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亮時我送早飯進去,大人讓我進去了,我小聲道,「您吃過飯睡會兒吧。」
「歡顏,」大人將扇子小心放回抽屜裡,「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搖頭,「大人很有本事,東泰和長治的百姓到現在還念著您,盼著您再回去。」
大人笑了,靠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白天夫人來了,她要和離,然後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還要人上來打我,大人護著我,神情冷漠地看著,看著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我很擔心,「大人,您……您怎麼了?」
大人低頭看著我,「歡顏,我想通了。」
「想……想通了什麼?」
「若驕傲成了我的掣肘,那這驕傲不要也罷!」
20.
大人變了。
他開始每天出門,進進出出不知在忙什麼,但神情越來越自在,好像真的放下了什麼。
一個月後,張閣老忽然被查出貪汙受賄,連座問責,拔出蘿卜帶出泥,連著威遠侯也在其中。
大人官復原職,親自查辦此案。
罪名是真的,查起來不難,張閣老下馬也毫無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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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遠侯質問大人,大人隻是笑盈盈答復他,「侯爺,事情是你做的,你何以質問我,該反省的人是你才對!」
威遠侯氣得踉跄,由人扶著走了。
我和亞安站在大人身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置信。
這些話,要是以前大人是斷不會說的,他素來是含蓄隱忍的。
夫人找來家裡,大人不見,於是她找到了大理寺,這一次她沒帶人,穿著打扮素面朝天,逢人便哭,大人始亂終棄,和自己養大的女兒不清不楚。
整個大理寺裡,因她的話鴉雀無聲。
我衝了出去,大聲道,「你嘴巴放幹淨點,我和大人之間沒有任何事,你敗壞大人名聲,手段太齷齪了。」
夫人冷笑,盯著我道,「是啊,我就想壞了他的名聲,我不好過,他也休想。」
「你!」
夫人還要再說什麼,大人走了出來,他冷冷地站在夫人面前,並沒有說話。
但夫人的小廝追了過來,哭著道,「夫人,你別鬧了,快回去吧,老爺的馬瘋了,馬車衝散了,老爺摔……摔傷了。」
夫人踉跄了一下,抬頭看向大人。
「你做的?」夫人問大人。
「你要鬧便接著鬧,隻看你能不能承擔後果。」大人道。
夫人由下人扶著走了。
過了幾日,夫人便和大人辦了和離。
大人大醉了一場。
21.
我煮了醒酒湯給大人送去,大人靠坐在院子裡,吹著冷風對月飲酒。
看到我,他微微偏著頭看著我,我將毯子搭在他身上,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我一怔,想掙脫卻又舍不得。
我知道我貪戀,就讓我貪戀這一會兒。
「歡顏。」
「嗯,大人我在。」
「我很老嗎?」他看著我。
「大人不老啊,一點也不老!」我哽咽地道。
大人過了年才二十八,二十八歲老什麼,年輕的很。
大人苦笑了一聲,帶著醉意嘀咕道,「可你那麼小,他們說你是我女兒。」
我心像被重錘擊了一下,窒息得喘不過氣。
我聽過好多人說這話,尤其是夫人鬧了一通後,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
我不在乎,但我在乎他們背後議論大人。
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守著禮的,他那麼驕傲的人,他們不能因為這種事非議他。
「乘風,歡顏!」
老夫人從正院中出來,我忙將手抽了回來,老夫人掃了一眼我的手,淡淡地道,
「歡顏回去歇著吧,這裡有我在。」
我應是,逃也似的回房去了。
身後,老夫人壓低了聲音,和大人說話,「外面傳得那麼難聽,你若真要了她,豈不坐實了張氏的胡言亂語,你以後還怎麼在朝為官!」
大人輕笑,「母親,我不怕那些,但我不能讓她受到非議。」
「你知道就好。」
「嗯,我知道了。」大人起身,踉跄了一下,朝夫人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母親早些歇息吧,孩兒也去睡了。」
大人跌跌撞撞回房了,老夫人獨自坐在院子裡無聲地哭著。
我心痛如絞。
他舍不得我被人非議,我也舍不得他被人非議。
大人這麼好,那些人不配議論他。
自那夜後,我和大人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是主我是僕。
時間長了,也沒有人再背後非議大人,看我的目光也恢復了從前。
我將妹妹接了過來,我們姐妹住在以前住的那個套院裡,不過我還是會每天去大院裡吃飯。
老夫人待我很好,常看著我嘆氣。
有時,她也會自言自語著,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說給我聽的。
「人生難有十全十美,難有啊!」
沒有也沒關系,我隻要能待在大人身邊,每天看到他,就已經十全九美了。
大人變了以後,在朝堂如魚得水,沒過幾年,他便進了內閣,成了聖上最器重的肱股之臣。
大人三十二歲的時候,成了大周最年輕的首輔。
他為朝廷為百姓做了很多事,那些從他年輕時,就一件件記在他的冊子裡的事。
他都完成了。
大人四十歲那年,生了一場病,他向聖上請辭。
他說他半生了名利家國,後半生他想去過另外一種生活,隻有柴米油鹽,小情小愛的日子。
聖上再三挽留可大人還是執意辭了。
離開京城那天,已各自成家的亞安和妹妹都留在了京城,我跟著大人,沒坐車,溜達著出了城。
行了半日開始下雨,我們在茶寮避雨,有幾個讀書人在議論大人。
「聽說辭官歸田了,這麼好的官,是天下人的損失啊。」
「蕭閣老說,他半生為了百姓家國,後半生應該為自己活一回,否則,來這世上走一遭,又有什麼意義呢。」
「也是,家國大義,小情小愛,都是人生。」
我抬頭看向大人,大人也看向我,我衝著他笑,大人也笑了起來。
雨停了,路滑,大人頓了頓足,忽然牽住了我的手。
身後,那些讀書人也四散了去,一人笑著道,
「我覺得,蕭閣老就是舍不得他的紅顏,那位鼎鼎有名的女仵作。」
「不是他女兒啊?」
「放你的屁,人家也就差七八歲罷了!」
我憋著笑,大人咳嗽了一聲,轉頭問我,「歡顏,我很老嗎?」
我搖頭,「大人不老,既年輕還俊朗。」
大人嘴角勾了勾,松了口氣。
?
