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在凡間的時日很長。
見過赤壁鏖兵，屍山血海，亦見過萬象回春，骨肉團圓。
那男子的妻子曾跪在我面前行大禮，感激我還她幸福的家庭。
我生來無心，卻見過所有悲歡離合，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
我不是凡人，亦知天下安定、闔家團圓的不易，每一份相守都彌足珍貴。
這同樣是我的職責和願景。
鳳鳴茫然地「哦」了一聲。
9
工作狂難得想休假，眾仙都表示理解，無事不打擾。
可是還沒清淨幾天就出事了。
彼時，我正在接引剛從凡間飛升到仙界的一群散仙。
卓蘭匆匆飛過來告訴我：「可讓我好找，鳳鳴不知怎麼地和旭華吵起來，立了生死狀，已經打起來了。」
我大驚失色：「生死狀？」
我清楚鳳鳴的實力，他不會輸。
我就怕鳳鳴真當了法外狂徒。
卓蘭含笑道：「是，生死狀，年輕人還是很有活力的，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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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叫莊陵的散仙驚訝道：「旭華，是那個鐵匠家的孩子？他如今也成仙了？」
「想來龍吟上仙親自教養他，就是因為這段仙緣吧？」
我扶額苦笑：「並非如此，說來話長，我先去勸架。」
這些散仙和我曾有塵緣，我才在休假期間接下了這個活。
仙界規定新仙人要先到往生鏡前回顧自己的一生。他們剛回顧完，記憶正清晰，對還是凡人的旭華都有幾分印象。
聽我說要去勸旭華的架，莊陵和其他幾個散仙請求同行。
等我們趕到時，旭華已經毫無還手之力，被鳳鳴摁在石階上。
鳳鳴正逼問他：「你到底答不答應？生死狀已立，若你不答應，我便要你也去跳一跳那誅仙臺，看有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旭華被他掣肘著，動彈不得，咬牙回道：「我不答應！分明是我先來的，憑什麼？」
鳳鳴冷笑一聲：「那我這就請仙官作證，將你扔下誅仙臺。」
旭華高聲道：「你敢不敢說與龍吟知道？她定然不會看著你這樣對我！」
「沒用的東西，打不過就知道告狀。你我之間的生死狀，與龍吟有何幹系！」
眼見那縛仙索真要套上去，我厲聲喝道：「鳳鳴，手下留人！」
鳳鳴分明聽見了，卻仍繃著脊背，不肯放手。
旭華則是雙目一亮，喚道：「龍吟，你原諒我肯見我了！」
我看也不看他，抓住鳳鳴的手腕，緩下語氣：「旭華跳了誅仙臺，重則神魂俱滅，輕則剩個一魂二魄的，指不定入輪回去了畜生道，連問話都聽不懂，要如何幫仙官解決身附魔氣的蘇宛？」
鳳鳴拖長調子「哼」了一聲，到底是把縛仙索放下了。
旭華愣了會，說：「龍吟，你的關心還是如此特別。」
我蹙眉道：「我不關心你，我隻關心蘇宛身上的魔氣，以及你如何帶她闖入了仙界。」
旭華一笑，十分悽涼：「你我如今，竟生疏至此麼？」
我懷疑他得了臆症。
轉而問鳳鳴：「你們為何立生死狀？」
旭華道：「因為你，龍吟，我想見你。」
鳳鳴嫌惡地瞧他一眼，淡聲道：「龍吟，與你無關，是因為我不想讓他再糾纏你。」
我這才知道。
旭華出獄後，曾在劍靈宮外苦等。
鳳鳴以劍靈宮主人的身份驅趕他，但他非要見我。
我忙得焦頭爛額，鳳鳴自然不會為了他打擾我。
旭華還去找過卓蘭，試圖聯系我，不過我一次都沒和他遇見過。
我淡聲問：「還有什麼見的必要？」
10
