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也是。
鄉下不像城裡，關起門各過各的日子。在鄉下，誰家來了個親戚，誰家出了點什麼事，不到半天就能傳遍村子。
姥爺雖然住在城裡，卻並非對媽媽和小姨的生活一無所知。
他知道她們過得苦，知道她們隻能勉強吃飽。知道媽媽在困窘之下放棄了讀書，小小年紀去理發店打工。
他都知道，他卻不理會。
她們總算過得好一點了，他卻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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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讓然然去打工的，她這次考得很好。保持下去，能上重點高中。」我站到媽媽面前，直視著姥爺。
面對我時，姥爺語氣緩和很多。
「錚錚，你不知道我們家的情況。你表弟現在上小學，再過半年你侄子也要上幼兒園，你嫂子剛生完孩子沒法上班，你姑姑幫著帶孩子接孩子也沒辦法上班，養孩子又是筆錢。」
我冷笑：「表哥呢？他自己的孩子，讓然然養？」
姥爺：「他們兄妹之間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互相幫襯？表哥什麼時候幫過然然？」
「表哥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然然才上小學，一下子你和姑姑都走了，把四歲的孩子留給她，她一邊上學一邊帶孩子。這才幾年，表哥又生第二個孩子。生就生吧自己又養不起，又要犧牲曉麗和然然！」
「姑父，你想過你的兩個女兒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嗎？你看看曉麗，她比同班同學都矮一截。你再看然然，她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了！」
因為小時候過得苦，小姨和媽媽是全家最矮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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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上中專的時候，別人還以為她是小學生。
上課時她還因為低血糖暈倒過。
我這些話，沒讓姥爺產生絲毫觸動。
他不耐煩地嚷嚷：「我們家的事，還不輪到你一個外人管！」
然後指著媽媽：「李翩然！你明天就去找你大伯！」
「我不去！我要上學！」我媽顫抖道：「表姐不是外人，表姐比你和我媽加起來對我都好！」
小姨也說：「對！表姐不是外人！表姐比你們好多了！」
我詫異。
在我印象中，小姨很怕姥爺，從不敢頂撞姥爺。
媽媽倒是不像小姨一樣怕姥爺，但也從沒反駁過姥爺的話。
姥爺氣得拍桌子：「你們反天了是吧！」
媽媽強忍著眼淚：「我隻是想上學。」
「上學？你也不嫌丟人，這麼大的人了上個初中還沾沾自喜，你就得意吧，我看你能得意到什麼時候，就你那個豬腦子，你能考上高中我把姓倒過來寫！」
姥爺一臉嘲諷：「你學習好也就算了，學習也就那樣還學人家上學，你配嗎？你也不看看家裡什麼情況？你大伯家的堂妹比你還小一歲呢，打工賺的錢全都交你大伯，你大伯家年底就要蓋房子了！你呢？你就是來討債的！」
媽媽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我哥學習也不怎麼樣，他不想上學你們都不讓。他當時考不上高中，你們把家裡的牛賣了交錢給他上，怎麼輪到我就不可以？」
「你那個豬腦子也配跟你哥比？你哥是聰明不想學，你呢？！讓你認識幾個字都是我對你仁慈！」
眼看姥爺越說越過分，我忍不住打斷：「表哥那麼聰明那麼厲害，怎麼還要吸妹妹的血給自己養孩子？」
姥爺倏地站起來，揚起手：「你！」
媽媽立刻擋到我面前：「你敢打表姐，舅舅不會放過你！」
顧忌著有錢的妹夫，姥爺到底沒敢動手。
「李翩然，我看你帶著個累贅怎麼上學！以後別想讓我再給你們一分生活費！」他摔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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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看著晃動的門板，茫然地擦眼淚。
小姨也在哭，滿眼無助。
她求助地看向媽媽。
媽媽摸了摸小姨的頭，安慰：「沒事，我明天去找工作。」
大人永遠知道如何拿捏自己的孩子。
錢。
明知道她們沒有賺錢能力，偏要用錢拿捏她們。
小姨：「可是，姐，你學習很好，表姐說你能考上好學校。」
