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消失二十年的媽媽,突然給我發信息。
「我是媽媽。」
七歲的女兒好奇看我:「外婆不是死了嗎?」
我嗓音艱澀:
「她沒死,她隻是逃跑了。」
1
還帶走了最小的妹妹。
剛會走路,會奶聲奶氣叫我姐姐的小妹。
隻留我和五歲的弟弟。
守在破敗的老家。
記憶裡媽媽的樣子,我已經記不太清。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年齡、戶籍地。
隻知道她很年輕。
爸爸喜歡打她,家裡窮,一天吃兩頓飯。
她能挨三頓打。
她的衣服被撕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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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頰紅腫,跪在地上,懇求爸爸別打她了。
我也求爸爸:「別打媽媽了,別打了……」
爸爸是個男人。
按照奶奶的話來說:
「男人體內氣血更足。」
「如果沒有合適的發泄方式,他們就會威脅社會。」
「所以需要娶老婆。」
老婆就是用來打的,就是用來生孩子的。
無論我和媽媽怎麼求饒,爸爸都不會放過她。
他目眦欲裂,踢踹媽媽的肚子。
他額頭冒汗,抓住媽媽的頭發,狂扇她巴掌。
媽媽一開始還會反抗,後來就被打怕了。
煮飯晚會被扇巴掌。
幹擾爸爸打牌會被踹小腿。
她逐漸變得畏畏縮縮。
不敢出門,整天縮在昏暗的角落。
我曾聽過她和家人打電話。
她言辭混亂:「姐姐,我好疼……我不吃飯……」
我的眼淚啪嗒啪嗒掉,怎麼擦也擦不幹淨。
大伯知道我們家的情況。
我求他勸勸爸爸。
他抽著煙,那雙渾濁的眼睛盯我。
「管不了,你媽花了我們家的錢,這種罪就該她受。」
媽媽時常在深夜掏出一些照片。
滿是老繭的手,不停撫摸上面的人物。
我指著一個男人問她:
「媽媽,這是誰?」
她聲音低低的,「我爸爸,你外公。」
隻有談到這些人。
她才會話多一點。
絮絮叨叨告訴我她的過往。
告訴我她是如何被好友欺騙。
如何走進這個地獄。
說到最後,她崩潰啜泣,狠狠抱緊我。
我能感受她在發抖,在恐懼。
2
再次接到小姨的電話後,媽媽眼裡浮上激動和猶豫。
她開始頻繁親吻我的臉頰,觸摸我的手。
像是想把我死死刻在她的腦海裡。
以前弟弟吃飯浪費,媽媽會批評他。
現在她也不罵弟弟了。
隻是深深看我們,眼裡蓄滿淚水。
再次被爸爸打了後。
深夜,她躡手躡腳地爬下床。
我偷偷睜開一條縫,看見她拿上一個布口袋。
爸爸在旁邊打鼾,睡得很沉。
媽媽腳步輕悄朝我走來。
我慌亂閉上眼睛,藏在被子下的手,死死握拳。
她撫摸我的臉頰。
一片冰涼的液體砸在我額頭上。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眼淚。
媽媽屏住呼吸,輕輕掀開我的被子。
她朝我的褲子裡,塞了些鼓鼓囊囊的東西。
隨後為我蓋上被子,再度親吻我的臉頰。
屋子裡沒有動靜後,我才睜開眼。
