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日蝶 3999 2025-04-10 14:55:53

我看見永恆向前的光束,穿過層層夜霧,照亮斑駁的山壁。


外套下擺像一隻展翅的蝶,在高速流動的空氣中瘋狂撲騰翅膀。


 


穿出隧道的那一刻,程錦鴻突然大聲問我:「三十歲的時非同學,你開心嗎?」


 


我開心嗎?


 


今天,是我 30 歲的生日。


 


我拿了人生中第 8 個金曲獎,在同齡歌手中一騎絕塵。


 


禮堂裡,無數人為我歡呼喝彩,獻上鮮花和掌聲。


 


我理應開心的。


 


可人生這張畫板,底色一開始就注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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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再塗上怎樣的顏色,都改變不了它最初的模樣。


 


我告訴程錦鴻:「開心。」


 


媽媽帶我到林家時,告訴我如果不知道怎麼做,就一直笑就好了。


 


她說笑就代表開心。


 


於是我一直笑一直笑。


 


媽媽隻幫林皎月梳辮子時我笑,林叔叔罵我喪門星時我也笑。


 


但隻有程錦鴻看得出,我不開心。


 


他笑了一下,抓住我的手移到肩膀上,讓我慢慢站起來,然後對著海灣呼喊:


 


「不開心也沒關系!不開心也要好好生活!」


 


他一遍遍喊著,像勸慰。


 


我也一遍遍喊,像宣言。


 


摩託車最終停在燈塔下。


 


解下頭盔的程錦鴻笑著看我,眸光與火焰同色。


 


9


 


我開始和程錦鴻分享我的生活,像個笨拙的孩子一樣尋找著話題。


 


偶爾是天氣,偶爾是一段旋律。


 


我甚至開始記錄無趣生活裡的點點滴滴,放在相冊裡以備不時之需。


 


連璐姐都發現我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趁著熱乎勁兒給我接了一部 S+ 的消防職業劇,除了唱 OST,還要客串一個小角色。


 


我沒什麼意見,想著最多一周就能完事。


 


沒想到這兩年津城大力推行消防宣傳,劇一上衛視就受到了主推,我和男三的 CP 也小火了一把,不得不合體營業。


 


路演是直播,彈幕裡,CP 粉們嗑生嗑S。


 


更尷尬的是,劇方為科普消防知識,現場連麥了津港消防。


 


此時我的手還在男三手臂上掛著,直播一開,我和程錦鴻大眼對小眼。


 


彈幕還在狂刷 CP 名,求導演安排二搭。


 


不知為何,我有種被抓包的窘迫。


 


雖然他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情緒,卻直到下午都沒有回我消息。


 


又寫廢八張稿紙後,我戴上口罩,壓低帽檐,來到了津港消防的大門外。


 


執勤的戰士看我狗狗祟祟,問我找誰。


 


但我匆匆跑過來,還沒想好借口,支支吾吾也說不出所以然。


 


直到對方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你是程隊的女朋友吧?我在他錢包裡見過你。」


 


我一愣。


 


程錦鴻……把我的照片放在錢包裡了?


 


我的臉不自覺一紅。


 


正好這時候有輛消防車回來,小戰士打開大門,從車上跳下幾個青年。


 


他進去說了什麼,不一會兒,風塵僕僕的程錦鴻就出現在我面前。


 


我抓緊了包帶,硬著頭皮說:「能不能請你喝杯咖啡?」


 


他猶豫地看了下身後:「我還沒下班。」


 


我幹巴巴地點頭:「好的好的。」


 


然後很自覺地掉頭離開。


 


程錦鴻卻又忽然叫住我,粲然一笑:「不過如果你能等我半小時,我可以請你吃頓飯。」


 


10


 


小龍蝦的辛辣流竄在味蕾時,我的感覺還是很不真實。


 


程錦鴻開了罐啤酒給我:「下次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


 


我以為是我打擾到他了,連忙道歉:「對不起,下次不會突然跑過來了。」


 


程錦鴻笑了下:「我們輪值,我是怕你來了找不到我。」


 


我「哦」了一聲,心裡松快不少。


 


程錦鴻:「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突然想起來正事:「你一直沒回我消息,所以我……」


 


程錦鴻拿出手機快速看了眼:「抱歉,下午出任務,沒顧得上看手機。」


 


我胡亂點著頭,怕他看見我漲紅的臉,一個勁兒低頭剝蝦。


 


「還有,那個男演員和我,隻是合作關系。」


 


