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問:「你哭什麼呀?」
千言萬語,喉頭卻如異物堵塞。
我把手塞進嘴,竟扯出一隻血淋淋的兔子!
還沒S,紅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我嚇得一甩,兔子落地,變成人嬰,扎兩個小辮兒,然後越長越大,破爛的衣衫,捧著碗:「小狐狸,你別怕,我這就去求藥救你。」
然後,一聲驚雷,她跑入驟雨。
不,不是雨,是豆子。
漫天的豆子。
砸得我好痛。
Advertisement
忽起數豆聲:「一、二、三」
是我的小徒弟。
我猶疑著走近,它又發女聲,是我的阿姐:「小妹,你道成了嗎?」
我下意識搖頭,它立馬露出滿嘴獠牙:「為什麼?為什麼還不成!廢物!你這廢物!」
不對!不對!
心頭詭異感愈發濃重,我轉身就跑。
卻一頭扎入火場。
懷玉抬頭,衝我一笑:「阿娘,你來啦。」
再倒退,被斷木絆倒,我渾身劇痛,是以狐身被杜莘摔在地上,而夫子撸起袖子,高揚起鋤頭。
所有與我有過瓜葛的活物,圍作一圈,安靜地看著我。
待血液四濺,我發出尖叫,他們臉上,不約而同綻放出詭異的微笑。
25
我大汗淋漓地起身,與一個女子四目相對。
她明豔不可方物,如書中形容的畫皮豔鬼。
我嚇得汗毛聳立,止不住冷戰,夢中畫面也難消,恐懼的餘韻漫長而磨人。
她倒是波瀾不驚,端出一碗湯藥,酸澀刺鼻。
我下意識接過,而後打量著陌生的環境,開口時嗓子幹澀發痒:「這是何處?你是何人?」
「這是絳歌城。」她答,「我名繪意,你生心魔入夢魘,我恰好路過救了你。」
心魔?
我竟生心魔嗎?
我原以為,我是堅定的。
她細長的眼睛輕易看穿我:「你不必煩憂,隻是太急於求成,又多雜念,才生這般是非。隻要摒除功利,無欲無求,隨緣而走,方可化解。」
原來如此。
我道了謝,灌下手中那大碗湯藥,卻忽覺天旋地轉,胃中翻湧,靈力也被封禁,變回原形!
糟了!中計了!
怪我白活百年,竟不生一絲防備之心!
我欲呼,卻口舌如封。
「好笨的狐。」她提著我的後頸,扯開諷刺的笑,「那般狡詐陰險之輩,竟能教出這般蠢貨,真有意思。」
我腦子愈發混沌,她又變回冷臉,輕聲道:「那便由我帶你,去揭開其虛偽假面吧。」
26
出了石室,外面黑雲欲墜,土地焦黑一片,如遭烈火過境。
風聲穿耳,似含哭嚎。
叫我漿糊般的腦子扯開一絲清明。
我思索逃離之法,而繪意忽然說:「這裡原本美如仙界。」
是嗎?那經歷了什麼,變作這般可怖之景?
她不會回答我,仿佛剛剛那句嘆息隻是有感而發。
她掐訣,我們就瞬移到蛇仙廟。
我許久未回,這裡更蒼涼了,已成了鼠蟻棲息之地。
她哼:「費盡心思成仙,卻混成這個鬼樣。」
供桌上出現一團白色光暈。
事已至此,我哪能不懂這女子是來尋仇的?
可蛇仙卻開了門!
這是何意!
心中高呼,口卻不言,我被她抓著大步踏入,焦急卻無可奈何。
27
蛇仙背對著我們,立在崖邊。
聽到腳步聲,回身一笑:「等候多時。」
繪意諷刺道:「S到臨頭,你卻淡然。」
蛇仙搖頭:「許多事,現如今已不看得那般重了。」
而後,變出桌椅、杯盞:「坐吧。」
繪意竟真的坐下了。
她的眼神古怪,恨意中,好像又裹著些其他東西,我看不分明,被她按下腦袋之後,就又忍不住緊張起來,四周安靜,卻感風雨欲來。
「我講個故事吧。」蛇仙抿一口清茶,娓娓道來,「從前,有一條蛇,它生來不同,靈臺清明。」
「它從人類口中得知升仙之道,便以此為向往,卻不得其法。直至一道士誤開歧兮之門,它知道機緣來了,便下意識跟隨。」
「道士辛勤修行,蛇崇拜,想拜他為師,卻遭拒。」
「道士年輕氣盛,又自傲,將蛇大罵一通:『孽畜怎敢妄想通天坦途?』」
「蛇無奈,卻不願放棄,自悟幾年,竟也有所小成。」
「而後,怪地現異寶,得之,受益無窮。」
「於墨蛛精無用,可它霸道貪婪,寧取做頑物,不願相讓。自知實力高強,便不懼哪個的垂涎。」
「道士以懷柔之計相近,又自作舍命相救之局,演技拙劣,可墨蛛精不曾與人相處,哪裡得知他們的陰險狡詐之處?天真輕信,與其為友。」
「而後,道士誘墨蛛精涉陷,待其重傷,S之奪寶。」
「道士未來得及開懷,就誘發心魔,又遭三道天雷,修為大跌。」
「道士怕了,他離開岐兮,再也不敢回來。」
「蛇也怕了,從那時候起,它開始知道天道的威嚴,知道心思不正便不能被容忍。」
「抬頭望著廣闊無際的天空,無聲的規則秩序運行著,每一粒塵土,都如一隻眼睛。」
「蛇跪下,磕頭,甘願臣服,甘願做天道的奴隸。」
此時,陡然炸響一聲驚雷!
