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宴上,他喝醉了酒,一個人避開人群,站在假山旁吹風。
這時候,他看見了我。
我穿著兩人在廣陰縣初遇時,穿的那條粉色襦裙,裙子好似在箱底壓了多年,顏色變深,半新不舊的。
恰如他心底的情感,掩埋壓抑多年,並不減其色,反而越發醇厚濃烈。
沈辭安心情激蕩,往前走了幾步,跟在我身後。
「宋清梨——」
「這條裙子,你還留著。」
「那日——我——我這幾年,日日懊悔,不敢同二哥爭上一爭。」
Advertisement
「當初,若我堵上全部前程,爹娘未必不肯退讓,你也就不用受這幾年的苦楚。」
沈辭安又往前幾步,想抓我的衣袖。
大嫂像見了鬼似的,一甩袖子,拔腿就跑。
我恨不得掐S沈辭安。
「你好端端的,說這些胡話幹什麼!我們兩人也就見過一面,你這說的,倒好似有多少舊情,你真是想要我的命。」
15
我捏著拳頭砸沈辭安,沈辭安握住我的手腕,漆黑的瞳眸瞪著我,眼中似乎有壓抑的風暴。
「就一面?」
「那些書信呢,你都忘了?」
「放屁,哪來的書信!你松手!」
我用力掙扎之下,身體失去平衡,竟一個踉跄,跌坐在沈辭安懷裡,沈辭安一手扶住我的腰,咬牙切齒道:
「沈郎,見字如面,院子裡的桂花樹開了……」
我驚呆了。
這是我一段最隱秘的過往,在外祖家的時候,丫鬟珍珠忽然匆匆從門外跑進來,紅著臉遞給我一封書信。
「小姐,沈家郎君給你寫信了,你還未過門呢,他真是孟浪!」
我拆開書信,心髒「噗通噗通」狂跳。
如今講究男女大防,我和沈期宴雖然早在三年前便定下婚約,但從未見過面,也沒有任何聯系,他怎麼會突然給我寫信?
我顫抖著手,將薄薄的紙張從信封中抽出。
「宋姑娘,大智寺桃花已謝春紅,四明湖的芙蓉開得正豔……」
「寫這封信的時候,同室的楚白兄正在撫琴,一曲相思令,恰如我此刻的心情。」
「期待早日見到宋姑娘。」
我心頭如悶鼓重錘,珍珠說他孟浪,可透過字裡行間,我卻半點討厭不起來。他的字跡清俊非常,長相定然也不俗。
我甚至是開心的,我未來的夫君,不是那等古板嚴肅之人,日後我嫁過去,必然能琴瑟和鳴。
我做了平生最大膽的事,寫下一封回信,讓珍珠送出去。
在外祖家半年,我們書信往來十餘封,卻沒想到,那人不是沈期宴,竟然是沈辭安。
我全身的力氣好似都被抽走了,失神地坐在沈辭安懷裡,倉皇落淚。
「我對你從未動過半分心思。」
「造化弄人,沈辭安,我們都錯了。」
16
聽我前言不搭後語地解釋完,沈辭安靜默片刻,抬手幫我擦掉眼淚。
他扶我起身,遠遠地後退幾步,莊重地朝我行禮,面上又恢復成那副清冷淡然的神色,隻是眼中,卻有一閃而逝的水光。
「錯的是我一人,二嫂何錯之有。」
沈辭安嗓音顫抖,微微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清明。
「今日之事,我會給二嫂一個交代。」
他又叫我二嫂了,我便知道,這樁誤會,已經徹底了結。以他的能力,自然能說服大哥,讓他們夫妻打消疑慮。
從沈辭安房裡出來,我本該松口氣的,可心頭刺痛,仿佛壓著一塊巨石,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嫁過來時,沈期宴正好大病初愈,身體大不如從前,他掀開我的蓋頭,眉眼中便有一絲嫌棄。
「娶妻當娶賢,你容顏太豔,怎麼還塗這樣紅的口脂?」
他語氣嚴厲,我不知所措,心裡記著阿娘的吩咐,女子該當柔順溫婉,討好夫君。
我依著信中的口吻,喚他沈郎。
沈期宴臉色更差。
「住口!這是誰教你的,勾欄樣式,輕狂下賤。」
「聽聞你出閣前,去長陰縣外祖家,住了大半年,你——你可還是清白之身?」
我大吃一驚,即刻跪在榻上,指天頓地地發誓,沈期宴不聽,非常粗暴地佔有了我,直到看見元帕上的落紅,他的臉色才好看一點。