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學習沒有你好，我去找大伯，我去打工！」
媽媽被她這副認真的模樣逗笑了，笑著笑著又開始掉眼淚。
「別說傻話了，你才幾歲？」
小姨懵懵懂懂：「姐你別哭，我到時候多報兩歲。」
媽媽哭得更厲害了。
我走上前，替媽媽擦掉眼淚。
「別哭了，還有我呢。」
媽媽淚眼朦朧：「不行，這麼多年，我不能靠你。」
連小姨也說：「表姐，你已經對我們很好了，我們不能一直花你的錢。我不當累贅，我去撿瓶子賣錢！」
姥爺最後說的那句話，小姨還是聽進去了。
小姨哽咽：「姐，我知道你之前是為了我才去打工的，我一直在拖累你。」
「曉麗，你不是拖累。」我用力抱了抱小姨。
就像很多年前，在我還很小的時候。
姥爺對媽媽說：「你帶這麼個拖油瓶以後怎麼嫁人？把她送回翟家！趕緊送回去！他們的孩子讓他們自己養！」
在我又愧疚又惶恐的時候，是小姨抱住了我。
「別聽你姥爺瞎說，我們錚錚才不是拖油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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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阻攔下，媽媽沒能去找她大伯。
我把媽媽送到學校，告訴她好好讀書，什麼都不要想。
「哪怕隻能上一天學，這一天你也要竭盡全力。」
「姑父說你考不上高中，你偏要考上給他看看！」
媽媽看著我，眼神復雜。
「你為什麼對我和曉麗這麼好啊？」
我沉默片刻，說：「你信嗎，其實我不是你表姐，我是你未來的孩子。」
「我穿越過來就是為了向你報恩。」
媽媽一言難盡地看著我。
「表姐，你還挺會編故事的。」
「你不信？！」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告訴她真相，她卻不信？
「我信我信。」媽媽敷衍地擺擺手，轉身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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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為了跟姥爺爭一口氣，也許是為了回報我的付出，媽媽學習越發刻苦。
每一次考試，她都在進步。
初一上學期末，她考了班級第三。
初二，她在班上排名穩定在第一。
初三，她每次考試都在年級前二十。
重點高中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中考，媽媽超水平發揮，考進了重點高中的重點班。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們又去鎮上吃了一頓炸雞。
姥姥姥爺聽說媽媽被重點高中錄取的事，嘲諷：「再是重點高中，也就是個小縣城的高中。」
「她要是在城裡上學，說不定都考不上高中。」
大舅也說：「又不是考上大學了，瞎高興個什麼。」
大舅媽：「小縣城教育不行的，我估計然然再怎麼努力最後也就是個大專。」
媽媽沒理會這些闲言碎語。
趁暑假，她到處打工。
我警惕：「你不會又不想上學了吧？」
媽媽翻白眼：「我又不是傻子，重點高中能不去讀？我能賺一點是一點，得交學費呀！」
然而，開學前一天，我收到了媽媽買給我的毛衣。
她把毛衣拿出來給我看，低聲解釋：「我知道我們現在經濟緊張，錢應該留著交學費，但是，你身上這件衣服都穿三年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媽媽總是這樣，以前是，現在也是。
不管怎樣沒錢，她總是想辦法讓我過得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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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媽媽更刻苦了。
她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晚上一兩點才睡。
學習，學習，她每天隻剩下學習。
她的小姐妹們偶爾來找她，也是坐坐就走，不打擾她。
我看著心疼，忍不住勸她休息。
她搖搖頭：「我有努力的機會，已經很幸運了。」
「很多人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
她說完，繼續刷題。
我關上窗，不讓蟬鳴聲打擾到她。
一年一年過去，媽媽頂著全家人的嘲諷，成績始終保持在年級前幾名。
高考來臨，媽媽又一次超常發揮，擠進了省前十。
家裡沒安電話，招生辦的電話打到了媽媽班主任那。還有人找到家裡，表示可以免掉學費。
