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我媽帶我回了一趟老家。
外公外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二老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們緊皺的眉頭和嫌棄的眼神。
我媽靜靜地在墓前燒著元寶。
「爸、媽,我當年為了讓你們同意我考大學,而不是就這麼嫁給餘志強,我幾乎沒了半條命。」
「結果當時沒考上,嫁給餘志強後的二十年,我卻寧願當初那半條命也沒了。」
「還好現在,我考上了,我和餘志強也離婚了。」
「至於我從前最想得到你們的認可,不重要了,因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變成男人的。」
天色變暗,山裡的雨來得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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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媽冒雨回到老家的房子後,看了看天氣,決定再待一天。
我把我媽以前住的房間收拾出來,洗了個熱水澡,舒服地躺在了木板床上。
我側著身子在刷手機,一時手滑,手機砸到了我的鼻梁上,順著床和牆的縫隙掉下去了。
我哀號了一聲,找來掃把試圖把手機掃出來,誰知一用力,手機掃出來了。
還掃出了床腳下墊高的紙團。
紙團微微泛黃,被床角長年累月壓著壓出了一個凹痕,角落的位置有一些紅印。
我鬼使神差地打開了紙團。
和灰塵、霉味一起撲面而來的是我心裡的震驚——
清華大學新生錄取通知書。
【李盼兒同志,你已被錄取為清華大學物理系核物理專業學生。】
15
我媽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的身後,輕聲問:
「清婉,你拿著的是什麼?」
當看清我手上的是什麼後,我媽臉上有一瞬間的茫然。
她顫抖著手接過了我手中的錄取通知書,生怕這張薄薄的紙會在觸摸中化為灰燼。
「這……這是……」
我媽跌坐在地,她SS地盯著紙上已經褪色的墨水字,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
「他們……他們騙我!」
「為什麼啊!就因為我不是兒子嗎?」
「我明明考上了啊!我考上了的!」
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屋裡,我哭著抱住了媽媽,試圖給她一點力量。
「我的前半生,活得像一個笑話。」
我媽慘白著臉,喃喃出聲,眼皮一翻,就暈了過去。
「媽!」
半晌,我媽悠悠轉醒,一睜眼,我就知道是尋英同志。
「盼兒同志受刺激過大,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讓她好好睡一會兒吧。」
尋英同志起身,仔細收好了那張錄取通知書。
我啞著聲音問:「為什麼?」
其實連我自己也有些模糊,我在憤怒什麼,我在疑惑什麼。
「盼兒同志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在被否定和被打壓中長大,考大學是當時的她唯一證明自己的方式。」
「父母要她嫁人,她用自殘換來了一年的備考時間,結果,通知書被藏起來了,她以為自己沒考上。」
「憋在胸口的那股子心氣兒散了,又碰上了你爸這個蠢貨,他像所有男人一樣,天生知道該怎麼奴役一個女人。」
「那麼多年以來,他用語言和暴力摧垮了盼兒同志的傲骨,讓她畏懼,讓她順從。」
我的聲音有些嘶啞:「那……到底要怎麼辦呢?」
尋英同志摸了摸我的頭:「我隻知道,婦女能頂半邊天,你要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不比男人差。」
「不要被所謂的好女人典範所束縛,聆聽你內心的聲音,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我點頭,尋英同志一拍大腿,又問我:「你知道咱們北大荒精神有一點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無私奉獻!」
「盼兒同志雖然日子過得一團糟,但有一點,她足夠無私,她肯犧牲自己為家庭奉獻。但是她這無私用錯地方了,用到一群白眼狼身上管什麼用?」
「要無私奉獻就應該用在祖國身上,祖國不會辜負為她奉獻的每一個人。」
16
從老家回來後,我媽把名字改成了,李想。
開學以後,她在哈爾濱,我在北京,我們的課業都很重,但依然痛並快樂著。
我媽說:「學習的苦怎麼比得上生活的苦呢?」
幾乎每個寒暑假,我們都會出去旅遊。
走過冬天的大興安嶺,夏天的新疆,去了雲南吃菌子,還去了福建遙望臺灣。
我們不知道尋英同志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又消失了,就像她來時一樣。
我們隻是盡可能地帶她看看,祖國的大好山河。
尋英同志不知道抹了多少次眼淚,笑著說:「真好,要是他們也能看見就好了。」
我和我媽都以為她說的是一起在北大荒開荒的同志們。
誰也沒想到,離別會來得這麼突然。
有一天,我看到尋英同志對著手機,哭得像個孩子:
「他讓我等他回來,可直到我S了我都沒等著。」
