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忍不住蜷縮起來。
仿佛那些利刃穿透了時間和空間,再次無情地紮進了我的身體。
疼。
撕心裂肺地疼。
男人掐著我的脖子,不斷用言語踐踏我的尊嚴。
「不就是個婊子嗎,你在這裝什麼裝?」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怎麼,有錢人能上,老子就不能?」
我拼命掙扎。
鮮血卻混雜著淚水,一起流進幹澀的喉嚨。
我想求救。
但宋遠霖不會來。
我想報警。
可手機在男人把我迷暈時就掉了。
濱河公園整修,這個時間點也沒人會來。
黑夜和赤紅交織成回憶裏不堪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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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夏夜的蟬鳴和靜謐的湖水能聽見我絕望的悲鳴。
我想,我真的要撐不住了。
可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還是關於宋遠霖的。
他會為我的死感到快樂,還是會為我掉一滴無關緊要的淚水?
冷水灌入,意識潰散。
沒有問出口的問題,再也不會有人答我。
9
殯儀館裏,宋遠霖頓了一下。
他單手扶在冷櫃門上,喘了好大一口氣。
「那個人為什麼殺她?」
同來的女警官抿了抿嘴唇,落在宋遠霖身上的目光帶了幾分別樣的情緒。
停了一下才說:
「兇手的女朋友不久前和富商跑了,戴了綠帽子本來就氣。犯案當天喝了點酒,又聽別人說死者是一個大款的地下情人……」
「他說,這種女人不配做人。」
說完女警就要離開,但走到門口,不知想到了什麼。
深吸口氣,還是忍不住開口:
「宋先生,不知道你聽沒聽過『去人性化』這個詞。當施虐者認為受害者在道德上有瑕疵,就會潛意識認為把他排除在『人』的行列之外。
虐待他們就像碾死螞蟻,不需要考慮對方的感受,傷害他們也不會有罪惡感。」
她頓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長。
「那麼是誰,讓兇手認為死者不配做人呢?」
那天,宋遠霖在警局門口坐了一夜。
季晴打了十通電話過來,都被掛斷了。
最後不得不求助袁秘書。
「宋總,先回去吧。」
袁秘書拿來一件大衣,披在宋遠霖身上,卻恍然聽到他茫然無措的聲音:
「路楊搬走那天,我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有阻止她?」
袁秘書沒有說話。
宋總是真的記不得自己在幹什麼嗎?
不一定。
日程表上寫得清清楚楚。
他在陪季晴挑婚紗。
10
宋遠霖和員警要了地址,去了我生前租住的公寓。
因為搬進來時沒打算住多久,所以房間很簡陋。
最貴重的物品,就是員警交給他的那部手機了。
宋遠霖走到床頭,給手機充上電。
一開機,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請問是路小姐嗎?」
宋遠霖愣了一下,半晌才淡淡開口:「和我說就行。」
對方有些遲疑,但似乎很著急。
「是這樣的,阿秋感染了貓瘟,路小姐就把它放在我們醫院治療。但是一個月了,阿秋病好了,路小姐也沒有來接。請問您能聯系到她嗎?」
阿秋是我從外面撿回來的貓。
一開始,宋遠霖並不同意我養它。
把貓偷偷抱回來時,他正在書房看檔。
我特意熱了牛奶「賄賂」他,結果人家頭也沒抬就說:
「路楊,這個家裏隻能有一個畜生。要麼你,要麼它。」
我隻能每天帶著水和糧,偷偷喂養阿秋。
好在季晴脾氣暴躁,得知我的存在後上門找茬。
推搡之間,我摔下了樓梯。
鮮血沿著腿側留下來,染紅了素白的衣裙。
那是我和宋遠霖的第一個孩子。
醒來時他什麼也沒說。
第二天,阿秋就出現在了家裏。
我知道,這已經是宋總難得的道歉。
在我們相愛相殺的四年裏,陪在我身邊的隻有阿秋。
宋遠霖偶爾也會逗逗它。
隻不過一旦看見我在場,臉就變得比貓還快。
「路楊,抱著你的小畜生滾出去。」
想到這,我有點難受。
我的阿秋。
我死了,誰來照顧你呢?