「你容貌豔俗,日後該當比其他女子更加端莊得體,不要做那等輕賤之事。」
同房後,我背朝他躺在床上,流了一夜的淚。
那疊書信還在我陪嫁的箱籠裡壓著,可想象中那個清俊溫和的少年,竟隻是一場夢。
原來,我也並不比其他閨閣女子更幸運。
17
我哭著回到院裡,一打開房門,便覺不對。
丫頭珍珠並沒有躺在榻上睡覺,而是埋頭跪在地上,兩隻手掌緊貼地面,手背上鮮血淋漓,紅腫一片。
「把這賤婦給我拿下!」
我還沒反應過來,嘴裡就被塞進一團帕子,一個僕婦緊緊壓住我的手臂,另一人拿了根麻繩,將我團團捆住。
大哥和大嫂端坐在椅子上,臉色漆黑如鍋底。
大嫂顫抖著伸出手:
「你這賤人!往日我憐惜你,年紀輕輕就要守寡,變著法地想帶你出去玩,哄你開心。夫君還怨我多管闲事,卻沒想到,果真被他料中,你這淫婦,你要毀了我們沈家!」
沈行文氣得胸口劇烈起伏。
「昨日我進到三弟房裡,就覺出不對了,屋子裡一股脂粉氣,你們真以為能瞞過我?」
「若三弟出了事,他前程盡毀,我兒也沒法再議親,便是嫁為人婦的幾個沈家姑娘,都要受你牽連,從此在夫家抬不起頭!」
「你這下賤的蕩婦,我活活打S你都不解氣!」
「來人,將她即刻吊S!」
兩個僕婦將我壓在地上,踩著我的後背,一條白綾緊緊勒住我的脖頸。我眼珠子向外凸出,眼淚大顆大顆地向下滾落。
我想喊一句,大嫂,你聽我解釋。
可心裡分明清楚,什麼解釋都不管用的。
前世,隻因為沈辭安在花園裡的那幾句話,他們就不由分說,要將我沉塘。沈行文這人,做事素來謹慎,走一步算十步,要將所有細小的苗頭都掐S在襁褓中。
隻要沈辭安惦記我,那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這個世道從來如此,男人管不住自己,卻怨女人紅顏禍水。
沈辭安一人身擔沈家滿門前程,我對他,就像一個危險的啞炮,隨時會炸,濺染他高貴莊嚴的官袍。
我沒法活。
18
我認命般地垂下頭,前世被沉塘時,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席卷而來,我全身發抖,心裡湧上無邊無際的絕望感。
就在這時,房門「哐啷」一聲被踹開。
沈辭安一腳踢翻那兩個僕婦,伸手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宋清梨!」
沈辭安顫抖著取出我口中的巾帕,給我解開繩子,用手輕拍我的臉頰。
「宋清梨,你醒醒,你不能S,你醒醒啊——」
沈行文氣得狠狠一拍桌幾。
「沈辭安,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大嫂吩咐那兩個僕婦:
「還愣著幹什麼,快把門關上。」
沈行文跳起來,兩眼通紅,唾沫飛濺:
「沈辭安,我看你是糊塗了!她是你的二嫂,你叔嫂通奸,若是傳出去,你這知府還能當嗎?」
「我們沈家幾代才出你一個進士,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你就為了一個女人,就為了一個女人!當初祖父怎麼教導你的,你全忘了是不是!」
「所有的事都因我而起,跟二嫂無關。」
沈辭安將我扶起,冷冷地同沈行文對峙。
「我今日將話放在這裡,你若是再敢傷她,我同你不S不休。」
「你——你——」
沈行文不可思議地捂著胸口。
「你為了這個下賤的娼婦,兄弟阋牆,你聖人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大嫂在旁邊苦口婆心地勸:
「辭安,你怎麼如此糊塗啊!」
「你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要什麼名門閨秀沒有,她一個寡婦,你要為了她,同整個沈家為敵嗎?」
