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姐十五歲和戲子私奔。
她把信件交給十歲的我,嫡母看了信悲傷大慟,罰我跪家祠三天。
寒冬臘月,我自此落下隱疾。
五年後長姐落魄歸家,轉頭說我害了她一輩子。
處心積慮要搶了我的未婚夫。
長姐看男人的眼光,還真是一如既往。
1
與戲子私奔的長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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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子被大哥攔在城外,打斷了一雙腿。因為長姐哭著求情,他被扔到山崖下自生自滅。
「芸娘一向良善,哪怕對那狼心狗肺的下賤戲子,也不忍心絕了他的生路。」
重傷斷了腿,又被扔下百丈高的懸崖,在嫡母嘴裡,到底是一條生路。
姨娘俯跪在嫡母身邊,小心翼翼地打著扇。
「大小姐一向如此菩薩心腸,就算跟著那戲子……」
嫡母聽了冷下臉。
姨娘是嫡母從娘家帶來的丫鬟,她一片忠心,但嘴笨,並未讓嫡母開懷。
我恭謹垂首:「長姐是被他騙了去,長了些見識,卻也沒失了什麼,以後不必提了,隻當在祖父家休養了五年。」
嫡母這才點點頭。
「你姐姐在江南休養,如今歸家,你可要多和她親近。」
我與姨娘走出院門時,正遇上梳妝後的長姐款款走來。她雖盡力維持,但步履間的儀態與從前已然不同。
「二妹妹,別來無恙。」
「長姐安好。」
她的繡鞋在我眼前停留,頂上目光尖利,我低頭。
「我顛沛流離,你沈銀蕎倒是錦衣玉食,想來這五年過得很好吧。如今倒是頗有貴女風範了,再不像從前那個黃毛丫頭。」
我從前是什麼樣,府裡的人都快忘了。
姨娘對嫡母忠心耿耿,常教我忍讓,我聽了。
五歲長姐因一盤點心推我落水,我高熱三天。醒來,姨娘皺著眉,叫我多學會忍讓,不要爭搶嫡出大姐的東西。
八歲先生誇了我的字臨得不錯,課下長姐打砸了我的筆墨紙砚。姨娘揪著我的耳朵,耳郭被蠻力拉大了一圈。
她三令五申,身為庶女,不能搶了長姐的風頭。
十歲我已成了滿城最平庸的官家小姐,無才,無貌,不懂交際,是個悶罐子。長姐這時很喜歡帶我一同出門,旁人的目光從我身上滑過一圈,再看向長姐,就會更亮一分。
長姐心情大好,我終於苟延殘喘了幾日。
冬日用最差的炭火,夏日分來的瓜果都皺了皮,筆墨都是長姐挑剩下不要的,其實我都不在意。
姨娘對我說,庶女就是庶女,永遠是嫡出的僕婢,嫡母仁厚,沒有讓我餓S,好生生地養著,還有一個丫鬟使喚,簡直是天大的恩澤。
去賞花宴的路上,我莫名被長姐趕下馬車,她叫我自己走著去。
我見到在街邊討飯的流民,他們的衣服比我見過的都差,爭搶著碗裡的食物,像是餓了很久,眼裡流露出兇狠的光。
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從人堆裡出來,站到了我面前,手裡還拿著搶到的兩個餅。
我不敢哭出聲,怕有更多人發現我,他還未說話,我就乖乖交出身上的錢袋。
他接過,放了我。
我認同了姨娘說的話,我在沈府已經過得很好了,要知足。
即使我走到地方已經磨破了腳,心裡也不敢對長姐有任何怨懟。
可開席沒多久,沈清芸從宴會上跟人私奔了,派丫頭把訣別信塞在了我的手裡。
我從宴席上回府,捧著那封信去了嫡母的院子。她看完大怒,一巴掌把我打在地上。
「你為何不攔著芸娘!你這沒心肝的小娘養的,巴不得你姐姐出事!」
父親來時,我已在雪地裡跪了半個時辰。他的官服匆匆掠過我身邊,短暫停頓了一刻。
嫡母悲痛不能自已,在房內哭喊,父親大驚大怒立刻派人去攔截。
戲子的門路三教九流,父親不過是五品小官,無府兵更不敢驚動公家。長姐沒有被找到。
而我從雪地被移到家祠,又跪了三天。
我匍匐在冰涼的地上,驚愕寒凍之下嘴角涎水粘連,生S之間,我既悲又怒。
我已經一讓再讓,我不明白為何長姐總是不滿意,為何我總是要讓,為何我已經過得夠卑微,長姐仍是要害我……
我想起那個拿了我錢袋的男子。
他在那樣兇狠的人堆裡,竟然搶到了兩個餅。耳邊留下數行血跡,可他今天餓不著了。
我的錢袋裡放著父親隨手打賞我的珠子。他如果知道去當,短期內不必再去搶食。
我爬到龛邊拿了家祠供奉的祭品充飢,用手把地上的雪捧起來化成水解渴,嘴角的血色凝固成一塊醜陋的黑疤。
我沒有絕望,也沒有S,我不該因為她而S。
我的目光隻能看見沈府四方的天。
可我隱約明白,沈府隻有這麼大,有些東西,第一個人拿了,第二個人就沒有了。
不搶的人隻能得到施舍的剩飯,如果無人願意施舍,就隻能等S。
2
「蕎娘,對小姐要恭敬,不可在背後落臉色。」
姨娘舉起手掌,我後退半步。
「姨娘,你自願為僕我攔不住你。可我是主,按照你口中的尊卑,你無權幹涉教導我。」
她一時怔住。
她不過三十出頭,卻已見老態,姿容不再。嫡母當年抬她,是為了和莊姨娘爭寵,後來莊姨娘S了,她也就沒有了用處。