不過問題很快有了答案。
宋遠霖打了個電話,讓袁秘書把阿秋接回了家。
季晴知道阿秋是我的貓。
她本來就不太喜歡我,伸手去抓貓的時候,又被貓咬了一下,便哭著鬧著讓人把阿秋送走。
可這次,宋遠霖竟然沒有哄她。
他冷冷看了季晴幾秒,就抬腿去臥室收拾了幾件衣物。
「貓我帶走,這裏你願意住就住著,不願意住就滾。」
季晴從沒見過他這個模樣,冷漠疏離得好似一塊冰坨。
一時間人都傻了,愣在原地不敢說話。
就這樣,宋遠霖又抱著貓回了我家。
他聯系上房東,交了半年的房費,大有長住的意思。
我著實看不懂他。
不過事到如今,也不想看懂了。
我轉身去看阿秋。
它顫顫巍巍從貓包裏爬出來,伸出前爪試探了下,猛地躥到了窗簾後面。
折騰半天,大概也餓了。
可宋遠霖連食都不會喂。
我隻好飄到桌子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裝著貓條的盒子推到桌邊。
「哐當」一聲。
宋遠霖轉過頭,皺皺眉,才認命地走過去,往貓碗裏添了一點糧。
也許是流浪久了,阿秋依然很謹慎。
等人走遠了,才肯走到貓碗邊吃糧。
宋遠霖則回到床上閉目養神,揪著眉心,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沒工夫理他。
因為我發現阿秋,好像能看見我。
它好奇地看了我一會兒,伸出爪子在空中抓來抓去,又露出肚皮讓我摸摸。
它從來不會在宋遠霖面前撒嬌。
真好。
我的阿秋,隻跟我好。
我忍不住蹲下身來,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
可手從它頭上掠過時,又化成了一片虛幻。
我無奈地笑笑,假裝點了點它的小爪子。
「抱歉,媽媽碰不到你。」
可阿秋到底是隻貓。
它不懂死亡的含義。
不明白一個人活在世上,怎麼會比貓先撐不住。
它隻是奇怪我為什麼那麼久沒去接它。
奇怪過後,還是像以前一樣,在我身邊蹭來蹭去。
直到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傳來。
我抬頭看去,就見宋遠霖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的方向。
各種情緒混雜在黑色的瞳仁裏。
有驚喜。
有悲痛。
最後化作一聲輕輕的「是你嗎」,飄落在昏黃的燈火裏。
11
那天以後,宋遠霖就賴在我的出租屋不走了。
除了上班,就是待在房間裏喝酒。
時間久了又開始失眠,一個晚上驚醒很多次,吃藥也不管用。
後來乾脆就不睡了,抱著阿秋,翻看我倆的聊天記錄。
其實我們說話很少。
通常都是我問他回不回來吃飯,他淡淡回復一個「嗯」。
整整四年,我們之間隻有冷漠和對峙,沒有任何能夠懷念的東西。
但不知為什麼,即使變成鬼了,我還是會做夢。
我能夢見十五歲的宋遠霖單手插兜,倚在林蔭道的梧桐樹邊。
見我來了,撕開橘子味的棒棒糖,笑著塞進我嘴裏。
「吃了我的糖,可就是我的人了。」
我也能夢見二十五歲的宋遠霖西裝革履,坐在晚宴的酒桌上。
故意當著我的面對客戶說:「小陳總喜歡,就借你玩幾天。」
往事浮現,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誰對誰錯,已然了無意義。
沒過多久,季晴坐不住了。
她找不到宋遠霖,隻能到公司堵人。
袁秘書把人帶到辦公室,默默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開始,季晴還能耐著性子說話,可對方用始終淡淡的口吻讓她離開。
她畢業不久,沒上過幾天班,也沒遭受過社會的毒打,婚前宋遠霖對她更是有求必應。
屢屢碰壁之下,小姑娘終於忍不住了。
她大聲咆哮著:
「宋遠霖!那個女人已經死了,現在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是我!」
「你已經兩個月沒回家了!就算把我當成替身,想利用我報復路楊,那你好歹看看我不行嗎?哪怕就一眼……」
「我就這麼一點點請求,你都不肯答應嗎?」
「我就這麼……不值得你愛嗎?」
她像個得不到糖的孩子,肆意控訴著不滿。
可她並不明白,被愛的孩子才有資格哭鬧。
宋遠霖低頭看著文件,等她發泄完了,把袁秘書叫了進來。
