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1
燕門保住了。
京城也保住了。
這一戰過後,原先遷走的百姓,又陸陸續續回了京城,自然,朝廷也遷回來了。
隻是蠻族仍有餘孽,所以,蕭泊言不能走,往後,他便要永遠留在燕門鎮守了。
祖母糜戰一場,舊傷復發,也走不了。
加之我執意要留在燕門,和蕭泊言在一起,她便更走不了了。
她原本極力反對我和蕭泊言在一起,但後來,蕭泊言在她門口跪了三天,求她把我許給他。
祖母才終於動容,不再反對了。
後來,她又見蕭泊言對我的確很好,才放了心。
她決定親自為我們操辦婚事,至於她自己,她說,就不回京城了。
她說,她的夫君埋在了燕門,將來她死了,也埋在這裡就好。
春節前,皇帝頒布了一道聖旨,嘉獎蕭泊言。
他再不是罪人之身,被封為燕王,食邑五千戶。
嫁他之前,我本已做好當罪婦的打算,結果,竟成了王妃。
聖旨頒布沒多久,我爹就帶著照璧趕來了燕門,不知發生了什麼,我爹頭發白了,一副老臉丟盡了的樣子。
Advertisement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繼妹江辭月,怕嫁不了好人家,便暗中勾搭賢王世子,爬了人家的床。
如今,被賢王納入府中,連個側妃都不是。
賢王妃跋扈,三天兩頭打壓江辭月不說,還常常去江府找我爹的麻煩,讓他把江辭月領回去。
我爹受不了,便幹脆跑到燕門躲清靜來了。
我有些唏噓,江辭月真是一點都沒變,上一世,爬蕭澤的床,做了個風光側妃,這一世,她運氣沒那麼好了。
我在春日成親。
那日,我收到了幾車好酒。
是蕭澤親自送來的。
他知道我不想見他,便沒有進門,獨自在城中小樓裡,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未有道別,快馬加鞭回了京城。
成婚第二年,我有了身孕。
那時候,祖母的身體愈發不好,一度隻能臥在床上了。
她自覺時日無多,從得知我懷孕那天起,便開始縫小娃娃的衣服。
不知道男孩女孩,她就都縫,沒日沒夜地做,堆了一屋子,怎麼勸也勸不動。
這年春天,祖母油盡燈枯,沒能等到重孫降世,便撐不住了。
我哭著給她喂水,卻一滴也喂不進去。
「祖母,求你了,好起來吧,你還沒抱到重孫呢。」
眼淚落到祖母臉上,她攥緊了手中的針線,唇動了動,竟發出微弱的聲音來。
「嬌嬌,娃娃的衣裳,祖母縫不動啦,你自己縫,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她又望向蕭泊言:「燕王,照顧好她,我在泉下,會一直看著的。」
蕭泊言雙目通紅,跪了下來,握住她的手說:「祖母放心,我定會護好她,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祖母笑了笑。
又看向我:「嬌嬌,你別哭,祖母心疼啊。
「別哭,祖母高興得很呢。」
她枯槁的手撫過我的面頰,一滴淚自眼角落下。
聲音像落進了深淵,越發地小,卻在聽清的那一刻,如平地驚雷。
「嬌嬌,祖母要走啦,上一世,祖母沒有保護好你,讓你走在了前頭,這一世,祖母看到你幸福平安,就很滿足,很滿足啦。」
我凝滯片瞬,瘋了一樣抓住她的手,問她:「祖母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祖母!祖母!」
她的意識已經不再清醒,聲音斷斷續續,熱淚滾下。
「嬌嬌,祖母親眼看見你跳了城樓,祖母,心都要碎了呀。
「嬌嬌……你要,好好……」
她吐出最後一口氣,再沒了聲息。
我終於知道是誰,換我重生。
可是,她卻再也不會醒來了。
燕門再無女將軍,隻有春無盡。
(正文完)
【番外:女侯爵】
江家老夫人此生做過兩件舉世聞名的大事。
第一件,是與國紅公府世子大婚之日,撕爛嫁衣,跳河逃婚。
第二件,是嫁了將軍,又在將軍陣亡後,接管十萬大軍,驅蠻族至千裡之外。
她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危急,護住了千千萬萬的生靈。
在那之後,她又救過災,靖過難,戰功赫赫。
三十歲那年,她被封為了史無前例的女侯爵,賜上可訓天子,下可杖群臣的蟒頭杖。
一生所能擁有的,她都有了,再無所求,後半生,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維護好將軍交到她手裡的東西:江家。
江老夫人一生威名赫赫,她本人,也是鐵一般剛強的性子。
柔軟這個詞,自將軍死後,就與她無關了。
哪怕對親兒子,她也不曾溫柔過。
直到小孫女降世。
這個孩子,一出生就沒了母親,江老夫人隻好把她留在身邊,親自教養。
也許是人老了,心跟著變軟了。
她抱著她,心中觸動。
粉面團子一樣的小人兒,剛出生就會笑,江老夫人看著她,怎麼看也看不夠。
孩子一天天長大,會走路,會說話了,頑皮得緊,總是搗亂。
她舍不得訓她,可不訓,又怕她長歪了,隻好閉一閉眼,用戒尺打她手心。
