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當於再過兩個期頤,師父就道成啦!
我喜滋滋地叼花贈與他。
師父卻嘆氣,愁眉不展。
他先是給兔子們尋了新住處。
而後,他到處帶我看風景。
我喜歡看風景,我喜歡春雪消融後,在湿漉漉的嫩草尖上打滾。
一身髒也不怕,因為師父會把我裹進軟布裡搓揉。
師父以往總笑我淘氣,這次卻不笑了。
他用木棍圈了一塊地,說是風水甚好,然後託人造了好大的紅漆木盒,幾個壯如牛的青年費力挑到院裡,累得氣喘籲籲,連著討了三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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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蹦進去,寬敞得很。
這是師父的新家嗎?
可師父試著躺下,又顯得狹窄了,把我擠得隻能並在他頭邊。
那就是我的新窩?
好大的窩呀!
但是我不喜歡,我更喜歡我圓圓軟軟的棉花窩。
我也喜歡師父的窩,有時候是茶香,有時候是符水的味道。
師父起身,把我也抱出去。
他驗收了我這些年的學業。
我因數豆而耐性斐然。
學步像人十分。
還收了天生兇性,心寬仁善。
隻有好吃的嘴沒有改變,胡蘿卜可以一頓連啃三根。
師父忽然哭了。
我著急地去舔他的淚。
你哭什麼呀?我那麼厲害,你怎麼不誇誇我啦?
他哽咽道:「小環啊小環,我命數已盡啦。」
「我們緣淺,我道行也淺,注定不能道成啦,隻能教你這麼多啦。」
「你是有福的,我算過啦,你會得償所願的,待我S了,你便走吧,去找新的師父吧。」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急得直跳。
我不要!
我不要師父S!我不要新的師父!
我哭嚎難休。
可師父這次不依著我了,他哄我了一會兒,說太累啦,抱著我入睡。
我不知為何那樣困,困得頭疼,不情不願陷入黑甜的夢境。
再睜眼已是天明,師父已沒了氣息了,身子冰涼了。
有人像是提前得了信,來把他放進紅漆木盒裡,釘上長釘。
我這才知道那不是窩,那叫棺材。
人S了就住在那裡面了,見不到太陽了。
那人就會爛掉了。
就像爛果子一樣。
我太害怕了,我不想師父爛掉,我撲上去咬人,但是阻撓無果,還挨了頓罵,被關起來。
有人吹曲,好悽涼的曲。
我費力頂開窗,像下雪了一樣,到處都是白的。
師父被埋在那片風水好的地下。
我窩在師父墳上,嗚嗚呼喚,卻再也聽不到回應了。
我討厭離別。
可我一直在離別。
爹娘哥姐、杜莘、夫子、兔子們、師父。
我忽然害怕這綿長的壽命了——
我還要有多少次告別?
長路漫漫,該再經歷多少痛苦?
月亮升起來了。
師父說過月亮裡有仙女,我卻看不到,仙女也不會施法,叫我的師父活過來了。
9
我被一群狼盯上了。
它們好可怕,我艱難逃脫到一間破廟,身負重傷。
一個人類女娃娃縮在神像後面,伸出頭看我。
她瘦得皮包骨頭,一身破爛衣裳。
我哼唧了兩聲,她趕緊過來抱起我。
她給我包扎,喂我喝水。
我好疼呀,疼得睡不著覺。
她就一直唱歌哄我。
好溫柔,像我阿娘,像我阿姐。
天剛泛起魚肚白,她就拿著個破碗出去了。
待日暮西垂,才端著兩個窩窩和半個紅薯,小聲呼喚:「小狐狸,小狐狸,我回來啦。」
我難得吃不下東西,感覺渾身滾燙。
我是不是要S啦?我要去見師父了嗎?
可是我還沒有修成人形,還沒有去參加太山娘娘的考校呢。
嗚嗚。
女娃娃急得也哭,她抹抹淚,說要去求藥救我。
可是天黑了呀,外面好危險呀。
我費勁含住她的褲腳勸阻,她摸摸我的頭,還是怯怯地走入夜色。
10
天已經又亮了。
風兒呼嘯,要下雨了。
可是女娃娃還沒有回來。
我感覺渾身輕飄飄的,視野也變高了。
原來我已經S了。
我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屍體,淚流不止。
忽然誰短促地笑了一聲。
我扭頭,看到那密布蛛網的半截仙像慢慢顯了真形——蛇頭豎瞳,人身直立,一張嘴吐出嫩粉的信子:「放心吧,你還沒S,隻是入了夢,才能見我。」
我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慌忙學人鞠躬,又嗷嗷兩句獸語問候,表示尊敬。
蛇仙手指一勾,我就不受控制地飛入他懷中:「你這小狐與我有緣,我願助你會人言,化人形。」
真的嗎?