大門敞開,月光照進屋子裡。
空曠寂寥。
媽媽不在了。
她逃跑了。
我咬緊牙關,才能抑制哭腔。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天亮後,我第一個起床。
我掏出她給我的東西。
一小袋錢。
一分,五角,一塊的都有。
她不會寫字,所以一句話也沒給我留。
家裡人知道媽媽跑了,氣氛凝重起來。
爸爸暴躁地在房間裡踱步。
「必須把她找到,看我不打死她!」
大伯嘆氣:「別找了,估計早就坐車跑了。」
「你報警你理虧,她是未成年和你領證,小心進局子。」
爸爸無能狂怒。
他幾步衝到我面前,攥緊我的頭發,上來就是幾個巴掌。
打得我頭暈目眩,跌坐在地。
弟弟擋在我身前,哭著說:「別打姐姐!」
親戚們攔下他,指責他不對。
「打老婆就算了,打孩子幹什麼!」
我捂住臉,小聲啜泣。
爸爸瞪圓了眼睛。
「她肯定知道她媽要跑!」
他再度拽住我的手,死死盯我。
「說話!」
我不敢正視他,耷拉下腦袋。
「不知道,我不知道……」
後來我還是被打了一頓。
3
太久遠的記憶已經無法復原。
我從未想過。
她還會找我們。
報信的親戚還在喋喋不休。
「你媽還帶了妹妹,我把你的電話給她了。」
掛斷電話後,我的好友欄,多了一個紅點。
對方言簡意赅:「我是媽媽。」
我雙手顫抖,還是沒有勇氣通過這個申請。
35 度的夏天,我坐在街邊燙人的長椅上,崩潰大哭。
哭得身體顫抖,哭得無法思考。
女兒用小手替我擦去淚水。
「媽媽,別哭了。」
路過的行人對我投來審視的目光。
我強迫自己冷靜,用紙擦掉淚水。
抬眼正視前方時,視野仍舊霧蒙蒙一片。
我帶著女兒火速打車回家。
到家後,情緒稍微平復一些。
我盯著那條新消息,大腦空白。
她的微信頭像是自己。
曾經臉上的傷疤已經痊愈,眼神不再死氣沉沉。
以前家裡也有她的照片,在爸爸那裡。
爸爸不給我看。
為了討後媽開心,他把媽媽唯一的照片燒成灰。
我對她的樣子越來越模糊。
女兒探頭探腦:「這是外婆嗎?」
我怔怔點頭。
親戚再次給我發信息:
【你媽帶著你妹妹去老家找你們了。】
【結果老家一個人都沒有,她們就要了個手機號。】
我心口一酸。
自從我 15 歲出來打工,老家再沒回去。
那個地方,深山老林,全是盤山鄉道。
光是坐大巴,就需要一個小時。
我吸了吸鼻子,通過了她的申請。
對面很安靜,我也不敢主動發消息。
等了幾分鍾,她才發出第一條消息。
4
【是姐姐嗎?】
我抿唇,打字的手都在顫抖。
【是。】
她告訴我,媽媽有心髒病,害怕太過激動。
暫時不和我聊天。
我松了一口氣,肩膀逐漸垮下。
我問她:
「你們怎麼想起要來找我們?」
接近二十年的時光。
我以為她們早就去世了。
或者再也不願意回來。
對面發了一張圖片。
上面有七歲的我,五歲的弟弟,2 歲的妹妹。
和額頭上有傷疤的媽媽。
這是我們唯一的全家福。
沒有爸爸的全家福。
「她很多年前就想找你們。」
「但是她膽子很小,所以一直拖到現在。」
我心裡細細密密地疼。
視線掃過桌上的生日蠟燭,我喉嚨艱澀。
「你問媽ṭŭⁱ媽,她知道我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嗎?」