說完這一句,我都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但是不說,隻怕會憋悶到下輩子。


 


我不想再做個膽小鬼了。


 


程錦鴻看了我一會兒,過了片刻,忽而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


 


你連我喜歡你,都不知道。


 


我壓下心中酸澀,抬頭問他:「你一會兒可以送我回去嗎?」


 


大概因為酒精,我比平時大膽許多。


 


程錦鴻回了個「好」。


 


初秋的夜,不見星辰。


 


我和他一起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誰都沒有打破這份寧靜。


 


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尖叫:「快看!那是不是時非?!」


 


裹得那麼嚴實,還是被認出來了。


 


我嘆口氣,程錦鴻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飛速抓住他的手:「跑!」


 


這一幕著實熟悉。


 


很久以前,我被林皎月找來的小混混堵在校門口。


 


程錦鴻就是這樣拉著我,奔跑在春日的街頭。


 


呼吸之間,我被拉入一條狹窄的牆縫。


 


一群人從身邊呼嘯而過,卷起塵埃如煙。


 


程驚鴻和我相對而立,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呼吸可聞。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世界冷暖盡褪,隻有少年的掌心滾燙。


 


音符裹著泡泡,源源不斷地從腦海中冒出。


 


我想唱出來,卻連抬頭都不敢。


 


11


 


因為那部消防劇大爆,好幾個同類型的電影來找我創作 OST。


 


我照單全收,把自己關在錄音室好幾天。


 


林皎月就是這個時候找到我的。


 


她看了我一會兒,臉上的不屑溢於言表:「其實我挺好奇的,像你這樣骯髒的人,怎麼會得到那麼多人的喜歡。」


 


我不是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骯髒」這兩個字。


 


從我來到林家第一天,她看我的眼神就帶著天然的敵意。


 


但後來我才知道,我不僅僅是林皎月法律關系上的妹妹,更是我媽和林叔叔婚內出軌的產物。


 


更可笑的是,我隻比她小四個月。


 


從她的角度來看,我確實骯髒。


 


因此我無法反駁,隻能繞過她離開。


 


林皎月卻攔住我,把一沓照片甩在我臉上:「你到底有沒有廉恥心?像你這樣的賤骨頭,憑什麼覺得自己配得上他?」


 


暗戀程錦鴻的十年裡,林皎月不止一次這樣貶低我。


 


她撬開我的抽屜,拿走我的日記,指著裡面的畫像嘲笑我痴人說夢。


 


那時候的程錦鴻確實太耀眼了,學習成績好,家世樣貌也處處優秀。


 


而我呢?一個鄉下來的鄉巴佬,還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連我自己都覺得林皎月說得沒錯。


 


那些年,我在自卑和愧疚的泥淖裡掙扎,最終選擇攤開手掌,放任時間流逝。


 


可這一次,我不想輕易放棄。


 


我甩開林皎月拉住我的手,冷著臉反問:「我骯髒,難道不是因為你爸爛褲襠嗎?他不在老婆孕期出軌,我媽怎麼可能會懷上我?從小到大,你總說我和我媽流著一樣的血,都是賤骨頭,那你呢?你身上也流著你爸的血,難道你就不髒了嗎?林皎月,做人別太雙標。」


 


林皎月被我的態度刺傷,半天緩不過神來,反應過來後對著我重重一推。


 


我本來已經離開,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頭撞到了消防箱上。


 


頃刻間,鮮血順著臉頰流下。


 


「活該。」林皎月笑著,甜如淬了毒的糖,「就算雙標又怎樣,你就是哪哪都不如我,我這輩子,注定要把你踩在腳下。」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海灣路上喊的話:「不開心也沒關系。」


 


這麼多年,我為了讓所有人開心,早就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


 


可是憑什麼呢?我作為私生女被生出來,又不是我的錯。


 


我受夠了林皎月的盛氣凌人,站起來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然後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臉按進門口的魚池裡。


 


林皎月沒想到我的力氣這麼大,眼神中透出一絲慌亂。


 


她大叫著,引來錄音室外的其他人。


 


經紀人破門而入時,我有預感,明天的頭條一定是「親姐妹當眾扯頭花」。


 


也好,六親緣淺是福。


 


坐實了不和的傳聞,我誰的臉色都不用看了。


 


12


 


得知我和林皎月在錄音室大打出手,我媽給我打了個電話,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讓我給林皎月道歉。


 


「你忘了我是怎麼說的了嗎?姐姐永遠是姐姐,隻要咱們娘倆活著一天,就必須無條件補償她。」


 


插足別人家庭且得手後,為數不多的良知讓我媽對林皎月感到愧疚。


 


她變著法對林皎月好,給她想要的一切。


 


甚至林皎月欺負我,她也能裝作視而不見。


 


可是她愧疚,為什麼通過犧牲我來補償呢?