蕭乘風番外 1
我自幼便知道,我若想改變人生,便隻能靠自己努力。
所以,我苦讀書,一心想要出人頭地。
讓那些看不起我們母子的人看著,我蕭乘風不像那個男人,就算他殺了人,是個紈绔,但我不是。
終於我如願以償,考了頭名點了狀元。
領差事時,威遠侯來問我,想不想留在京城。
我拒絕了他,我想去歷練,為官者不知民間疾苦,又怎麼能做好官呢。
我去了東泰,那個偏遠的地方,去之前我就知道那裡民風彪悍,百姓疾苦。
可去了以後才知道,我想得還是太天真了,那裡的苦,遠超我的想象。
在去那裡的一個月後,我外出辦差,有個小姑娘攔在我轎子前求我救她,她筆挺地跪在我面前,臉上是惶恐不安,可眼裡滿是倔強,是對生的渴求。
我幾乎沒有猶豫,就留下了她。
她膽子很小,但做事很賣力,生怕她是個沒用的人,會被我丟棄。
慢慢的,她膽子大了一些,敢站我面前說話,聲音也大了一些。
認字時她又很勤奮,一個字一直寫一直寫,寫到她滿意為止。
她聰明且努力。
她總跟在我身後,問我餓不餓,冷不冷,累不累,有時候還會像個大人似的哄著我吃飯。
再吃一口,再喝一碗……
她看我因守冬的事憂心,還幫著我出點子,沒想到真的有用,她救活了很多人。
她說她要跟著我學仵作,我知道,她是怕我辛苦,所以想學。
明明很害怕,明明惡心的偷偷吐了好幾次,可還是忍著。
有時候她做事,我就站在她身邊打量她,她會抬頭衝著我笑,眉眼彎彎,嘴角的梨渦仿佛聚集了無窮的力量。
我應該更努力,不能辜負在乎我的每個人。
她長得很快,仿佛一眨眼,她就長大了,成了一個嬌嬌俏俏的大姑娘了。
但依舊每天都跟在我身邊,噓寒問暖,仿佛隻要我吃飽穿暖不累不困,她的人生就滿足了。
馬爺還曾打趣她,說她眼裡沒別的人沒別的事,就隻有大人。
我聽著,心裡很溫暖。
在這世上,被一個人完全需要著,在乎著,崇拜著,何嘗不是一種極致的幸福。
回了京城後,馬爺走了,我很生氣,第一次被憤怒衝昏了頭。
我要查那個案子,無論對手是誰,無論有什麼後果,我在所不惜。
那十天昏天黑地,歡顏一直跟著我,幫我梳理案件,反反復復去驗屍,查證……
每個夜裡,街上無人時,她卻一直跟在我身後,腳步輕輕的,但每一步都讓我感覺到踏實。
案子查明後,威遠侯得了大利,他邀請過府喝酒。
侯夫人在席上誇她,說我和她情同父女。
我沒有視她為婢女和小輩,所以這句話讓我無地自容。
那夜我喝醉了,也中了威遠侯的藥。
?歡顏脫了衣裳,站在我面前,哽咽著讓我要她,她說她長大了,她不是小孩子了。
可我舍不得。
我精養著的小姑娘,從瘦瘦小小, 長得如今的亭亭玉立獨當一面,為的不是有朝一日, 成為我的女人。
更不是讓她在尚且稚嫩的年紀, 為了我犧牲一生。
那我與畜生何異?
我寧願死。
?
蕭乘風番外 2
成親非我所願, 可我無法拒絕。
本抱著既是成了親, 便好好待她和她過下去的想法, 可沒想到,不是同路人, 很難相處融洽。
最後鬧得很難看,她指著我的鼻子, 罵我不要臉, 居然喜歡自己養大的孩子。
我很羞愧, 可更惱她說了歡顏。
好在,我爹根本沒進屋,揣著銀子就出門了。
「(她」可第二天, 當聽到張氏罵我的時候, 我忽然醍醐灌頂。
命都沒有了, 臉面留著有何用?
扳倒張閣老和威遠侯並不難,倒不是我手段多高明,而是他們漏洞太多, 不幹淨的事太多。
以前我總覺得,因自己婚事鬧到朝堂, 和自己的嶽丈急赤白臉,很丟臉, 是個笑話。
可現在我想通了, 他們不怕笑話,我為什麼要怕。
人放開了以後,沒了束縛輕松了很多。
那夜我喝醉酒,歡顏站在我身邊,我知道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做很久了。
可不借著酒勁, 我又做不出。
就這一次, 縱容自己一次罷。
過了今夜, 我和她還會像從前那樣,隻要她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
看看她就好。
至於娶她……
我不能, 人言可畏, 我不怕,可她是女子, 我不想她為了我, 被人唾罵,被人詬病。
她那麼優秀,不該如此。
區區婚事,怎能埋沒了她, 讓她的人生變得渾濁。
她是她,不能隻有我,不能隻為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