客。
顧連舟轉過來。
一頭銀發,在黃昏下隱隱發光。
我皺眉,冷漠地問:「你來做什麼?」
「新寄去的離婚協議,籤好字了嗎?」
他當眾撕了一份。
我很快又寄去一份。
並附言讓他趕緊籤字。
否則要走訴訟手段。
「我帶來了。」
顧連舟揚起手裡的協議,神色懇求:「輕輕,能不能,再聽我說兩句?」
「說完,我立馬就籤字。」
我想了想,抬起眼皮:「進來吧,別說廢話。」
路過花園,顧連舟一路跟在身後。
絮絮叨叨地,完全沒注意到路旁的怪狀。
「輕輕,當時,我真的隻是為了驗證時光機的發明有沒有成功。」
「我沒有想著背叛你。」
顧連舟笑容苦澀,解釋道:「成功穿到那個時空後,我鬼使神差地想起婉儀。」
「我對自己說,再去見她一面。」
「就最後一面。」
可沒有想到。
真的見到時,他突然不舍得走了——
那是和我性格截然相反的宋婉儀。
她性格乖戾,做事張揚。
十八歲的少女,鮮活得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於是,他又鬼使神差地對自己說:「再多呆一天。」
「就一天。」
等他想起原世界的我時。
時間已經過去整整五年。
想必,我已經熬過喪夫的悲痛。
顧連舟怔愣地想:那,要不就幹脆留在這個世界?
後來,他順理成章地和宋婉儀結婚。
再後來,他偶然發現。
每個月的十五號,時空交錯——
能通過時光機與原世界的人溝通。
陰差陽錯下,他聯系上公婆。
「兒子,你沒S?」
「什麼時候能回來?你當爸爸啦。」
公婆語氣驚喜,告訴他我懷孕的消息。
顧連舟卻怔在原地。
想起臥室裡,正在午睡的,同樣懷有身孕的宋婉儀。
原世界裡,他已經失去了十八歲的宋婉儀。
平行時空裡,就要輪到他拋下她嗎?
一想到離開這兩個字眼。
心裡就酸脹得發麻。
最後,顧連舟開口。
緩慢而堅定:「爸,媽。」
「我沒S這件事,瞞著輕輕吧。」
「她已經適應失去我的生活了。」
「這樣的苦,我不想讓婉儀再承受一遍。」
所以,隻能委屈我了。
15
「對不起,輕輕,這件事是我做錯。」
顧連舟抬頭看我。
渾濁的眼裡,已經滿是淚光。
「我爸媽也是,怕你知道這件事生氣,才——」
他避開我的眼神,小聲說:
「他們已經不在了,算了。」
我冷漠地看著他:「所以?」
「所以——」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這些日子,我想通了。」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
「你想要離婚,我也同意。」
「但是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再生氣了?」
「我不想你再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顧連舟一臉愧疚。
絮絮叨叨地繼續往下說:「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和我說。」
「你這些年祭拜爸媽,風雨無阻。」
「偶爾有空時,也常常去看他們。」
「甚至在發生這樣的事以後,還給他們的墓地升級。」
說到這裡,顧連舟低下頭。
用雙手捂住臉。
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是我對不起你,輕輕。」
「往後餘生,我會多多補償你。」
「我真的求你,給我一個彌補你的機會。」
「離婚以後,我們還做朋友,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不好。」
至於升級墓地——
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示意顧連舟看向花園路旁。
他剛才沒瞧見的,淺埋著的兩個瓷白罐子。
「那是什麼?」
他扶著眼鏡,仔細打量了一會兒。
臉色驟變,拔高音量:「骨、骨灰罐?」
「誰的?」
最後這一句詢問,聲音發顫。
我樂呵呵地澆花,不說話。
任由可怕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翻湧。
顧連舟放低語調,帶著哀求:「輕輕,不是我想的那樣。」
「求你告訴我,不可能是我想的那樣。」
「不可能是——」
我搖了搖頭,打斷他:「你想的沒錯。」
「還能有誰?」
最後一句話,輕飄飄地,徹底打碎他的幻想。
「當然是你爸你媽的。」
做了錯事,總要遭到報應。
沒人給我公道。
我就自己來討。
「你——」
顧連舟臉色猛地漲紅,一口氣順不上來。
頓時跌倒在地,失去意識。
天邊,電光劃破天際。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
地面顫抖著,震得人腳底心發麻。
我慢悠悠地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雷陣雨下得可真及時、真大啊——
大得讓人聽不見,顧連舟摔倒的聲音。
既然沒聽見。
我怎麼給他打救護車呢?