每次打過她之後,心疼得要命,不願表露,便回屋去,狠狠在自己的手心打回來。
江老夫人最愛聽孫女背書,奶聲奶氣的,背著:人是豬,性本善。
也不知小孫女是不是故意的,每次都逗得她哭笑不得。
她愛她如命,發誓要好生教導她,讓她富貴平安,一生無虞。
小孫女也算聽話。
直到十三歲那年,小孫女在宮裡見了一回太子,人就變了。
江老夫人不喜歡皇家的人,他們最是薄情,一生中有太多女人,她哪裡會舍得小孫女受那委屈。
她久違地打了她。
可再怎麼打,也阻止不了少女的心動。
反而,越發叛逆。
再後來,兒子娶了續弦夫人進門。
小孫女就一天比一天地,更反叛了。
終於有一天,小孫女執意要去馬球賽看太子,突遇刺客,救了重傷的太子。
皇上賜婚了。
她再無力回天,隻能眼看小孫女步入深淵。
她氣得失去理智,那一夜,她罰小孫女跪祠堂跪了一整夜。
之後,再也不見她。
直到她嫁入東宮,杳無音訊。
她告訴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要再管她。
可怎麼也舍不下她,便總是叫人去東宮,打聽小孫女過得怎麼樣。
聽說,太子待她很冷淡,聽說,她天天都在哭。
她心痛極了,可是,又強要面子,不肯去找她。
隻想著,等她吃了苦頭,自然會後悔,回到她身邊的。
可她沒有等到那一日。
蠻族入侵,燕門失守,京城也淪陷了。
她聽聞太子棄了太子妃,攜側妃出逃,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去尋她。
卻在即將到達之時,眼睜睜看見她跳了城樓。
那一刻,她嚎哭不止,痛得好像死的是她自己。
她沖過去抱她。
冷不丁瞧見了太子。
他不知是後悔,還是怎的,竟回來了。
她怒罵他孬種,問他:「你不是棄了她,逃命去了嗎?你回來做什麼!」
太子哭得癱倒在地。
「我沒有要棄她,我,我來晚了……」
她不想聽他狡辯,一巴掌扇過去。
太子伏倒在地,許久都沒能起得來,直到宮裡人找到他,扶著他出逃。
朝廷南遷,江老夫人跟隨他們,一道去了。
後來,太子登基,她不能知道天子的消息,隻知道,她的繼孫女,也就是太子側妃,在冷宮裡不明不白地死了。
又兩年後,江老夫人鬱鬱而終。
在她死後,鬼差將她帶到地君面前,說,她生前功德無量,死後,可位列仙班,成為庇佑一方的地仙。
她卻拒絕了。
她跪在地君座下,說自己並無功德,倒做了一件天大的虧心事。
她說,她的小孫女死得冤,請求地君開恩,給小孫女一個重來的機會。
地君自是不允。
她隻好日日跪求。
直到跪滿十年,地君於心不忍,才答應,耗她往後十輩子的福氣,換她的小孫女重生。
她急忙叩謝。
一抬頭,竟到了自己家裡,兒子正在同他發牢騷:「阿蕪又跑去見太子了。」
她喜不自勝,也深知這一日至關重要,急忙出去尋江蕪。
豈料她竟自己回來了。
江蕪跪在她膝下,叫了一聲許久未曾叫過的「祖母」。
在那之後,江蕪雖仍舊淘氣,但對她,卻再也不像上一世那般疏遠。
她驚異於她的變化,又想著,或許是地君助了一臂之力,讓江蕪清醒了過來,心中甚是感念。
這一世,她定要改變關破城亡的結局。
隻是,她早已不在朝中,又無憑無據,總不好直接讓皇上嚴守燕門。
便想了法子,買通死士,冒充蠻族刺客,大鬧京城。
這一招果然有效,朝廷中人,開始重視起被忽略許久的燕門關了。
可惜,她未曾料到的是,朝廷安逸太久,早就忘記如何打仗了。
十月,燕門被襲,死傷無數。
朝廷卻沒有多餘的兵力支援。
她是很想去的,隻是她已經老了,身子大不如從前,就算上前線打仗,也很難取勝。
何況,她死了,江蕪怎麼辦?
她怕拖下去,又會落得上一世的下場,便向皇上諫言,遷都南下。
皇上同意了。
她急忙回去收拾東西,可就在此時,江蕪卻以命相逼,奪馬奔向燕門。
她這才知道,她的小孫女,對那個罪臣,竟用情至深。
她派人去追,卻沒能追回江蕪。
她隻好決定,重上戰場,救她回來。
一切並沒有那麼容易,她沒有兵馬,朝廷孱弱,更是不會借她。
她隻好向各府借私兵,又散盡家財,收買義士,才終於在十一月中旬,集齊了足夠的人馬。
她帶著這些人,一路殺回了燕門。
女侯老矣,但蠻族,仍是她的裙下敗將。
她驅蠻族於數百裡之外,隻是,身子終究不如年輕時,一回燕門,就倒了。
那罪臣尋了許多郎中來給她看病,她不領情,她怕領了情,就得把孫女賠進去。
她知道江蕪喜歡蕭泊言,可她不同意,蕭泊言是戴罪之身,前途未卜,她哪裡舍得讓孫女受苦?
直到後來,她與他們日日相處,親眼看見蕭泊言如何溫柔待江蕪,如何縱她,心中才慢慢動容。
過了些日子,蕭泊言又在她屋外跪了三天。
她才借坡下驢,答應了此事。
她於春日去世。
走後,鬼差來接她離開。
她問,她是不是會被送到哪裡去受苦。
鬼差笑道:「你是有救世功的女侯爵,你死了還要受苦,豈不是天道不公?」
她愕然。
鬼差道:「奪你往後十輩子福氣,是地君誆你呢,這地仙之位,地君始終為你留著的。老夫人,你想做哪裡的地仙呀?」
她抬頭,看著春草無盡的人間,回答得毫不猶豫。
「燕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