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尋找當年她與先夫在戰亂中遺失的女兒。
一時間,所有脖頸處帶有紅色胎記的女子蜂擁而至,堆滿了整座皇宮。
連我這個隻是有一顆紅痣的寡婦,也被送入宮中。
紫宸殿上,新皇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遙遙一點,指向了我。
「朕看這人最像朕,就她吧。」
1
彼時,我剛被我的青梅竹馬、成婚兩載的夫君晏尋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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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辭懇切:「瑤娘,如今謝家看中了我,你也知我辛苦二十載,無非搏一個前程。瑤娘,謝小姐世家出身,必不願做妾……」
我卻冷笑:「那我盡心盡力為你勞頓的這四年算什麼?你同陳家承諾過必不負我,眼下也有了寡情薄幸的冷血做派!」
晏尋臉色一僵,隨即冷厲起來:「陳玉瑤,便是你辛苦這些年,算來也不過些許銀子。而今我還給你,我們自此兩不相欠!」
他甩下銀兩與休書便走,步履匆忙,生怕我會纏上他。
碎銀散落一地,我俯身去撿。
便見到手上粗糙的厚繭、扭曲變形的指節、凍瘡留下的傷痕。
那是我曾經日夜奔走、供晏尋讀書求學的痕跡。
我心中一慟。
回望著這處宅院,是我好不容易攢足了銀子,買下的一處小小的院落。
晏尋也曾在這裡與我花前月下、濃情蜜意。
「瑤娘,你不辭辛勞為我奔波這麼多年,我必不負你。」
本以為我終於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可當耳鬢廝磨的回憶變作忘恩負義的背叛,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我連夜收拾了行裝,賣掉宅院。
改頭換面,一路輾轉。
成了楚州一名新喪夫的寡婦。
然而剛安穩不久,新帝便宣旨,要尋找當年她與先夫在戰亂中遺失的女兒。
各地紛紛下令,誓要將符合特徵的女子盡數網羅。
我隻是脖子上有一顆紅痣,竟也被送入宮中。
前兩日,女官細細查驗,打發走了那些年齡、身世等對不上的人。
到今日,剩餘女子被召入紫宸殿,由皇帝親自探看。
本以為我隻是走個過場,可誰知皇帝懶洋洋地一抬眼,竟指向了我。
「朕看這人最像朕,就她吧。」
2
「陛下慎重!這,這民女據說是楚州的一名寡婦,怎能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一人出列跪下。
他的語氣誠懇,視線卻與我身旁的女子有一瞬的交錯。
「哦?」女帝收斂了笑意,「如此說來,朕不僅是寡婦,還S了三任夫婿,恐怕是坐不得這皇位了?」
那人剎那間惶恐失色,額頭滴汗:「臣不敢。」
出頭鳥被三言兩語打發。
縱然殿堂上人人皆有疑心,然而皇帝勢要下令,誰敢違逆?
於是,眾人紛紛拜服:「恭賀陛下尋回公主,天佑大魏,萬世千秋!」
我便被侍女們簇擁著到了後殿。
她們服侍我梳洗打扮,為我穿戴最金貴的衣裝首飾。
我僵硬著身體任她們擺布,再回神時,鏡中儼然出現一個華冠麗服的身影。
縱然容貌隻是清雋,可被這樣一妝點,也有了幾分雍容華貴的氣勢。
「殿下,請——」女官為我引路,直到御書房內。
我垂首行禮,不敢直視端坐上首的人影。
「抬頭。」女皇聲音淡淡。
穩住心神,我抬頭望去。
方才在紫宸殿,皇帝身前影影綽綽,我看不清她的樣貌。
而現在,我才發覺,即使已年近四十,可女皇的容貌,竟仍猶如烈日,璀璨昳麗。
她端詳了我許久,才道:「你知道為何我選中你嗎?」
「民女、兒臣不知。」我慌忙改口。
她驀地一笑,光華熠熠:「因為你心中有恨。」
3
我確實有恨。
陳家本也是官宦之家。
雖隻是小小縣令,可縣中富足,人人安居樂業。
直到謝家兩位郎君的到來。
也許是一時興起,也許是為了尋求刺激,他們甩下扈從部曲,夜半溜至距城鎮百裡的荒山野嶺。
而後,被流匪射中了臂膀。
雖無大礙,但二人驚嚇過度,回去後便發起了高燒。
謝家震怒,以百年望族之威要我爹下了大獄,抄沒陳家家產。
收斂我爹屍身那天,我親眼看到他身軀上的累累傷痕。
他曾經撫摸過我頭頂的手指,亦變得血肉模糊。
獄卒低聲道:「女郎,我們本也想護住陳大人,隻是上面來人行刑,我們實在……」
我娘本就病弱,聽到消息,當場暈厥,纏綿病榻三月便撒手人寰。
臨S前,她拉著晏尋的手說:
「陳家已是如此,你可還願、還願……」
晏尋當時怎麼說來著?