似是一種警告。
我嚇得一抖,繪意亦然。
蛇仙輕輕「啊」了一聲,安撫道:「抱歉,此言差矣,真是不該……應當說,自此,蛇順應著、虔誠地,走上天道秩序所規劃好的路。」
28
繪意忽然一拍桌子:「你這張嘴向來可怕,說這些假東西有什麼意思!」
我也反應過來,蛇仙說的道士,是我師父嗎?
那個卑劣的、奸詐的道士?
可我師父分明那樣慈祥可親。
他帶我去摘果,抱著我燒爐,他最疼愛我。
他還養了那麼大一窩兔子。
許久未曾落淚,現下,竟如泄洪之勢。
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哪一面是人真面?哪一句是人真言?
世界旋轉顛倒,我無所適從,隻覺頭痛欲裂。
繪意瞪我一眼,厲聲:「哭什麼哭!廢物東西!」
然後腰間一摸,短刃在握,形狀古怪,森白如骨:「看我先割了這條亂舞的舌頭!」
蛇仙嘆:「安靜,安靜,聽我說完。」
然後手勢一動,繪意竟又坐下了,骨節發白,隱約顫動,明顯是在掙扎,卻無可奈何,唇如封蠟,她看向我,眼神驚疑。
我也駭得心中一窒,隻覺威壓蓋頂。
說了那樣久,茶卻還是熱的,蛇仙輕輕吹了吹:「何必這樣心急?待我說完,要S要剐,悉聽尊便。」
29
「蛇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它隻需三件大善事回饋天道,便可得償所願。」
「於是,它先學醫數十載,果然遇大疫,輔之術法,救人無數。」
「又尋鴻運當頭之乞兒,做其謀士,戰亂中,助他做人皇。」
「未成仙,人皇卻率先為蛇立廟,本已不妥,又凡遇大事,先來叩拜求解,此舉,損耗蛇兩百年修為。」
「蛇不得已,抹去人皇記憶,廟宇漸隕,無香火,罕人煙。」
「蛇挫敗,又重整旗鼓。」
「忽聞絳歌城異族。」
「這異族,強大、聰明、狡詐、無具形,可化萬物。」
「好虐S,好生食血肉。」
「這些其實都不算得什麼,錯就錯在,族群團結且繁衍過快,無甚天敵對手。天道默認惡的存在,卻不容忍其之過盛。」
「於是降酸雨異火懲戒,異族卻不懼,反而高聲斥罵、大肆屠S,以壯其威,一時間絳歌城數百裡之內,生靈塗炭。」
「蛇為成大道,自知身如蝼蟻,難擋萬鈞,卻仍立誓除此族。」
30
「蛇異族觀察許久,知傳言非虛。」
「於是它想辦法隱匿氣息,恰好遇一異族幼崽,身份尊貴,便刻意接近。」
「正是使得和道士相同的計謀,隻是別人用時隻感卑劣,輪到自己卻有理辯解,不覺有錯。」
「蛇通過那幼崽進行深入了解,發現絳歌城雖為世間風景最盛之地,實則匯聚萬物醜陋千面,惡意放肆縱生,異族誕生於這種環境,難免不成善類。」
「幼崽天真,也殘忍。」
「它說沒吃過蛇,問蛇好不好吃?」
「蛇便剁下一截尾巴送給它。」
「它先是津津有味,可看到蛇皺眉難耐的模樣,竟然會問:『疼不疼』?」
「蛇登時便知道,此族不是不可教化的。與其硬碰硬如蜉蝣撼樹,不如以此入手。」
「隻是,這過程太艱難,蛇花了十數年,才叫幼崽變得溫和,富有憐憫。」
「蛇想把這些品質賦予其他異族,可它們思想固如磐石,它們討厭蛇,也因為被酸雨和異火破壞的土地,永遠恨上天道。」
「它們要S蛇,蛇無法逃脫,它焦躁、痛苦,心如烈火烹油。」
「它貪生怕S,怕不能得道。」
「眼看危在旦夕,幼崽出面保下它,說要與它成婚。」
「蛇這才意識到,幼崽已不是幼崽,早已對它暗生情愫,所以才願意順從,願意溫和,願意富有憐憫。」
「蛇深感無力,它也不通情愛,但是它點頭同意了。」
「以身作餌,所圖的,不過是仙途坦蕩。」
「婚後,蛇與其妻過了段甜蜜的日子。」
「同去人界,化為人形,泛舟湖上,也逛廟會、賞煙火,得稱一句『佳偶天成』。」
「蛇不會忘自己的目的,但有時候,也難免沉淪。」
「又是數十年,異族總算接納蛇,它也如願,找到異族的弱點。」
31
「蛇如願除異族,隻是劍指其妻,卻顫抖不止。」
「最終,跪求天道,隻除她修為,而留其命。」