「於公，你我各司其職，毫無交集。於私，你我之間的舊事足夠被仙界笑一千年。你若有事，幹脆這一次完全說清楚，日後不必再因私事相見。」
旭華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
「你和初相識的鳳鳴結為道侶，你和他辦了一場仙界皆知的婚宴，你讓劍靈宮認下了他的主人身份，成了一對愛侶。」
「可是，你明明曾對我有過私情，你何時對我表露過情意？」
一聽這話，我先瞧了鳳鳴一眼。
他一直對我和旭華的舊事很在意，我真怕他強行利用生死狀直接命令旭華自剔仙骨。
鳳鳴也正看著我，眼神幽幽：「龍吟上仙，你說句話啊。」
我坦然道：「旭華，你若還要計較，我便將實話告訴你。」
「我對你曾有的私情，不是男女情，而是慈母心。」
旭華瞪大眼睛：「你又不是我的生母！」
莊陵從旁觀者口中得知過往之事，對旭華說：「我可作證。」
「你不曾親眼見過，憑什麼作證？」
莊陵望向旭華的目光很慈愛：「你仔細瞧瞧我是誰？你跪過我十年，我親眼見證，你如何從寒門書生一步步成為朝中能臣。」
旭華仔細一瞧，驚道：「陛下！」
莊陵笑呵呵道：「我已不是皇帝，不必如此。」
旭華環顧四周，認出更多曾經的同僚：「左丞大人，威武將軍，忠勇侯……」
眾人紛紛朝他拱手。
我道：「今日舊人都在，你若還有質疑，一道理清。」
莊陵正是百年前被我選中的那位將軍，平朝的開國皇帝。
他死後，與幾位為民謀福的肱股之臣受萬民敬仰，享有整個人間的百年香火供奉，得以共同飛升仙界。
旭華顫聲問：「何謂慈母心？」
莊陵道：「龍吟上仙教你識禮數、知義理，習墨字、誦經書，掙大錢、做大官。雖不是生下你的婦人，但對你就如撫養子嗣。」
旭華笑了兩聲：「這太可笑了。」
「龍吟下凡，打著救蒼生的幌子，卻對我家的傳家寶起了貪念，為了增長修為，害得我全家被滅門。」
「你們竟說，她對我是慈母心！」
眼見仙官趕到，朝我揚了揚手中之物。
我朝那一指，道：「你全家被滅門，是與我有關，但絕非我的過錯。也不是我將你當作兒子，而是它。」
那是一塊灰撲撲的石頭。
莊陵認出來了，與我心念流轉之間，也明白了旭華的誤會是從何而來。
莊陵作為半個參與者、半個旁觀者，由他來講述過往是最合適的。
莊陵以道心立誓，絕無半句虛言。
11
當年，我助莊陵殺死殤帝。
殤帝的兵器亦不是凡物，陰邪詭譎。
拼殺之間，我的劍身受到重創，本源之力受損。
莊陵大為悲慟，苦尋名鐵。
我託夢告訴他，凡物於我無用，不必勞民傷財。
莊陵發誓不會辜負我，一定要修好寶劍。
我看得出他有仙緣，也許他真的能找得到靈物，便要求他不可強取豪奪，由著他廣貼告示。
畢竟我的本源之力十分珍貴，若不能及時用靈物補救，我雖可以強撐著繼續徵戰，但回仙界後，定會陷入沉睡彌補虧空。
期間若再有戰亂大禍，仙界無人能完全代替我。
後來，一個鐵匠獻上傳家寶，就是這塊灰撲撲的石頭。
它是女娲補天時留下的靈石。
雖然因流落凡間多年，已不復最初的純粹，充滿了雜質，但能尋到這等天材地寶已是意外之喜。
莊陵賞鐵匠萬金，為我重新鍛造劍身。
等天下大定，莊陵想再尋鐵匠重謝，才知道鐵匠一家已經死在他曾經的死敵手中，隻留下一個幼子，旭華。
我提點過莊陵，若他能一生都是賢明聖君，以他的功績和功德，遲早能成仙。
因此，莊陵格外注意因果報應。他拿不準要如何對待旭華，向我求助。
我掐算因果。
如我所料，莊陵和旭華一家的因果，早就因萬金而了結。
但我和旭華之間，卻有極深的羈絆。
我道：「我從前以為，是因為靈石補足我的本源，於我有大恩。」
「直到跳下誅仙臺時，它從我的本源中剝離出去。而後我想到你，內心毫無波動，再測問心石，我對你復歸無情。我才敢確定，是女娲靈石的問題。」
從誅仙臺下來後，我一直在尋它。
這塊靈石本就資質不夠，才會被遺留。