對了,他眼中含淚,目光堅定:「我必不負玉瑤。」
晏尋的母親與我娘是手帕交,所以即使他失恃失怙,家境中落,我娘還是以一句口頭的婚約將他視作親子,盡心竭力。
而晏尋也格外爭氣,出落得俊秀端正,博學多才。
所以,我娘放心地將我託付給了他。
起初,我們相互扶持,生活清貧,倒也平靜。
我爹過去好善樂施,現今鄰裡也對我們多有幫襯。
可就在我娘去世的這年末,蟄伏了十年的秦、蔣氏起義,戰火轟轟烈烈,瞬間席卷了整個大梁。
梁朝本就是苟延殘喘,自然潰不成軍,僅僅不過兩年,便盡數崩塌。
我們二人狼狽逃難,終於等到了魏朝建立。
我一力支撐家業,隻為供晏尋讀書修學。
晏尋不是不知道,是謝氏讓我家破人亡。
可當謝家女郎看上了他。
他便為了榮華富貴,辜負了我。
踐踏了陳家給予他十五年的真心。
4
「殿下。」
宮婢侍奉我穿上禮服,常年跟隨女皇左右的嬤嬤卻前來。
她面容慈祥,眼神卻凌厲:「殿下不要忘記,陛下囑咐的事。」
「我知曉。」
今日,為榮昌公主秦寧懿歸來,皇帝大悅,設下宴席。
各大世家紛紛赴宴。
謝家,自然也在其列。
還有謝家旁支二娘子新嫁的那位晏郎君。
聽聞這位晏郎君面如冠玉,儀表非凡,又頗有才學。
如今娶了世家女,正是好不得意、春風滿面之時。
然而在看到我時,他唇邊的笑意頓時消失殆盡。
「你、瑤娘,你怎會在此處?」
「放肆!」宮女上前,打斷了他的話,「晏郎君怎可對公主如此無禮!」
晏尋踉跄一步:「公主?」
他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著我的錦衣華裳,忽而轉頭對侍女道:
「陛下……可是弄錯了?這位分明是——」
「郎君慎言!天潢貴胄,豈容你妄議是非?」侍女疾聲厲色。
「罷了。」我垂眸,在他驟然一亮的眸光中,又輕聲吩咐,「隻是晏郎君衝撞本宮,實在無禮。」
「便在這裡,跪至宴席開始吧。」
晏尋怔愣一息,已經有侍衛聽令上前,強壓著他跪下。
他幾番掙扎,還是抵抗不過侍衛的重壓。
隻能狼狽抬頭,努力道:「瑤,不,殿下,我……」
見他這般倉皇模樣,我心中竟毫無波瀾,隻餘好笑。
「殿下,時辰要到了。」
我略一應聲,轉身離去。
隨從僕婢魚貫而過,晏尋面目赤紅,緊咬著牙埋下頭。
隻是才走出不遠,身後便傳來一聲斥罵。
回過頭,卻正是那謝二娘子謝韫珠。
滿面惱怒,對晏尋厲聲喝道:「誰讓你跪在這的?!」
5
我冷聲道:「我讓的,如何?」
謝韫珠循聲看來,視線掃過我身周的宮婢,遲疑一剎,終究不情不願地行了個禮。
昔日皇權旁落,士族門閥何等驕傲,竟有世家女說出過不嫁皇室子的狂言。
此時不僅打破了士庶不婚的禮制,面對皇族也要卑躬屈膝了。
眼下的這位謝家女郎,年齡尚小,嬌蠻任性,十足的名門做派。
恐怕心中,怨氣極深。
「殿下,晏尋犯了什麼錯,要這樣折辱於他?」
她忍著怒意,語氣卻仍舊尖銳。
「沒什麼。」我不緊不慢,「我看他不順眼,如何?」
「你!」謝韫珠杏眼圓睜。
可話未出口,便有一個宮裝婦人緩步行來,打斷了她的話。
