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幸運的是他已經回來,我不需要忍受跨洋去見他的心急如焚。
不幸的是,在去他家的路上,我再一次堵在了三環路上。
不似那晚的暴雨逼人,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正一寸寸鋪上前方的路。
我仍然急切地,緊迫地,想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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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流緩慢移動,到時硯禮家樓下時,已經臨近午時。
我沒有忘記去旁邊的花店捎上一束向日葵。
輕扣響他家的門,短短幾秒等待的時間,我的心蠢蠢欲動似要跳出胸腔。
門開了,漂亮的女人探出頭。
她笑意嫣然地瞧了瞧我,禮貌地問:「找阿禮的?」
「嗯,我找他。」
「我是他姐姐。」她測開身讓我進來,似怕我誤會一般,語氣可愛地補充道,「親生的哦。」
我輕輕笑開,點頭:「您以前和我說過。」
她偏著頭露出茫然的表情,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是啊,時空重合,時硯禮沒有去世,自然就不存在墓地遇上她那一幕。
她的記憶裡,自然沒有這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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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解釋,她也很禮貌地沒追問,而是對著客廳喊了一聲:「阿禮。」
越過寬敞的客廳,陽臺的門洞開,風吹動樹梢,陽光躍動在枝頭。
背影幹凈修長的男人微微側身,慵懶的毛衣裹得人慵懶散漫,面容清雋眉目溫柔,蒼白的皮膚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他和我,僅僅就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目光交接,四周萬般景象盡消失。
我們的眼中,倒映出的,隻有對方。
在夢裡無數次吻過的臉,如今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的雙眼卻氤氳上霧氣,站在原地寸步難行。
想觸碰,又怕僅僅是一場夢,一碰他就會消弭在暖陽中。
女聲促狹揚起:「阿禮,女朋友?」
時硯禮唇邊牽起溫柔的弧度:「我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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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我一步步走來,在我跟前站立。
垂眸望著我紅了的眼睛,低低地嘆氣:「怎麼又哭了?」
我緊抱著懷裡的花,還是定定看著他不吭聲。
沒見到人之前,那樣強烈的躁動,真到了他的跟前,卻連觸碰的手都不敢伸出去。
時硯禮微彎腰,緩緩湊近,溫熱的呼吸擦過我的唇邊。
耐心溫和地哄著:「走了好遠的路才見到你,乖,不哭了。」
他不哄還好,一哄我反而真掉了眼淚。
心疼啊。
向我走來的這幾年,日日夜夜的病痛,他都撐過來了。
那樣煎熬痛苦的年歲,我卻不能為他溫過粥加過衣,無能為力的愛意,從來都教人心碎。
我哭得情真意切,他又是無奈又是心疼,細細替我擦拭眼淚。
「傻瓜,別難過,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來,讓我抱抱。」
暮秋的午後,風裡已有了涼意,他輕輕拉起我的手,指尖的溫度比這風涼人。
我哭著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把人抱緊。
生怕一松手,他便無了影蹤。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輕緩地撫過我的背,如珍似玉,不敢稍用力。