天上掉大餡餅啦?
「真的呀。」
他像是能懂我心中所想,掐了個法訣,輕點我咽喉。
我隻覺一痛,再開口,竟真的磕磕絆絆能說出「謝謝仙人」了!
「無須客氣。」他笑,「你再隨我修行五十年,便得人身,會使基本術法了。」
我再說謝,他卻打斷:「但萬物皆有定數,因果牽扯輪回,我既教你,你就該報答我,有來有往才是修行之道。你的生父母、師父、所有幫助過你的人,包括那個可憐的女孩兒,也因你而S,你都有欠他們的緣債,要以數倍還清了,再辦三件大善之事回饋天道,才能升仙。」
我似懂非懂,隻有一句話格外清晰——女娃娃竟真的遭遇不幸了。
我又要哭,蛇仙嘆:「這是命數,並非你所願,你大可不必自責。」
他聲音溫柔如水,身上卻冷若冰霜。
我把淚憋回去,憋得打了個嗝。
而後忽覺眩暈,再醒來,發覺自己已然好全了,能蹦能跳。
供桌上出現一團柔白的光暈,裡面傳來空靈的呼喚:「來吧,來吧。」
我便向著光暈跑去。
11
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地方——
黑色的山,白色的湖,銀灰的沙土和樹葉,籠著濃稠的霧。
蛇仙忽然出現,他背手而立,變作人面,雙眼與唇細長,但神色溫和,不顯得妖異。
他張口,回音縹緲:「這裡是歧兮,以後,你就隨我在此修煉吧。」
歧兮?
我好像聽師父講過。
他說歧兮是世間第一位仙和第一位魔的誕生之地,靈氣充裕但陰陽混淆,無日無月卻有光,無風無雨卻萬物不S。邪念在此會無限放大,直至吞噬自身;但若道意堅定,可一日千裡也。
他年輕時得機緣入其中,但魯莽不慧,被心魔頻擾,深感挫敗。
與因險象中結識互救的好友揮淚告別,自此再不敢踏足。
我忍不住將原話轉述,並問:「仙人,你認識我師父嗎?你就是他那位好友嗎?」
蛇仙搖頭:「未曾見過。」
我又問:「那你為何知曉我從前,願助我修行?」
蛇仙蹲下身,與我平視,笑答:「我不過位處仙末,哪裡如此神通?是你時運好,得天道庇佑,所以指引我來守你。」
天道?
我又一次聽到這個詞了。
天道究竟是什麼?
為何要庇護我?
蛇仙輕松看穿我的疑惑:「天道,即世間規則道理,季節晝夜的更迭、萬物存在與消亡,皆有其自然規律。」
「善惡本身共存,相互制衡持平,若有一方極端,如湯碗傾灑,將生災厄是非,所以橫出妖邪,也必扶良善。」
「你得垂憐,方有如此時運,但不必覺得惶恐,克己定心,努力修行即可。」
這樣高深的話,我向來一知半解,卻不再問了。
反正總的意思是要我好好修行嘛。
我正要問該怎樣開始,張嘴卻打了個大哈欠。
好困,暈暈的。
好想睡覺。
忽然被蛇仙抱起,我嚇了一跳。
他輕聲:「大病初愈,修行急不得,先歇歇吧。」
聞言,我放松下來,討乖地蹭蹭他胸膛,而後安心枕在他臂彎,不多時,便陷入黑甜的夢境。
12
我醒時,身處洞府。
石床、石桌、石凳、石碗、石杯。
入目一切都是黑色的。
隻牆上空心處塞了幾顆漂亮的白珠子,發著淡淡的柔和的光。
我試探著走出洞府,四處尋找蛇仙不見。
剛好口渴,就想嘗嘗這古怪的乳白河水是何味道。
頭剛扎下去,舌尖未碰水面,突見一大如牛犢的魚猛然躍起,張嘴漏出一口利齒,險些將我吃下肚。
幸好我靈活,不然一命嗚呼!