「韫珠,不可對殿下無禮。」
來人眉眼帶笑,一派寬仁慈厚的模樣。
然而謝韫珠惶然一驚,眼中竟多了幾分懼怕:「大夫人。」
「殿下怕是不認識臣婦吧。」
婦人不理會她,卻對我開口。
「說來,我與殿下的父親也是堂兄妹。隻是可惜,殿下遭賊人擄掠,現下竟也有十四年不見了。」
我心下了然:「霍夫人。」
十四年前,霍氏遭前朝流放,女帝身為霍家兒媳一同遭難。
嫁到謝家的霍氏女卻逃過一劫。
也是在那次流放途中,霍氏恰巧遇見暴亂的起義軍。
在一片混亂中,年僅四歲的霍寧懿不知所蹤。
霍夫人連聲賠罪,姿態放得極低:「韫珠一貫被她的爹娘寵壞了,家中必會嚴加管教。還請殿下原諒。」
她擁著我走向正廳,未曾給他人一個眼神。
跪在地上的晏尋,便如塵埃一般,被輕輕拂去。
隻是我耳力極好,遠去許久,仍能聽到謝韫珠不滿地嘀咕了一句:
「這麼囂張,小心遭報應……」
6
像是為了印證她說的那句話那般。
宴會未始,我正勉力與他人笑談。
一道雪白的影子便驀然閃過,打翻了我的酒杯。
「哪來的貓?」
宮人慌忙上前,按住那白貓。
卻見這隻貓舔了舔我面前灑落的酒,突然哀叫了幾聲。
竟四肢僵硬,猝然失去了氣息。
「嬌嬌!」謝韫珠面色蒼白,話音顫抖,「我不是把它給了秋屏,叫她好生照顧麼?」
四下一片S寂,隻餘外面一聲通報:「陛下到——」
我猛然抬頭,霍夫人遙遙向我看來,眼中帶著別樣的深意。
是向我展露我所面對的威脅。
一個乍然出現的、對權勢有競爭力的皇女ťū₋,必須要依靠他人助力,才能在這明槍暗箭的宮中生存。
亦是表現對我的示好。
謝韫珠對我無禮,那麼就S了她的愛寵,以作投誠。
7
皇帝震怒,誓要徹查此事。
經手過杯盞的宮人全被押了下去,宴會也匆匆結束。
「夫人這是什麼意思?」
酒樓上,我與霍夫人相對而坐。
她微微一笑:「殿下或許無心爭奪,隻怕他人不會相信。」
「哦?」我不置可否,「時下我周邊的情況,夫人竟知道得比我清楚,實在讓人驚心啊。」
「刀鋒向內,主人自然懼怕。但若持刀向外,殿下會手握最好的利刃。」
當今陛下,膝下有四位兒女。
除二皇子秦輝勢單力薄外。
「我」是她與第一任丈夫所出,正是舊時風光無限的世族大姓霍氏之女。
三皇子秦瑞和四皇女秦妙華,是與她一同打天下的蔣氏後代,背後亦有武將支持。
現今兩位皇夫都S了個幹淨,他們遺留的勢力,卻還在蠢蠢欲動。
更何況,如今世家式微,他們迫不及待要培植一個可以拿捏的傀儡。
我根基不穩,正是他們最好的扶持對象。
霍夫人柔聲道:「當下已經出了一位女帝,殿下難道不想做第二位嗎?」
這話太過赤裸,我心驚肉跳,正不知如何回答。
樓下卻陡然響起喧哗聲。
「夫人,不好了!」
小廝慌慌張張地闖入,但話音未落,門已大開。
光線驟亮,我的眼前乍然模糊。
正要動身,霍夫人卻按住我的肩膀,不動聲色地起身行禮:「二殿下。」
為首那人腳步緩慢地走進來,面容沉鬱,眸色黯淡。
他低垂著眼,嘴角卻漸漸勾起一點淺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