為了能相擁,我們都孤獨地走了很遠的路。
那一路上,很苦。
但我們很努力地,堅定地走向了彼此。
時硯禮反反復復病了這麼多年,惦記他的人卻是不少的。
來看望他的學生一撥一撥來了又去,他實驗室裡熟悉的學生,一開始還挺拘謹的叫我一聲「方教授」。
來的次數多了以後,那群兔崽子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那天尋常的午後,時硯禮午覺剛醒來,我人在書房,他的學生來了,進來時有人問了一句:「老師,師母呢?」
時硯禮興許是也被晃了一下,頓了半秒才低聲笑道:「在書房呢。」
他往書房的方向叫了我的名字,我正想心事,一時沒應他。
自重逢,我從不敢過多奢求,乍然聽到這一聲「師母」,心頭一熱,便生出了些蠢蠢欲動的期待。
時硯禮推門進來,手搭在我耳邊,柔聲問:「聽不到?」
他大抵是以為我耳中的人工耳蝸不太靈光了。
「在想事。」我拉住他的手,指尖在他青筋凸出的手背上輕輕來回劃動,心念幾經回轉,試探地張口:「要不,我們……」
「彌聲即將上市,找個天氣好的時間,我帶你去做個手術。」
我心知肚明,時硯禮其實知道我要說什麼。
「結婚吧」三個字還沒出口,時硯禮似有所覺,出聲截斷了我的話尾。
但他在刻意回避,我便生生把那三個字咽了回去。
是了,他總怕路行將止,不願身後給我留下羈絆。
我自不願逼他,這個話題便就此無聲揭過。
在時硯禮的安排下,我成了彌聲的第一個植入對象。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微創手術,時硯禮比自己上手術臺還要緊張,怕我疼,風趣地安慰:「如果疼的話,就罵時硯禮那個混蛋,他研究的什麼破玩意兒,這樣就忘了疼了。」
我被他逗笑:「我才不舍得罵呢。」
這場手術不痛不癢,我恍若新生。
舊式的人工耳蝸再好,也不似彌聲這般,植入毫無異物感,真就能和自身完美融合,世間那些細微的聲響,皆能收入耳中。
若我不說,再無人能發現,我是個失聰殘疾人。
我曾在漫長的年歲,在旁人或惋惜或憐憫或輕視的目光裡,自卑無助得不敢直視這個世界。
時硯禮什麼都知道,小心翼翼護著我的自尊,從不言語,卻把整個世界的聲音,盡數捧至我跟前。
彌聲上市後,有記者欲要採訪時硯禮,被拒絕後,仍孜孜不倦遞來請求的書信。
時硯禮感念她的誠摯,同意了。
女記者見到他,一下便熱淚盈眶,絮絮說起她弟弟兩耳失聰,如今終於重新聽到聲音,話裡對時硯禮,感激情重。
她屢次提及一句:「您是個偉大的人。」
時硯禮素來不喜這些稱頌,幽默地笑道:「您言重了,說來你可能不相信,我研究彌聲,原隻是為了討心愛人的歡心。」
女記者瞧出他不喜奉承,便順著他的話聊開:「能得您如此厚愛,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吧?」
此時冬深,窗上結了層茫白的寒雪,時硯禮眼角眉梢的笑意,溫柔繾綣似能消融寒冬。
「她啊,是我黑暗一生裡,唯一的太陽。」
22
春天來的時候,我非拉著時硯禮去照相。
一直惦記著,這麼多年了,我們甚至連一張合照都沒有。
去的是街邊的老相館,拍攝的師傅已經上了些年紀,拍出來的照片有著90年代的韻味。
照片裡的我們,像藏在舊時光裡的人,眉目平和,微笑的弧度都一致的溫柔。
老師傅端著老相機笑道:「我很久沒遇上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了。」
時硯禮和善地與他攀談:「我們什麼樣的?」
「溫良純粹,不顯山不露水,但一眼看過去,兩個人都是愛。」老師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你們是天生一對,除了對方,與誰都不搭。」
時硯禮風趣勁兒又上來了:「您說話真好聽,我一定要給您打個紅包。」
這人真好玩,說著真轉身到旁邊的便利店去買紅包去了。
回來後往老師傅手裡塞了一個大大的紅包,老師傅推脫不成,隻得哈哈大笑笑納了。
我拉了拉時硯禮的衣擺,心裡藏了許久的願,在此時終於敢冒出苗頭。
「我們再拍個結婚照吧。」
時硯禮眉目間的笑意一僵,眸光深深看著我,不搭腔。
我知道,他不願意耽擱我。
在重遇那天他便直言不諱和我說過:「方彌,我可能隨時會走,某個深夜,亦或是某個午後,悄無聲息地就走了,你怕嗎?」
「沒關系,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當然怕啊。
怕又能怎麼辦呢?