16
那日顧連舟在我的花園裡暈倒。
路過的好心鄰居發現,幫忙呼叫救護車。
顧連舟被送往醫院。
雖然搶救及時。
卻因為中風,癱了半邊身子。
「聽說是個名人呢。」
鄰居老太太唏噓:「他兒子失蹤了, 兒媳帶著孫子也跑了。」
「也許是心情不好, 看見你這花園花開得燦爛,進來散散步。」
「沒想到不小心摔倒了, 去鬼門關走了一趟。」
「現在孤苦伶仃的, 沒人照顧, 真可憐哪。」
我點點頭, 跟著感嘆:「真可惜。」
真可惜。
他運氣這麼好。
竟然能撿回一條命。
不過和沒撿回來也沒什麼差別。
我笑笑。
內心平靜。
沒有意料之中, 報復成功的快感。
因為,我真的被白白浪費了五十年。
無論他們是什麼下場,也不能賠償我這五十年的歲月。
我客套地和鄰居老太太告別。
回到房間。
慢慢攥緊枕頭下放著的手札。
他們不能彌補我的歲月——
但我可以。
17
原本溫馨的家裡已經人去樓空。
家具蓋著白布, 蒙上灰塵。
倉庫裡的時光機還在。
我舒了一口氣。
拎著工具包,在倉庫裡叮叮當當地忙碌整整三天。
時光機煥然一新。
屋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屋內,我深呼吸, 看著面前嶄新的機器。
不成功, 便成仁。
我閉上雙眼, 驀地伸手,按下啟動鍵——
機器發出巨大的轟鳴。
窗外暴雨拍打窗戶的啪嗒聲停滯。
腦海中, 我的人生被定格成一份幻燈片。
一帧帧,快速閃回。
最後如泉水倒流般回到原點——
二十一歲。
兼職的餐廳。
青年顧連舟在草稿紙上唰唰唰地演算。
我端著盤子路過,目不斜視。
擦肩而過時, 顧連舟卻突兀地伸手攔住我。
語氣猶疑不定:「你好。」
「我們,是不是認識?」
正巧不是飯點。
店裡安靜得驚人。
足以讓人聽清, 他的胸腔中,心髒發出巨大轟鳴聲。
「不認識。」
我甚至懶得抬眼看他。
打開他的手腕, 眉眼不耐煩:「好狗不擋道。」
「讓開。」
顧連舟怔在原地。
被打開的手背通紅。
出乎意料的, 有點疼。
「對不起。」
他下意識地說。
18
在那之後,我沒有再見過顧連舟。
我專心地沉浸在物理宇宙的探索中,樂此不疲。
再後來, 我二十四歲。
時隔三年, 除夕。
研究的課題取得突破性進展。
關完實驗室的燈,我慢慢走在雪地裡。
步履輕快, 小聲地哼起歌。
前方, 同樣傳來踩雪聲。
我微微抬眼, 看見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好像有些眼熟。
但想不起來是誰了。
算了, 管他呢。
下雪了。
他走得好慢啊。
我該超過他,往前走了。
19
顧連舟茫然地站在雪地裡。
看著那個超過他的背影。
是三年前,在餐廳拍開他的手的那個女生。
他絕不會認錯。
那天本想要個聯系方式, 可世界這麼小, 他們沒有再遇見過。
直到今天——
「老婆,這是我發明的時光機,我真的做到了。」
「(什」顧連舟想追上去。
卻怎麼也邁不開腳步。
直到快看不見背影的時候,他突然開口:「新年快樂。」
話一說完, 連自己也怔住。
不知道為什麼。
總覺得自己和她認識。
也總覺得, 自己好像欠她什麼。
是這句新年快樂嗎?
不對。
好像欠她很多。
雪越下越大,漸漸擋住他的視線。
身後,傳來跑車疾馳而來,猝不及防的剎車聲。
「砰——」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汽油味。
顧連舟覺得, 自己像一塊紅色的輕紗。
輕飄飄,懶洋洋地,從引擎蓋上滑落下去。
什麼也不知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