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到底怎麼回事?」我問老二。
他猶疑撐著船槳,糾結著要不要說。
我作勢要跳船:「你不說,我遊回去問他!」
「诶诶,別別。」老二無奈望了我一眼,「哎呀,就是周暮煙那瘋婆娘,為了逼主子出面殺劉病,竟然禍水東引,把無名書在江南的謠言傳了出去,劉病的人馬已經在路上了!」
主子......
千山客......
見我震驚的樣子,老二也震驚了:「主子就是千山客啊,夫人您不知道?」
老二說漏嘴,懊惱念叨:「完了完了,主子把要我削成人棍了......」
我恍惚了一下,猛地回頭。
默水城突然從沉睡的霧雨中驚醒,數不清的鐵馬黑影從山上奔下,滔天業火兇惡亮出了它的獠牙。
這一次,燃燒在江南。
10
死了六年的千山客。
吊兒郎當的徐肅。
我竟然到現在才真正認識我的枕邊人。
我心裡難以抑制地酸楚了片刻,隨即想到徐肅走前那一身冰冷異常的溫度,內力豐厚的人不會這般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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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假死退隱江湖,定另有隱情。
越想越心驚,我當即逼著老二在臨岸靠船,請他單獨送鴻兒離開。
老二急道:「主子把夫人送走,就是怕身邊有軟肋亂他的心!
「當年主子被劉病陷害斷了經脈修為盡失,無奈假死逃遁江南,以致北邊動亂至今都沒個能撐大局的人,他眼睜睜看著北邊生靈塗炭,心裡沒有一刻不是悔的。」
我驀然一怔,老二有些不忍看我,垂頭輕聲道:「夫人......走吧,主子把您當金枝玉葉娶回來,不是讓您陪他身陷險境的。」
燈火暖融融照在船篷內,好似是這風雨飄搖的天地裡最後一處安樂桃源。
我看向鴻兒,他睡得熟,手裡緊緊握著脖子上掛的小木劍吊墜,那是徐肅前幾日哄他雕刻的。
見我喜歡,徐肅又變戲法般掏出一把玉雕的小劍,磨得溫潤光滑,拴上紅繩給我吊在床頭闢邪。
他說,這樣無論以後他走多遠,都不用擔心我做噩夢了。
慢慢,我深呼吸移開目光,對老二輕聲道:「我不要隻做他金枝玉葉的妻,還要做他同舟共濟的靠山。」
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他答應過陪我一起回姑母家吃長壽面。
我不能讓他成為食言的人。
11
掉頭回家的路是難走的。
到處都是驚慌奔逃的人。
周暮煙還是那個周暮煙,六年前她能燒山放火,如今也能罔顧無辜人的性命,將默水城作為她復仇的阿鼻地獄。
她操控葉家,引來劉病,逼出徐肅,為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轟轟烈烈為她的昆侖陪葬。
江南的夜雨一向漫長,我喘息不止,不知穿了多少條小巷,終於到了家,跌跌撞撞翻開姑母給的嫁妝箱子,從綾羅綢緞裡找了我想要的東西。
一把沉寂多年的寶劍。
清光奪目,冷氣逼人,劍身暗紋似玉沼春冰下流淌的靜默江水。
這是娘生前的劍。
我緩緩握緊刀柄,忽然就想起從前很多事——我記起娘死前把劍交給我,我說我怕,不敢跳崖。娘沒有罵我無用,而是柔聲告訴我:「山君,很多時候,你害怕的,劍會幫你向前。」
所以我在追兵追逐下,如同抱緊救命索一樣抱著劍跳了崖。誰知崖下山洞裡還有位昏迷不醒的小公子,小公子脖頸上戴的黑水玉證明他是江南葉家的人。
之前聽說青面鬼滅昆侖時,葉宗主為保護周家遺女死了,葉小郎君偷偷離家,想為父親收屍。
那時的我覺得葉春及和我同病相憐,便脫下小袄,蓋在他身上,緊緊挨著他幫他恢復體溫。