「送她回去。」
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過如此。
長時間忽視積攢出的怒氣爆發出來,呼嘯著燒光了所有理智。
季晴忽然就笑了,瘋狂和嘲弄一寸寸爬上精緻的臉頰,迫切尋找一個宣洩的出口。
「怪不得路楊不想活了,你也是這樣對她的嗎?」
聽見我的名字,宋遠霖的眼皮終於抬起來,冷冷的目光落在季晴身上。
她毫不退縮。
「你以為路楊真的是被別人殺死的嗎?」
「我告訴你,不是,是你殺了她!」
「是你的自私、你的冷漠、你毫無理智的復仇讓她早就不想活了!」
話音未落,季晴從包裏拿出一支錄音筆。
打開電源,狠狠摔在宋遠霖身上。
「開始她還想求救啊,一直叫宋什麼林,煩死人了。」
「後來從她包裏掉出來一張紙,她看見了就不掙扎了。」
「什麼紙?」
「好像是……婚禮請柬之類的吧。」
「然後她就開始罵我啊,怎麼難聽怎麼罵,我太生氣了,就下了狠手。」
「不過後來你跟我說了她的情況,我覺得可能她也不想活了,故意激怒我,想讓我幫她一把。」
錄音結束。
宋遠霖雙手交疊,微微顫動,仿佛忍耐著極大的痛苦。
陰鷙的眸子卻始終死死鎖著季晴。
默了半晌,他才推開椅子,一步步向她走去。
許是目光裏的撻伐之意太過明顯,季晴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高跟鞋卡在地毯的縫隙裏。
季晴向後倒去,換來宋遠霖一聲冷笑。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目的?」
季晴的氣焰一下就低了,咬著嘴唇不說話。
其實不是的。
她隻是想要找回自己的丈夫。
那個對她虛情假意,卻能滿足她一切要求的丈夫。
哪怕是用這樣歇斯底裡、兩敗俱傷的方式。
就和當初的我一樣。
宋遠霖又笑了一聲,蹲下身,極盡溫柔地把季晴的劉海別到耳後。
開口卻宛如蛇蠍:
「既然知道我為什麼會娶你,為什麼還要來挑戰我的底線呢?」
「你想要錢,我想要你陪我演一場戲。原本我們,各取所需就好不是嗎?」
季晴心裏一驚,「什麼意思?」
宋遠霖站起來,嫌惡地用紙巾擦了擦碰過季晴的手。
「離婚吧,明天去辦手續。」
12
在我死去的第二個月,宋遠霖離婚了。
季晴在民政局門口苦苦哀求,對方卻連個眼神都不願意施捨給她。
他一根根掰開季晴的手指,嫌棄的模樣和對待垃圾似的。
「有些話,我不想說第二次。」
季晴淚眼婆娑地僵在原地,卻不敢再煩宋遠霖。
她也知道,再鬧下去,連現有的東西都會失去。
我飄在半空,木然地看著這出鬧劇。
原來在宋遠霖眼裏,連婚姻也是報復我的工具,也可以這般兒戲。
當真是可悲可嘆。
亦可笑。
當然,讓我覺得荒謬的事也不止這一件。
當天晚上,出租屋的門被我舅舅紀大海撬開了。
他和房東說要取走我的骨灰,葬回老家。
可是一進門,卻直接翻起了櫃子。
一同進來的還有他兒子紀明成。
「爸,咱們這樣能行嗎?雖然路楊死了,但她媽還沒死,咱們能拿到錢嗎?」
紀大海一巴掌打在他頭上。
「你懂個屁!當年你姑癱瘓的時候,要不是我,路楊能把人送到醫院?她現在還能有媽?再說了,你姑就一個女兒,她家本來就是絕戶,就算路楊不死,就憑我能給紀家傳宗接代,財產也該是我的!」
「快去,找房產證!」
紀明成撇撇嘴,還是照做了。
從我媽癱瘓開始,這兩父子就一直明裏暗裏攛掇我給紀明成出錢買房,甚至還找人騷擾過我。
隻不過我嚴防死守,一直沒鬆口。
沒想到他們還會來。
而他們大概也沒想到,自己的行動剛開始就被人發現了。
宋遠霖站在門口,看著滿地狼藉,毫不留情地報了警。
做完筆錄,從警局出來時天已擦黑。
月光傾瀉,如同當年我們小心翼翼牽手回家的夜晚。
他一個人走在天橋上,高大的背影浸滿了疲憊。
想起那對無恥的父子,破天荒嘆了一聲:
「這麼多年,你過得真的很辛苦吧。」
在我死後,宋遠霖終於為我說了一句話。
我想我的確是不被上天偏愛的小孩。
因為是個女孩,我爸在我出生後就拋妻棄子,另組家庭。
我的母親迫切希望有個依靠,視我為拖油瓶。
在追求幸福的路上選擇了最錯誤的方式,讓我背了十年罵名。
而看似好心照顧我的舅舅,背地裏想盡辦法榨幹我最後一滴價值。
這世上無人愛我。
除了宋遠霖。
可那愛也如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