不事主君,反而日日跟在嫡母身後侍奉。
僕婦間的小話,說她從未爭到過寵,但命好生了個姐兒,也算是半個子嗣,保她終生不被發賣挪送。
可她對我也並不親近,僅有的記憶全是在教訓我,仿佛我出生就是為了給嫡母和長姐多一個忠心的丫鬟。
我實在無法理解我的親娘,隻好移開眼不再看。
這五年,父親精於鑽營,如今已是京城三品官。
身為沈家僅剩的女兒,我緊隨他的腳步,改了脾性,重拾書畫,嫻於言談,傳出自己的賢名。
官途亨通,他漸漸掙脫嫡母娘家的約束,新寵了一位小莊姨娘。
據說她生得很像那位生產而亡的莊姨娘,莊姨娘是父親唯一自己做主納的妾。
小莊姨娘對我頗為友善,我的賢名,加上她的偏心枕頭風,且府中並無別的女兒。
終於父親為我攀了一門高婚,隻待我十六歲便可出嫁。
對方是一品大員的長子——蕭遠庭。出身高門,自身有功名。雖比我大五歲,可所有人都覺得,確實是一門好親。
得了這門親事後,我去了家祠。
站在庭前,我看著幽暗的燭火,仿佛瞧見十歲的沈銀蕎站了起來。
她很努力,用五年,為自己掙了個好出路。
嫁個好人家,嫁到比沈府更煊赫的地方,應當算是好出路吧。
我隱約有些不確定,可周圍的人都是這樣說的,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
父親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次數越來越多,嫡母的笑容中透著嫉恨,連眼高於頂的大哥都一反常態地開始關心我。
直到姨娘專門來我的院子,嚴厲地讓我不要張狂,嫁人前要敬奉嫡母,嫁人後也不可自持身份,要多想著娘家。
為了給我做臉,父親給了我三個鋪面,嫡母不情願地放出一個手裡的莊子。
我安心了,愈發覺得我走對了路。
可長姐說,她要這個。
「我才是沈家嫡女,這門親事最合適的人選該是我。」
父親半合著眼,恍若未聞。
「當年若不是沈銀蕎拖延了時間,父親早就找到我了,我根本就不會流落在外!我還是沈家大小姐,所有人看的應該是我。這是她欠我的!」
「莫強詞奪理。」父親的語氣仍是心平氣和。
嫡母端坐在上首,用眼神掃了我。
「清芸清清白白一個姑娘,外祖官至三品,論出身,與蕭家更相合。」
清清白白,讓父親抬起眼簾。官至三品,讓父親的目光在我和長姐身上流轉。
我心跳如擂鼓。
男女七歲不同席,我謹守分寸,沒有本事勾得貴公子上門求娶。這門親事,本就是看在父親的能力上結的情面。
嫡女,自然更好。
一切隻在父親一念之間。
一瞬間,我覺得我仿佛白活了五歲。
房中寂靜。
姨娘左右看了一眼,笑著諂媚開口。
「蕎娘乃是庶女,怎麼配如此好的親事呢,那樣好的兒郎,還是大小姐最合適!」
父親的手指在檀木桌上輕敲,一下又一下。
我起身跪下。
「一切隻聽父親的,銀蕎莫敢不從。」
嫡母在一旁拍桌:「呵,蕎娘心中可曾記得誰是當家主母。」
茶盞裡的水灑在父親手邊,他起身離去。
「此事日後再議。」
父親入仕時乃一清貧舉子,靠著嫡母家族起勢。如今他已經走到了嫡母家族最高的官階,他想做真正的主君。
嫡母面上不顯,心底裡卻並未轉變態度。
沈清芸有外祖,是她的助力,可在父親的心裡,或許未必全是益處。
3
沒有人會五年全無長進,沈清芸再回府,發現後院已經不是嫡母的私屬領地,已經不能如從前一樣任意磋磨我。
她更要急著打碎我的好親事。
我也一心要搶贏沈清芸。
於是蕭遠庭再一次私下派人約我見面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他容貌俊美,開口卻風流不羈,說話時總尋機靠近我,我強忍著沒有後退。
此刻的他於我而言,如同當年男子手裡的餅。
我隻想搶到手。
第二次見面,他要摸我的手,我下意識錯開,蕭遠庭陰了面色。
回府的路上,我反復懊惱自己不知變通,遲早都是夫妻,摸手應該也沒什麼。
或許有什麼,或許沒什麼,可我沒有為我打算的母親,無人教過我這些。
我長到如今,隻是靠著書卷裡的字句,以及觀察沈府的一百來口人。再就是反復回憶五年前那個男子的目光,學著搶奪。
車轅在半道崩壞,我被迫下車,隻是一個遙望。
正看見方才在我面前,還維持著世家子顏面的未婚夫,形容浪蕩地走入青樓。
他與門外的人早已嫻熟,一靠近就有人貼上身去,方才伸到我肩膀上的手,此刻鑽入紅色的紗衣。
我猛然轉身,肩膀上像被髒東西爬過一般,毛骨悚然。
我要搶這樣一個人嗎?可是沒了他,我又能找誰。
「小姐,車修好了。」車夫的聲音很年輕。
這車轅壞得巧,好得快。我遲疑,他轉身,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小莊姨娘入府一年,與我的交際並不深,我的心裡,不信任任何人。連親娘都不愛我,更不敢奢求陌生人的喜愛。
她每次予我善意,我都會揀出手頭最昂貴的物品回贈,以求心安。
這是她第一次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