他醒來後精神依舊恍惚,我看著雪越下越大,山洞遲早會被堵住,不能久留,便忍著身上傷痛,努力拖著他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精疲力盡昏倒前等到了姑父。
原來這就是周暮煙譏諷的我的「蠢」。
難怪姑父病逝前非要把我嫁進葉家,他說葉春及但凡有點良心就會對我好。
可我的身世被姑母隱藏,葉春及隻記得救他的女孩是北邊人,因此被周暮煙利用,甘願做了她好多年的「傀儡」。
想清楚這些,我沒有很難過,靈臺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握緊劍,劍帶我走向對的人,告訴我真正要做的事。
不是不自量力摻和進殺劉病的亂局,空給徐肅添麻煩。而是保護那些被江湖風波牽連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
爹娘說過,他們一輩刀劍出鞘不過為了天下太平。那麼我輩又怎能再使本就悲苦的哀哀黔首再添傷痛呢。
一瞬間,似乎爹娘的背影出現了,他們負手看著被北方兵燹夷平的青山,佝偻餓死的平民,悲傷朝我回頭。
「山君,哀民生之多艱啊......」
我倏然起身,抽出刀鞘,衝出去。
12
「蘇娘子!」
被我一劍捅穿黑衣人濺了一臉血的賣豆腐六娘驚愕望著我。
「別愣著了,你男人呢?」我收回劍背著,一把抓過她,另一隻手還拖著位昏迷的老婦人,往巷子裡跑。
六娘啐了一口:「那死白眼狼早跑了!現在大院裡躲著的都是些跑不動的阿婆阿爺,我把娃子送走,想著怎麼也不能不管他們,能帶走一個是一個,都是平日相熟的鄉親啊!」
她邊跑邊朝我旁邊一看:「哎喲!咋還拖一個。」
來不及多說,我將老婦人交給她,撐手爬上旁邊的破牆看去,裡面果然有個大院子,平日是大家伙遇節日祭祀的場所,門窗緊閉,隱隱有人影晃動。
「這裡安全嗎?」我低頭問。
月光下,蘇娘子似乎被我的身手和一身血染透的衣裙震驚到,咽了咽喉嚨,方才連忙回道:「這兒偏僻,外頭一堆破屋子門廊遮著,不知道的一時半會找不到的。」
我點點頭,跨坐在牆上,讓她拖著那老婦人踩著上來,我用力艱難把她們拉上去。
一時動靜不小,跳下牆時,一個扛大掃帚的白胡子阿爺從側邊衝過來:「呔,賊子受死!」
六娘連忙擋在我面前,壓低聲音:「老族長,是我和蘇娘子。」
老族長借著雨線朦朧的月光虛著眼辨認,恍然:「哦哦,快,快進來。」
屋子裡縮著都是些老弱病殘,被歲月和年輕人拋棄的老骨頭。
但他們卻沒有埋怨,見我這般狼狽,一些阿婆還湊過來給我擦臉上的血,我鼻尖一酸,請她們照顧一下那個我帶進來的老婦人。
「你還要去哪兒?」六娘驚訝道。
外面一定還有更多這樣孱弱的人,他們不一定能幸運躲起來。我不能不救。
可我站起來,頭忽然一暈,昏迷的老婦人睜眼拉住我衣角,那穩如風煙的目光起了波瀾。
這時有人認出來,驚呼:「是葉老太君。」
我走後葉府情況不知亂到什麼地步,半個時辰前我在沿途盡力救人時,偶遇了裹在破席子裡傷痕累累的老太君。
她先對屋子裡的人道:「老身無能,竟叫諸位鄉親受如此大難。不過請各位放心,救兵就要來了。」
眾人沉默,不知說什麼好。
然後她望向我,啞聲道:「山君,好孩子,你做得夠多了。」
迎著她憐惜的目光,我背上的劍忽然就重得背不住了,我這才覺得全身好痛,無數傷口在裂開,腿一軟跪在地上,手禁不住地發抖。
她幹枯的手緩緩握來,幫我穩住:「斷水劍一門有你,你爹娘一定欣慰。」
「我......」我無力一笑,搖頭,「我無用,隻知偷生,辱沒了他們。」
老太君緩緩眨眼。
「不,你知道嗎,唯有珍惜『生』的人,才會護弱小、憐眾生。
「從罪惡的仇恨中抽身出來何其不易,這不是忘記,而是存守本心,積蓄力量,以圖來日掃滌胡虜,收回故土。」
她眼裡微微渙散:「這九州萬裡實在亂了太久......」
「不過,」握住我的那隻手慢慢失去溫度,老太君側頭,看向窗隙漏進的曦光,很輕地笑了,「所幸,天要亮了......」