姥姥姥爺在離開村子多年後，終於又一次回到了這裡。
連舅舅舅媽也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回來了。
「然然行啊，腦子還算好使。」到了這個地步，大舅的口風又變了。
姥姥：「就上那個師範吧，聽你嫂子說好像是不要學費？將來出來當老師，還能教教你弟弟和侄子。」
姥爺：「你嫂子讀書多，聽你嫂子的。」
舅媽：「我妹妹就上的師範，現在是幼師，來說媒的可多了！」
大舅：「幼師好，李翩然你以後也當幼師。」
舅媽：「到時候你就來城裡的幼兒園，還能找個城裡人結婚。」
我氣得不行：「你什麼學歷啊還讀書多，你不就是怕花錢嗎？然然這麼多年花過你們一分錢嗎？合著讀這麼多年書就為了好嫁人是吧？你妹妹聽見你這麼說肯定馬上給你個大耳光！」
我又看向姥爺：「你不是說然然考上高中你就把姓倒過來寫？別在這指指點點了，快回去學學李字倒過來怎麼寫吧！哦，對了，正著寫你也不會。」
一家人都被氣走了。
我想安慰媽媽，告訴媽媽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卻是媽媽來安慰的我。
媽媽拍拍我肩膀：「好了好了，跟他們有什麼好置氣的？」
經過這麼多年，媽媽早已不在意他們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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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媽媽在縣城打工。
她最後在那些給她免學費的學校裡選了個適合自己的。
學費不用交了，打工還是得打。
小姨還在上學，她上學後也需要生活費。
兩個人花錢的地方很多。
她上午端盤子，下午做家教，晚上還要端盤子。
過得比高三還要辛苦。
我沒有阻止她一天打三份工的舉動。
因為我能感覺到，我該走了。
我離開後，一切隻能靠她自己了。
每天下班, 我都去找她，也不做什麼, 隻是坐在她工作的店裡看看她。
我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去年，爸爸跟夏雯結婚了。
結婚前, 爸爸來找過媽媽。那是他第一次來找媽媽。
當時我想攔，媽媽卻衝我搖搖頭, 主動走向爸爸。
兩個人好長時間相顧無言。
是爸爸先開的口, 爸爸說：「聽說你考上重點高中了？真厲害啊。」
媽媽：「嗯。」
爸爸：「你瘦了, 學習很辛苦吧。」
媽媽：「還行，比洗頭輕松。」
爸爸：「挺好的。」
安靜了一會，他說：「我要結婚了, 你來不？」
說完他突然想起什麼，笑道：「我忘了, 你應該沒時間，那天是周一, 你肯定在上課。」
「行了，好好學習，我走了。」爸爸衝媽媽揮了揮手。
媽媽也衝爸爸揮了揮手。
事後，我問媽媽為什麼要見他。
「他是渣男, 沾花惹草！」我是真擔心媽媽還喜歡他，跟他和好。
媽媽好半天沒說話, 默不吭聲地看著我。
我被她看得有點毛毛的, 問：「怎麼了？」
媽媽眨了眨眼：「我總覺得你長得有點像他, 剛才仔細看了看, 是真的。」
「你們倆的鼻子的痣都一模一樣。」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她說這話的時候, 好像非常難過。
26
我送媽媽去她大學的城市報道。
路上, 媽媽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
我告訴她不要害怕，她愣了一下，無聲地點頭。
「我不害怕。」
「那就好。」
來到她的宿舍, 我們倆一起鋪床。
我像媽媽曾囑咐我的那樣, 囑咐她各種注意事項。
「不要熬夜。」
然然是我媽小名。
「（加」「要是室友不好相處，那也不用強行相處，怎麼舒服怎麼來。」
「好好吃飯。」
不管我說什麼，媽媽都點頭答應。
她始終看著我, 眼神裡有不舍, 還有我弄不懂的情緒。
最後，我故作輕松地說：「對了, 忘了告訴你，我準備回家了。」
「不是我們的家，是我家。」
「我都六年沒回家了, 你現在也上大學了, 我該走啦。」
媽媽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了。
她胡亂擦了擦, 從包裡翻出一個手機。
我十分吃驚。
這個年代，手機可不便宜。
「這是我拿做家教的錢買的，知道你要走了, 走後給我打電話好嗎？」媽媽緊緊地盯著我。
「好啊。」我收下了。
「我走啦, 李翩然，以後也要加油啊！」
媽媽使勁點頭：「嗯！」
「再見！」
「會再見嗎？」
「會的，一定會！」
就算不會也沒關系, 你還有大把光陰。
比起相見，我更願意看到你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李翩然。
加油，李翩然！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