「天道垂憐,容忍此舉,而代價是蛇墜受上千鞭笞之刑。」
「蛇如願成仙,卻凡心不脫,躁動難安。」
「天道便將其禁錮在歧兮,人皇所立之廟,成為唯一進出之門,蛇不能出門過一裡。」
「蛇自此為船家,渡有緣人,助善惡相衡。」
「它遇到一隻狐,有意思的是,狐師出那位行騙道士。」
「這荒野之地,哪裡來的乞兒?不過是蛇做局幻化,竟輕易引狐上鉤,蛇驚訝道士竟能教出如此天真爛漫之徒。」
「助狐確有天意,而蛇另有私心。」
「狐拜別時,蛇暗留一絲氣息在狐身,果然誘其妻,挾狐而來。」
「自古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蛇經歷無數難挨的時刻,終於迎來解脫。」
「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
我隻覺威嚴一輕,就見他拉起繪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繪意早已淚流滿面,她出聲,嘶啞難聽:「我才不信你,你多狡猾啊,肯定又是一場騙局。」
蛇仙溫柔地笑起來,眼中同樣泛起漣漪。
我隻會呆呆地看,已不知該當如何。
感覺腦子被塞滿了,又如亂線成團,纏繞難解。
而隨著一團血色的出現,我下意識撲上去,卻撞上無形屏障,被彈到百米開外。
我爬起身,跑動不停,然不近分毫。
不要!
事到如今,哪還有什麼不懂!
蛇仙從前說要我報答他,報答他的方式,就是把愛人帶回他的身邊!
他要以命相償,補全心中之愧!
32
原來仙S去的時候,會綻放出上萬隻蝴蝶。
流光溢彩的翅膀,好像把岐兮昏暗的天都照亮。
停留在鼻尖一剎那,又炸作銀塵,散作無影無蹤。
我抓不住。
噩夢以另一種扭曲的形式變為現實。
好痛,好痛。
我的心好痛。
好似被一隻手緊緊握住那樣痛。
我方才看得分明,蛇仙就是含著笑,S在這樣的痛苦中的。
我噴出一口血,軟倒在地。
岐兮無風的, 可突然銀葉狂舞,水波激蕩。
是繪意大仇得報,卻嚎啕大哭, 靈力暴動。
滿地黑塵席卷,鑽入我的鼻腔。
33
人類幼崽的名字叫杜莘。
「作《」而我五髒破碎,靈力隻餘微薄。
我又一次見證自己的無能,面對既定結局時,一如既往地潰敗。
我更加迷茫修仙的意義,不斷計算這一路的得與失, 眼前走馬觀花般顯現昨日種種, 隻覺可笑,如黃粱一夢。
於是,我的道心, 碎了。
疲憊感沉沉壓在肩上,我突然格外思念家鄉。
好想抹去記憶,做回一隻平凡的狐。
我緩慢起身下山。
「你要走了嗎?」
是那條怪魚, 不知偷偷看了多久的熱鬧。
它的舊肉又開始潰爛脫落了, 裸露出白骨森森, 輕輕一甩尾巴, 水中暈紅一片。
我點頭。
「好吧,好吧。」它說, 「那有緣再會。」
然後一扭身, 鑽回水底。
我從前對它的過去、它的秘密、它一族背負的詛咒很感興趣, 而如今,明知以後不會再有相逢,卻也無心去問。
我離開歧兮, 才見蛇仙廟已毀。
我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轉身時利落,不敢猶豫, 不敢回頭。
34
家鄉遠在千裡之外,帶著傷,我便更是行路緩慢。
正是盛夏, 日光曬得我脫水力竭。
好不容易尋到清河, 我一番狂飲, 而後化作人形, 沒入其中,貪一時涼爽。
忽聞利器破空聲,而後一頭鹿橫衝直撞,驚起飛鳥一片,正是在躲避獵S。
我下意識飛身上岸,一揮手,箭矢粉碎如齑。
幾道人影駕馬踏出灌木, 不似尋常獵戶,而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
為首那男子,更是氣宇軒昂, 鷹目如炬。
「你是何人?竟懂術法?」他拔出長劍,指我眉間,「亦或者說——是妖?還是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