13
那日,就在晨光破曉的時候,扛著洛陽旗幟的救兵來了。
原來徐肅隱退的這些年一直和洛陽王室有聯系,江山搖搖欲墜之際,王孫公子和江湖九流不再泾渭分明。
他來江南主要就是為了聯合像葉家這樣的南派大宗門,隻有南北武林擰成一股繩,才能徹底將像青面鬼劉病這樣的妖魔除盡。
而葉家人,此次一役,門庭凋零。
除了盧氏,都不在了。
葉春及本就有傷病,還中了周暮煙的蠱毒,無法不聽她的話,由此在周暮煙對打劉病支撐不住時,又一次當了她的「替死鬼」。
不料天道輪回,倉惶逃走想要來日再戰的周暮煙,被憤恨交加的盧氏出其不意用弓弩射死。
偏執一生,她終究沒能親自報仇,合了她名字裡的那股煙,消失在虛無茫茫的暮色裡。
最後還是徐肅拼盡殘存修為給了劉病致命一擊。至此,籠罩在北方武林,亂了兩代恩仇的魔頭,終於被迫放下了他的屠刀。
徐肅差點成為廢人,躺在床上說到這裡時還有心思哄我,混不正經虛弱笑道:「所以找個命硬的夫君多重要,對吧娘子。」
我一手將溫熱的帕子扔在他臉上,他裝著叫起來:「痛痛痛。」
半晌,我低著頭不說話,他才慌了,身體暫時動不了,隻好艱難拿手指勾我衣袖。
「娘子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瞞你,可千萬別哭啊,這樣,你打我,打我臉,我臉上沒傷。」
他鉤住我手,往他臉上扯。
誰知衣袖一滑落,叫他看見我用劍的傷痕,他眼眸一黯,我連忙想抽開手,卻被他十分用力握住。
繼而他又很輕地松力,小心在掌心攏住我指尖。
嘆了一聲:「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道:「山君,其實我當初死皮賴臉求娶你,不是什麼為色所迷,而是我第一天來江南時,落魄得跟乞丐沒區別,還被一群臭小崽子拿石頭打,別人都對我避之不及, 隻有你跑過來, 護我這個乞丐, 就是你說的一句話, 讓我一輩子都落你手上了。」
一時我竟想不起來,迷茫望著他。
「你對那群小孩說, 『強不凌弱, 眾不暴寡, 隻因一人無還手之力便凌辱於他,與禽獸何異?』,莫名其妙的, 我當了大半生世人口裡的英雄, 忽然就明白為何美人總為英雄心動了。
「山君,你就是救我於水火的大英雄。」
記憶裡這段大義凜然的發言被徐肅肉麻講出來,我面皮泛紅,適才心裡沉重的糾葛慢慢散了散, 用力抽開手, 紅著臉出去:「煩死了, 你躺著吧, 話真多。」
走了好幾步, 還聽見徐肅在裡面哀怨道:「英雄好無情, 不要我這個糟糠夫了嗎......」
直走到樹下,我才停步,笑了笑,慌張抹幹淨眼淚。
14
四月清明, 葉家在盧氏帶領下給老太君和葉春及舉行了莊重的葬禮。就葬在葉宗主身邊。
徐肅還不能走動, 我便穿著素淨前往。
驟然想起那人,我心裡一陣不舒服。
「【草」盧氏看著尚有精神, 隻是側頭時兩鬢的白發絲顯露了交瘁的心力。
她在拜祭的人群看見我, 朝我走來。
我斂手垂眸:「伯母, 請節哀。」
盧氏回禮,眉目藏著痛楚:「還未多謝你, 救回老太太, 使老太太有歸土之身......」
我正要說這是晚輩應該做的,盧氏下言接著道:「還有,謝你曾經救春及。」
「我們母子糊塗, 竟錯認恩人,讓你在葉家受苦。」她眼圈隱紅, 顫抖著從懷裡拿出一枚用絹帕包住的玉佩。
玉佩的繩,還有血跡。
「春及臨終讓我交給你,是亡夫的遺物。抱歉, 春及沒來得及多說別的......」
我遲疑了一下, 珍重接過收好。
望著盧氏黯淡如古井的眼眸,我道:「此物我會給鴻兒,讓他知曉。您是他祖母,血緣上的牽連, 斷不了的。」
盧氏眼睛亮了亮,眸中帶淚:「是,我們葉家還有血脈,多謝你山君。」
不遠處, 青鳳山上,有雁盤旋。
草木經風浴火更顯豐茂。春風,吹又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