直到十二歲上學,我才上了戶口。
家裡沒有人知道我的生日,隨便胡編了一個。
離開媽媽的二十年,再沒人為我過生日。
我雙手顫抖,死死盯著屏幕。
對面回復得很快:
「1997.4.16,早上五點左右。」
我突然卸了一口氣。
整個人釋懷了很多。
消息欄突然來了一串語音。
「甜甜,你過得好嗎?」
陌生的聲音,親切的語調。
自從她離開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叫過我甜甜。
我還是忍不住哭了。
手機被我扔在旁邊,我抱住腦袋,縮成一團。
手機裡的語音還在自動播放。
「甜甜,我不祈求你原諒我。」
「我隻想知道,你還活著就好。」
她鼻音很濃。
「我特別愛你們,也對不起你。」
我沒有心理準備再聽接下來的語音。
我還是選擇打字回她。
【我不怪你。】
我真的從不怪她。
隻要她身體健康就好。
對面遲遲沒回消息。
我爸卻給我發來了消息。
【你媽找你了是不是?】
【她在哪裡?】
5
我手一抖,生理性恐懼不敢回他。
他開始輪番轟炸:
【你敢跟著你媽跑,我就弄死你。】
看著這些文字,我的心一寸寸涼下去。
媽媽走後,爸爸不許我上學。
我需要撿垃圾,需要幹農活。
需要承擔媽媽的責任。
挨打的人變成了我。
直到政府要求教育普及,我上了中學。
那是我頭一次離開家,住在鎮上學校。
別人都不喜歡學校的食堂。
我卻格外期待。
終於不是家裡的白米湯。
不用做飯晚就要被打。
同齡人不喜歡吃的土豆粉條。
是我最喜歡的食物。
吃了管飽不會餓。
我還可以在學校認字,學習其他東西。
可讀到初二,爸爸不讓我讀書了。
他衝進學校,將我拽出教室,不停打我臉。
「老子沒錢供你讀書,滾回家!」
同學們憐憫的眼神讓我難堪,我耳根通紅。
爸爸又是幾個巴掌打在我臉上。
他目眦欲裂。
「滾回去!」
我心髒跳動加快。
害怕離開學校,害怕回到那個家。
我不要面子地跪在地上求他。
「爸爸,你讓我讀書吧,我隻讀完初中就好。」
我給他磕頭,祈求他答應我這個小小的要求。
可他還是不願意。
用拳頭砸我的腦袋,踢我的肚子。
老師急匆匆從辦公室跑來,阻止他。
「你幹什麼!再打我報警了!」
爸爸眼神兇惡。
「你去報警,警察是我大哥!」
老師滿頭大汗。
一向溫和的他,難得面帶怒色。
「放手!哪怕你是她的爸爸,也沒有資格打我的學生!」
爸爸絲毫不杵他,甚至用食指戳他。
「別把我惹毛了,不然我弄死你。」
我唇色蒼白,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老師臉色難看,扶了扶眼鏡。
還是堅持那番說辭。
「放開她。」
爸爸脖子上的青筋鼓起。
這是他暴怒的前兆。
我吞了吞口水,站起身。
眼淚不受控制流出來。
「爸爸,我們回去吧。」
他拽我下樓梯,我們穿過圍觀的學生人群。
沿途青澀的面孔上,有震驚、有幸災樂禍。
有同情,有糾結想幫我。
我閉上眼,嚎啕大哭。
6
回家後,他給我三天時間。
讓我出門打工。
弟弟知道這件事,偷偷去找大伯。
他懇求大伯讓我讀書。
大伯不願意,用沉默回答。
離家那天,天空下著小雨。
我走在泥濘的小路,想起媽媽離開那晚。
她是不是也順著這條路逃跑。
那時她開心嗎?