我連滾帶爬跑回洞府,竄到喉口的心跳許久才平復下來。
又小睡一覺,蛇仙才回,我忍不住告狀,他笑:「是我不好,忘了你還是凡體了。」
他帶我去折了幾朵含苞的銀花。
進口即溶,伴有淡淡的香氣。
入到腹中,又有食了飯般的飽脹感。
好神奇!
蛇仙給我揉肚子:「此花隻能含苞時吃,待開花有劇毒,你切記不要誤食。」
我乖巧地點頭。
他又說:「還有,你莫要再去那河邊,河中魚非魚,而是妖獸,守著它族異寶,每十年命絕再生,全身血肉脫落,隻餘鋼骨,重長新鱗。你看,那牆上的白珠,就是它的眼睛。這岐兮未有誰敢與之相對,它待你算是溫和,否則你此刻斷然不會好端端在這裡了。」
13
我開始修煉,背心決,運靈氣。
日子乏味,而過得飛快。
那河中妖獸重生三次時,我已能變作人類少女模樣,隻是維持時間短暫。
蛇仙贈銅鏡與我,我撫摸著美人面,心中歡喜。
可是相對地,蛇仙也愈發與我疏離,再不親昵。他說我已經脫離幼期,人類講究男女有別,所以另開洞府,也拒絕我再撲入他懷中撒嬌,哪怕是獸體也不行。
我百般耍賴,他卻不應我。
哼。
我才不在意呢。
我才不是小心眼兒的狐,我才沒有冷落他,我也不膽小,沒有偷偷地哭。
我也不會為即將到頭的五十年之約而感到痛苦不舍,也不會再討厭面對離別。
14
蛇仙獨坐在山尖。
我跑上去,看見他在飲酒。
我師父以前也喜歡喝這東西,隻是不叫我嘗,而蛇仙手腕一轉,變出個杯子給我,大方與我分享。
我輕輕舔了一下,辣得臉皺作一團。
好難喝呀!
為什麼要想不開喝這東西?
蛇仙不答。
他接連倒了十數杯,巴掌大的小酒壺,內裡卻如容納湖海,取之不盡。
我無聊地摳著手指,卻忽然聽見他嘆:「可惜。」
「可惜什麼呀?」
「可惜想解千愁,卻已成仙體,牛飲卻不生一絲醉意。」
我不懂。
我想問喝醉了有什麼好的?
我的師父,喝醉了就總是哭。
可見,酒是個讓人悲傷的東西,又怎麼能解愁?
再說了,仙者高高在上,了無牽掛,還有何不快之處?
忽聞破水聲,是河中妖獸探出頭來,大張著嘴。
蛇仙起身,高揚手臂,酒液便傾倒如涓涓細流。
哇哇哇。
我驚訝極了。
他倆不知如此幾次,竟有這般默契。
這妖獸也有不爽嗎?
15
不知為何,我膽子突然壯了不少,覺得河中妖獸沒那麼可怕了,甚至還想接近它,想了解它。
我跟它分享蛇仙從人間買給我做零嘴的糕點。
它不屑地一擺尾,將我澆了個湿透。
我又編了超大花環。
它照樣置之不理。
但是好像也沒有再對我呲過牙。
我向來是個話密的,蛇仙又繁忙起來,方圓幾裡也不見別的活物,就隻能找它啰唆。
一晃三個月,它終於應了聲。
很清朗的男音:「好煩的狐,離我遠點兒,不然吃了你!」
「你會說人話!」我膽肥地跳近了,歪著頭,「那你能變作人形嗎?」
它一扭身,又扎下水去了。
哼!
怪魚!
我生悶氣,蛇仙無奈:「乖小環,聽話,莫要再接近它,它也是為了你好,河估一族天生背負深重使命,運勢苦劣,你莫要受了牽連。」
16
離開歧兮那天,我心如刀割。
蛇仙囑咐我:「小環,你要小心行事,同時保持堅定心性,勤加修煉。待塵緣牽掛了斷,再回來尋我,我自會助你功成。」
「好。」我憋著淚,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徒兒定不負您所望。」
他扭過頭,面色不忍,卻擺手:「走罷,走罷。」
然後我被送出歧兮。
恍惚間看見怪魚吐了個超大的水泡泡,它也是在同我告別嗎?
可惜我還未和它處成朋友,無有機會了解他的過去,也沒來得及告知我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