「他總說嚼樹皮沒滋沒味的,我想跟他說,你回來吧,現在可以吃好多好多肉嘍!」
「現在他總算回來了,老威風了,坐著飛機,還有那麼多小伙子護著。」
我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歡迎志願軍忠烈回國,我部奉命為您全程護航!」
尋英同志有她的理想,也有她的愛情。
那個眼睛清亮、高高瘦瘦的青年,紅著臉說:
「尋英,我想一輩子和你好。」
奈何,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卿。
公辭六十載,今夕請當歸。
歡迎回家。
17
第二天早上,我媽輕聲告訴我,尋英同志離開了。
她去了哪裡?我和媽媽都不知道。
尋英同志穿過了漫長的歲月,替她的同志們看見了數十年後的錦繡中華,國泰民安。
她也終是等到了年少歡喜的青年守諾歸來,了卻了人生一大執念。
「清婉,大學這些年……你都沒談過戀愛,我和尋英經常在想,是不是我失敗的婚姻給你造成了陰影?」
「她說,她想讓我們學會自立自強,但不是真的視男人如洪水猛獸。」
我抱住了媽媽,埋進這個熟悉溫暖的懷抱:
「不是的,媽媽。隻是相比愛情,我覺得我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我志不在小情小愛。
後來,我保研北大,媽媽也成功考上了清華的研究生。
兜兜轉轉,她終是坐進了二十餘年前夢寐以求的課堂。
我們母女的故事再次被大肆報道,有好事者還翻出了我爸爸和奶奶這些年的經歷。
爸爸被追債人砍掉了兩根手指,房子也賣了。
奶奶流落街頭,每天靠撿瓶子和乞討過日子。
他們面對鏡頭聲淚俱下地哭訴:「回來吧,我的妻子/兒媳。」
有人指責我媽愧作人妻,沒有孝心,不是一個好女人。
我媽冷笑一聲,甩出了離婚判決書、爸爸的欠債記錄、爸爸家暴的照片和她的轉賬記錄。
「你是好女人,你去給這對母子吸血吧!」
「你要賺錢養家,你要扛揍,你還要做牛做馬伺候他們,這好女人給你你當不當?」
18
研究生畢業後,我和媽媽不約而同去了同一個地方——
祖國的大西北。
尋英同志那句「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言猶在耳。
媽媽進了保密單位,埋頭研究, 她說:
「我永遠記得祖國的大使館被炸那天, 我有多憤怒。」
「即使到了現代, 依然有豺狼虎視眈眈。」
「清婉,你且記住, 尊嚴,隻在劍鋒之上。」
而我, 去了黃沙漫天的敦煌,投入到莫高窟石窟考古和遺址發掘中。
我媽鑄造國防利劍, 守護萬裡河山。
我則守護絲路奇珍,傳承中華文脈。
很多年以後,我和我媽經常會想起那年夏天, 那個跳起來打了我一巴掌的尋英同志。
如果不是她, 我或許已經進廠打工, 被隨便嫁給了一個鳏夫。
我媽也會一直掙扎在那攤爛泥中,這輩子也許都不知道她曾考上了清華。
「婦女能頂半邊天哩!」
願以吾輩之青春, 捍衛盛世之中華。
尋英同志, 我們想你了。
(正文完)
李尋英番外
「英子!別睡了!你快醒醒!」
「哎,這可不能睡啊,咱們還是下狠手吧!」
啪!
火辣辣的痛感從臉頰傳來, 意識逐漸回籠,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一群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的大頭圍著我。
「哎呀!可算醒啦!咱就說還得下狠手吧!」
我摸了摸我的腿, 有些茫然。
「我……我沒S嗎?」
我環視四周, 似乎是在一個昏暗的山洞裡,木柴在火堆中噼啪作響, 洞外的風卷著雪直往裡吹。
「你命大啊!我們到處找你沒找著, 眼看暴風雪要來了,這急得呀!」
「還好你突然大喊了一句話, 我們這才找到了你。」
有同志遞來了熱水,我抱在懷裡小口小口地喝著。
「我喊了什麼啊?」
「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咋了, 你是做夢了嗎?」
我慢慢回憶起了我經歷的一切,堅韌的盼兒同志和自信大方的清婉。
還有那個繁榮昌盛的祖國。
我微笑:「我夢到了好多好多年後的祖國。」
「女娃就不能上學了嗎?你們哪裡來的封建殘餘?!」
「(任」隻有我知道,都是真的。
「咱們的北大荒怎麼樣了?開荒成功了嗎?」
「成功了,後來都叫北大倉呢。」
「以後咱們都吃得起馍馍了嗎?」
「家家戶戶都吃得起肉了!吃得飽穿得暖!」
我給他們講了嫦娥號上九天攬月。
講了三艘航母下五洋捉鱉。
講了陳母問勇。
講了「清澈的愛,隻為中國」。
還有改革開放、港澳回歸, 北京奧運會。
飛機高鐵、跨海大橋、智能手機、電腦平板……講了我親眼看到的一切。
講到口幹舌燥、連比帶畫。
他們從一開始的起哄到沉默, 再到眼巴巴地坐在地上仰頭看我講。
有人猛地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希冀,小心翼翼地問:
「那他們呢?他們回來了嗎?」
我知道他是在問, 長眠於異國的忠骨烈士。
我的眼睛湿潤了, 哽咽著說:
「回來了,好多人都回來了。」
暴風雪不知道何時停了, 大家卻還舍不得走。
我被隊長背在了身上, 他高聲喊道:
「走吧,同志們!」
「咱們不是知道最終成功才會這麼幹,而是幹了才會成功!」
大伙齊聲應是,一起走出了山洞。
我看著眼前這片白茫茫的荒原。
我知道, 凍土沼澤會變成錦繡良田,野草荊棘會化作滔滔麥浪。
任何困難,都難不倒勇敢的中國人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