 


我平靜地對我媽說:「那你可以和我說聲對不起嗎?」


 


那麼多年我的委屈、我的錯過,你能不能對我說聲對不起呢?


 


電話那端冷了一聲,隨即罵罵咧咧,搬出生恩養恩的大山砸在我身上。


 


每個東亞小孩都想得到父母的一句道歉,但他們的父母卻在期望著孩子的一句感恩。


 


這是個簡單卻永遠無解的題目。


 


我嘆了口氣,掛掉電話。


 


恍然想起和程錦鴻逐漸熟絡,就是因為他在天臺上睡覺時,攔住了抑鬱發作的我。


 


那時我獨自面對父母的偏心冷漠,以及同學之間的霸凌,真的以為自己撐不下去了。


 


程錦鴻臉上雖笑,卻一刻也不敢放開拉住我的手:「你真的甘心把這個世界交給那些討厭的人嗎?」


 


我不甘心,可也沒有辦法。


 


但我還是活下來了,因為程錦鴻抓著我聊了很久。


 


他問我長大後想做什麼,我說想唱歌。


 


程驚鴻就拿著手機搜音樂學院,最後指著容城的那所大學說:「就這個吧,我去隔壁那所。」


 


我接過來一看,是所國防大學。


 


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要學這個,畢竟他家底還算殷實,父母應該不會同意他做危險的工作。


 


程錦鴻蜷起手指,在我額頭重重敲了一下:「拜託,拯救世界很酷的好不好?」


 


是啊,很酷。


 


可多年後我再想起這句話,想的卻隻是他能平安。


 


13


 


我親手打了一對銀戒,準備行程結束就和程錦鴻告白。


 


十七歲的我因為怯弱導致遺憾,二十七歲的我要親自補回去。


 


但我沒想到,再次看到程錦鴻,會是在這樣驚心動魄的情況下。


 


說來很巧,我去 Z 市拍攝新歌的 MV,中途有場爆炸戲,爆破師操作失誤,好幾個炸點都提前引爆了。


 


我快速縮起身子躲到一個土坑裡,拖來鋼板擋住,這才勉強沒有被炸傷,可是火勢蔓延得很快,再想出去已經難如登天。


 


我嘗試冷靜下來,盡量趴低身子,氧氣卻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從身體裡消耗。


 


脫力倒地的那一刻,我想我再也見不到程錦鴻了。


 


然後腦海裡就突然閃過很多根本不存在的片段。


 


微信界面上,程錦鴻對我說:【時非,等我回來,我想請你喝杯咖啡。】


 


可是我們聊天從來用的都是 QQ,我不記得我們什麼時候加過微信。


 


然後是染紅了津港半邊天的火光。


 


滾滾濃煙直衝天際,我在高架橋上,被人群裹挾著遠離那片煉獄。


 


我不知道這些畫面是哪來的,卻仍舊抑制不住地哭泣。


 


仿佛那些悲傷早已在內心深處生根發芽,如今終於破土而出。


 


恍惚中,有人將我抱起,把防毒面具戴在我頭上。


 


倒映著火光的護目鏡中,隱約浮現出一雙透亮的眼睛,很像程錦鴻。


 


我懷疑他在我身上裝了追蹤器,不然為什麼我每次絕望,他都能及時出現。


 


程錦鴻拍醒我:「抱緊我,別睡。」


 


那聲音令我莫名安心。


 


於是我真的堅持到他把我抱出火場,才沉沉睡去。


 


14


 


再睜眼,我媽坐在病床邊哭泣。


 


林叔叔,哦不,我的父親也靠在門上嘆氣。


 


他們說和我同場的演員因為來不及躲避,全身 80% 燒傷。


 


幸運的是,我隻有左邊胳膊燒傷嚴重,會留疤但不致命,連醫生都說是個奇跡。


 


我劫後餘生,想給程錦鴻報個平安。


 


但奇怪的是,我住院這幾天他一直沒有出現。


 


手機已經在火場燒焦了,我讓璐姐幫我買了新的,插上卡的第一件事,就是點開程錦鴻的 QQ 聊天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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