後來流落到鐵匠的先祖手中，被代代供奉，浸染了凡人的情緒和私心。
望子成龍，光宗耀祖。
找到後，我讓仙官將其束之高閣。這東西毀之可惜，但不能再流落在外。
如今，正好能當證物。
「扶停是往生鏡的締造者，掌管往生鏡上萬年。我已經請扶停上仙親自啟用過往生鏡，看過了這塊石頭流落在外的全程。」
「你飛升後就被分去看管往生鏡，你應該清楚扶停上仙有多公正無偏。你信不過我，總該相信扶停。」
「若你還是不信，今日有仙官在此，可以允準你催動往生鏡。你修為遠不如扶停，不過也足夠觀看它陪你祖上度過的最近幾百年了。」
我無意再花費心力向他自證，讓他親眼瞧過也好。
如今回頭想，我對旭華那些莫名的信念，在凡間時是希望他出人頭地，飛升後是希望他修為長進，倒正符合人間祖先對後代的期許。
旭華聲音嘶啞道：「不必。」
「可是龍吟，你下凡拯救蒼生，但我的家人因你而死，我變成了孤兒。」
「你明明會笑會哭，會欣喜會悲哀。就算不說愛恨，你憑什麼對我一絲情緒都沒有？連愧疚，都沒有？」
12
我道：「沒有，一絲都沒有。」
「我本是仙，不入凡塵。我心無偏，不沾因果。若你的家人是因獻靈石修補我的化身而死，這段因果也會歸在莊陵身上，而非我。」
「更何況，他們得到萬金後為富不仁，欺凌弱小。受欺壓者忍無可忍，不惜同歸於盡，招來莊陵的死敵。他們的死自有因果。」
旭華道：「可他們同樣是你守護的凡人！他們將靈石獻於你，卻因此而死。」
我平靜道：「如果你認為凡人死去是我下凡時遺漏的錯，那你也不必再領仙職，應當專心修煉以求與天同壽，再將壽元分給所有凡人。以此試試，你能否代我之職。」
「我下凡救蒼生，不是救凡人的性命。即使是在凡間有大功德的凡人，命數一到，入輪回或升仙自有定奪。」
「我不是人間供奉的玉石觀音像，有靈識，自然有喜怒哀樂。我的無情，是沒有私情偏頗，永不會以身入局。天地萬物，無論我喜或我厭，興起或消亡，我是命數的旁觀者。」
旭華靠在石階上，眸中的光歸於死寂，忽而悽聲笑起來：
「我與你相伴的百年，究竟算什麼！」
「你對我，分明是不一樣的！」
我想了想，告訴他：「非要計較的話，就算你是個小偷吧。」
仙官會意，拿出那座近千年未被啟用過的法器交給我。
「你欠我的，也該還回來了。」
我催動法器，旭華面色巨變：「我的靈力，我的修為怎麼倒退了！」
待法器停止，我道：「能被法器抽出來的修為，本不屬於你，是我的。」
他在我身邊時會吸收我的靈力，所以修為一日千裡。不過沒有損耗我的本源，對我來說隻是小事。
這些抽出來的靈力，我隨手賦到符咒中，交給仙官二次利用。
「至於對你不一樣？我第一次從頭到尾見證甚至參與一個凡人的一生，也曾愛惜過你的資質。」
「不過，你太讓我失望了。仙界不禁談情說愛，我也知凡人多情，可升仙的凡人那麼多，近千年來隻有你，因一段男女私情違背職責，私自啟用往生鏡，擅離職守，引魔氣入仙界。」
凡人修仙不易，每逢人間大亂，才有積攢大功德的機緣。
即使是亂世英雄，比旭華更有資格的莊陵等人，尚且要得到百年香火供奉，才堪堪升仙。
旭華看守往生鏡，不會不知成仙的艱難，他的特殊和幸運，以及他應恪守的職責。
可他沒有珍惜。
仙官測試過旭華，他未同魔界勾結作亂，才將他放出牢獄。
因近年少有和他一樣以文攢下功德的，仙官讓他戴罪立功，從扶停麾下調到一個清苦的邊緣職位。
來時，仙官查過他的點卯表，他頻繁缺職，以私廢公，已然是再度瀆職。
仙官道：「旭華，你沒有資格再領仙職。」
如今，旭華修為大減，落回了本該有的水準。即使命中有些文曲星的光輝，也不夠位列仙班。
在解決掉蘇宛的問題後，仙官會仔細考慮他的去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