他爬山涉水熬過來的歲月,是努力,也是命運的憐憫。
我們終於得以相見。
每一天的時光,都是偷來的。
所以我們啊,珍惜著在一起的每時每刻,牽手,擁抱,親吻,愛得滿滿。
便是那天來臨,我們也能少一點遺憾。
我挽上他的手臂,學著他風趣道:「時硯禮,你都說了,你可能隨時都會走,那你總要給我留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給你掃墓的身份吧?」
時硯禮在此時轉頭看向門外,喉尖滑動間,能窺探出隱忍的情緒。
「方彌。」
他認真的時候,就喜歡叫我的名字。
慵懶點,就叫方彌同學。
「是不是有了這個身份,你就會給我掃幾十年的墳?」
聽,他又在拐彎抹角地哄我。
怕自己哪天消失,我真如我以前所說那般,去找他。
我鄭重地點頭:「對,為了年年有人給你掃墓,我怎麼也得長命百歲。」
時硯禮回頭,眸光沉靜專注:「那就一言為定了。」
23
【番外:把遺憾留在這裡】
拿到結婚證那天,我歡喜無法自抑,像個孩子般和朋友分享喜悅。
時硯禮反復盯著結婚證看,最後把自己的眼睛都看紅了。
我取笑他:「上手術臺都沒見你哭過,怎麼這麼喜慶的事你倒紅了眼睛了?沒出息。」
他隻抱著我,什麼都不說。
日子不緩不慢地往前走,用愛意填滿每一個屬於我們的時間。
時硯禮常給人寫信,我笑話他老套,現在的人忙忙碌碌,甚至連停下來看一封手寫信的時間都沒有。
他說:「你會看。」
原來他在給我寫信呢。
他很認真地和我說:「我給以後每一年的你都寫了一封信,等你把這些信看完,才可以來找我。」
怕我偷看,他還找來了一個帶鎖的老箱子,把寫好的信盡數鎖了進去。
我們的第三年,那個冬天特別冷。
時硯禮犯了困,窩在書房陽臺內的躺椅上睡著了。
後來再也沒有醒來。
他啊,把溫柔刻進了骨子裡,安安靜靜地就走了,不驚擾任何人。
他走後的第一個春天,我打開了那個老箱子,在滿滿當當的信件裡,找到時間最久遠的那一封。
坐在春風盈人的暖陽下,安靜地讀他的信。
時太太,展信悅。
我猜,你會在春天的時候拆開我的來信,請不要偷偷哭鼻子。
這一世能有夫妻緣分一場,已是神明恩賜。
很短暫,很幸福,我時時無不心懷感激。
多年病體纏身,總有萬般揪心,不能許你圓滿。
如果不曾遇上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的啊,可又如此幸運,來的是你。
在你身邊,我縱使日漸凋零,依舊鮮活生動。
時太太,這一路,辛苦了。
那就請你再辛苦點,勇敢地繼續往下走。
等以後見面,你再和我說說走過的路,那些日出日落,雲霞微風,山川河流。
年年冬天都會過去,春天也會如期而至。
請一定要把日子過成詩,一生熱忱。
時太太,這一次換我來等你,山長水遠,你慢點走。
別擔心,我一直在。
我反復摩挲過那些字字句句,真的沒有哭。
還鋪開信紙,提筆給他寫了回信。
大概我不如他情分重,回信寥寥一句,便已寫不下去,草草停筆。
紙上一行:這是你走後的第一年,不用牽掛我,我沒有哭鼻子,都有聽你的話,好好地生活。
把看過的信和回信一起放入新的箱子。
等來年,再拆開他的第二封信,然後給他寫回信。
未來還有好多年,我年年都在,聽話地努力生活。
我想,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路走到了頭,我和他終會再見。
到時我會捧著一束向日葵,告訴他:「你看,我頭發都白了,有乖乖聽你的話,所以,抱抱我吧。」
或許結局不如預期,但我們皆已拼盡全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