坐在客車,透過窗戶。
我看見層層疊疊的大山。
原來跑出去這麼困難。
我未成年進廠工,被猥褻,被欺負。
拿到第一筆工資後。
我才知道 130 元的學費其實很少。
爸爸賺得到這筆錢,他隻是單純不想讓我讀書。
工作前幾個月,我還有讀書的期盼。
想著也許存了點錢,就可以回去上學。
但想起在老家的弟弟,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要拼命工作,把錢寄給弟弟。
工作第二年,我頭一次回家。
大伯打電話給我:
「你弟弟要輟學,你勸一勸。」
我著急慌忙趕到家,弟弟將自己縮在房間。
聽見是我敲門,他才願意見我。
他用袖子擦眼淚,「姐,我不想花你的錢讀書。」
弟弟瘦成了竹竿。
他把一個小鐵盒子掏出來。
裡面全是我寄給他的生活費。
我雙手顫抖,把盒子塞進他懷裡。
瘋了一樣打他。
「你讀書才有出息!」
他咆哮:「大伯說願意借錢讓我讀書,但不讓你讀書!」
「我不想花他們的錢!」
我心涼下來。
大伯深深嘆了一口氣。
「孟孟是我江家唯一的兒子,我總不能不管他吧!」
弟弟拿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奪門而出。
我猛地回神,追他。
「聽話,去上學。」
他把盒子扔給我,倔強擦掉眼淚。
「姐,如果媽媽在,她會讓你讀書。」
「我討厭這個家。」
「你讓我走吧。」
我怔怔站在原地,他的背影越來越遠。
家裡所有人都ƭũ̂ₖ攔不住他。
懷裡的小盒子,在此刻比山石還沉重。
弟弟性子急,吃了不少苦。
二十年了,我們仍舊在社會底層。
拿著月三千的工作,毫無出息。
看見他被重物壓紅的肩膀,我無數次責怪自己。
如果當初強迫他讀書。
他的命運會不會改變?
7
媽媽知道我們的過去。
長長嘆氣。
「都怪媽媽,你們肯定吃了很多苦。」
我故作輕松:
「沒什麼,都過去了,我們現在很健康。」
她不知道從哪裡得知我有孩子。
問話的語調十分謹慎:
「你和你老公怎麼樣?他對你好嗎?」
想起已經分開半年的前夫,我有一瞬間恍惚。
「沒有家暴,我們沒領證,已經分開了。」
「孩子隨我姓,上我的戶口。」
她嘆氣:「那就好,不然你被他拖累一輩子。」
媽媽小心翼翼問我:
「甜甜,我們可以見一面嗎?」
我手心顫抖,重重喘氣。
仍舊沒做好準備。
「再等等吧,我最近工作有點忙。」
其實我騙她了。
我早就辭職,沒有工作。
她悵然若失:「好,我可以等你。」
我借口做飯,不再回復她。
門鈴突然被按響。
我猛地一抖。
女兒抽上小板凳,湊近貓眼。
她小聲說:「是外公。」
我後背生寒,深吸一口氣,走到門口。
「爸,你來幹什麼?」
貓眼裡的他穿著一身工服,臉色灰白。
「開門,你媽找你沒有?」
我搖頭:「沒有。」
他重重拍門。
「給老子開門。」
女兒瑟縮在我懷裡,怯怯看我。
ŧų₍我喉嚨艱澀,「我們要睡了。」
爸爸不管不顧,堅持拍門。
鐵門發出哐哐的回響聲。
鄰居給我發消息,暗示我處理一下。
我揉了揉太陽穴,打開了門。
爸爸大步進來,也不換鞋。ţū⁽
泥鞋踩在瓷白地磚上,留下一深一淺的痕跡。
他的腳步聲敲擊我的耳膜。
爸爸先是掃視屋內一圈。
「小李不在嗎?」
我沒敢告訴他,我和李陽已經分開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熟練翻找家裡的抽屜。
「借我一點錢,回頭給小李說一聲。」
我心髒砰砰跳動,阻止他:
「爸,沒有錢,你孫女馬上要讀小學了,我要準備學費。」
他渾濁的眼睛掃過女兒,滿不在乎:
「讀什麼書,跟你一樣,在家裡待ṱú₋著就好。」
我怔怔站在原地。
他翻了一圈,沒找到錢。
「給我轉兩千。」
我沉默不吭聲。
爸爸皺眉,抬手作勢要打我巴掌。
生理恐懼讓我不敢還手。
我慣性捂住臉,緊緊閉上眼。
那一巴掌卻沒落下。
女兒擋在我身前,小臉倔強:
「不許打媽媽!我要告訴爸爸!外公你又欺負媽媽!」
我爸臉色難看,青一會兒白一會兒。
他還是懼怕李陽。
「有你媽的消息告訴我。」
直到他摔門離開,我才軟著腿,坐在沙發上。
眼淚無聲落下。
女兒輕輕為我拭去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