「這事不是你們想的這樣,全賴我一廂情願。」
沈辭安三言兩語,把事情經過解釋了一遍。
「是我自作多情,是我輕狂孟浪,同二嫂沒有半分幹系。」
19
沈行文嗤笑一聲:
「沒有半分幹系,她一個閨閣女子,跟男人書信往來,私相授受,怎麼叫沒幹系?」
「我們沈家有今日之禍,全因為她!」
「你看看你現在的態度!在花園裡那事,有一回,難道沒有第二回?隻有她S,辭安,你聽大哥的,隻有她S,才能還我們沈家一個清靜。」
「老大說得不錯,辭安,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可心慈手軟。」
身後房門大開,我公爹,和沈家大老爺並肩站在門外,肥胖的身軀投下重重一片陰影,遮在我和沈辭安身上。
沈大老爺以手做拳,捂在嘴邊輕聲咳嗽:
「咳咳咳,兒子,你二十六歲,年紀也不小了。有空多去逛逛勾欄,便知道,顏色再豔麗的女子,也不過如此。」
「女子,可以寵幸,可以耍玩,但不能放在心上,亂了神志,那是要惹出滔天大禍的。」
我公爹也上前一步,冰冷的眉眼,像看蒼蠅一般,從我身上掃過。
「辭安,你不過年少起意,若不是她時常勾引,你如何能將她放在心上這麼多年?聽叔叔的,這個賤婦的命不能留。」
兩人三言兩語,便判了我S刑,沈辭安神色大慟,屈膝跪在沈大老爺身前。
「爹,這事全因兒子而起,是我先給她寫信的,是我一直心心念念,放不下她。花園那日,也全賴我情不自禁,二嫂她沒有半分錯處啊。」
「明年我就會進京,不再同她見面,你們為何不能留她一條活路?」
沈大老爺:「好一個情不自禁。」
「你寒窗十年,在官場裡熬過多少苦,她既能讓你情不自禁,無法自持,那更不能留!」
「爹!這不公平,她——」
「哈哈哈——」
公爹忽然大笑起來,毫不留情打斷沈辭安的話:
「辭安,你實在糊塗!」
「這世道從來如此,女人,跟男人談什麼公平?她是撐了門楣還是掌了家業,有什麼資格談公平?」
沈大老爺頷首。
「辭安,為父答應你,今日吊S她,向官府報個懷念亡夫自缢,還能得一座貞節牌坊。」
「這也算全了她的顏面,我們夠對得起她宋家了。」
20
房門開著,一陣接一陣秋風往屋裡灌,屋內殘存的那點熱氣,頃刻間便泄了一幹二淨。
我捂著脖子跪在門後,仰頭看窗外的月亮。
我被沉塘那日,月亮也是這樣圓,隻不過隔著水面,沒有如今看得清楚。
風清月白,沈家又多一座貞節牌坊,到時候大擺喜宴,我父親必然很高興。家中的姐妹也能被人高看一眼,得一樁好親事。
「宋老爺教子有方啊,宋姑娘她守節十年,實在可歌可泣。」
「唉,那孩子是個實心眼,我宋家姑娘,個個貞潔清正,S腦筋的,我這心裡也心疼啊。」
「宋三姑娘可說親了?」
時不時有人打探幾個妹妹的親事,我爹臉再也板不下去,笑成一朵菊花。
想著那個場面,我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哈哈哈——」
笑出聲的卻不是我,我轉過頭,詫異地盯著沈辭安。
他一撩衣袍,站起身。
「原來沈家那些貞節牌坊,都是這麼來的,好一個沈家,好一個清正門風!」
「宋清梨,起來,跟我走。」
沈辭安一把拉過我的手腕,我跌在他懷裡,震驚地仰頭看他。
「去哪?」
「去能活命的地方。」
「來人,攔下他們!」
沈大老爺氣得臉色鐵青,一迭聲喊守院的護衛。
「即刻射S那娼婦!」
「誰敢!」
沈辭安冷冷地掏出一塊腰牌,扔在地上。
「傳我號令,沈大老爺幾人突發癔症,將他們鎖了,關到壽安堂裡去!」
滿府的下人都僵住了。
眾人面面相覷,看一眼沈辭安,再看一眼沈家幾個長輩。
沈大老爺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