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渙沉著臉,將那箭矢從身上拔出,我連忙從袖口撕下一塊布條,簡單地給他包扎了傷口。
他嘴上說著寬慰的話,身體卻因毒發犯起了高熱,很快就連話都無力說了。
我眼前一片模糊,淚水不爭氣地落下,沈渙輕嘆了聲,又伸出手揩去了我眼角的淚:
「莫哭了,我死不了的。等明日、明日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就回家。」
心中最後一道防線轟然崩塌,我跌坐在他面前,哭著說道:
「沈渙,是我教唆嫡姐與那馬夫逃婚,再設計嫁給了你。後來為了不讓事情敗露,還將他們關了起來,甚至想要他們的命。我的善良和天真全都是裝出來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滿口謊言的騙子,根本就不值得你喜歡……」
他愣了愣,又捧起我的臉輕聲問:
「那你曾一遍遍地說心悅於我,也是裝出來的嗎?」
我訥訥地搖了搖頭:
「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
他釋然一笑:
「那就足夠了。夫人,其實我比你想象中還要了解你。歸寧那日後,我尋來姜府的老嬤嬤打聽了很多你以前的事,也知道了你曾經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你沒有錯,你隻是想要自保,想要好好活下去罷了,這根本就不是你的錯……」
高懸已久的大石訇然落地,我撲到他的懷裡,破碎已久的心也在這一刻拼湊完整。
我終於找到了那個永遠堅定地選擇我的人。
他會告訴我,一切都不是我的錯。
他會找到我,然後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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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我與沈渙依偎在小小的山洞裡,聊了整整一夜。
我怕他昏過去就醒不過來了,硬是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個不停。
「夫君,你知道嗎?六年前,你曾從狼口中救了我一命,還將我送回了家,可你很快就將我忘了。」
他思索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了這段塵封已久的回憶,戲謔道:
「原來那個小哭包是你哇,我記得當時你嚇得腿都軟了,話也說不利索,還是我將你背下的山呢!」
我一臉羞憤,他卻又歪著頭不依不饒地問:
「你不會是從那時就喜歡上我了吧?」
「是是是!你滿意了吧!」
我感覺自己一點面子都沒有了,索性轉過身不再理他。
黑暗中,沈渙輕笑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勾了勾我的手指:
「阿姝,我不值得你那麼好的愛。我不知如何愛人,怕辜負你,也怕傷害你,所以才故意對你冷落,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
他越說越低落,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阿姝,你可知我的臉是如何被毀的?」
我愣了愣:
「坊間傳聞,夫君為了救一個深陷火海的孩童,燒焦的房梁猝然掉落,才會傷了臉。」
他諷刺一笑。
「是救人不假,可那孩子是我娘特意設下的圈套,目的是要我的命,可惜我僥幸活了下來,隻是容顏盡毀,整日渾渾噩噩度日,她才沒繼續對我下手。就連我父親戰死沙場,也是她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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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長公主為何要這樣做?她可是你的親生母親。」
沈渙頓了頓,澀然道:
「說來話長。她在嫁給我父親之前,曾和一名男子私通,並借著去行Ŧú⁷宮休養的名義秘密生下一子。可惜那人隻是個身份卑微的伴讀,若招之為婿,皇室定會被天下人恥笑。就在此時,我父親打了勝仗,陛下龍心大悅,要允他一個心願,他卻跪了下來,說想娶公主為妻。陛下當機立斷,將她那情郎和還在襁褓中的孩子送到了偏遠的郡縣,又為她和我父親賜婚。據說公主出降那天,那男子獨自一人騎馬跑了很遠的路,想回都城見她最後一面。可惜天降暴雨,山體滑坡,情郎死無葬身之地。我母親得知這件事後,一滴淚都沒掉,所有人都以為她放下了。可誰知,她在心裡將一切怪在了我父親身上,直到五年前的那場戰役,終於讓她找到了機會。」
他的眼眶漸漸泛紅,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
他繼續道:
「最後一場大戰中,我父親中了敵軍的圈套,卻因長公主偷偷差人調換了一封軍書,遲遲等不來援兵。我找到他時,他身上全都是血,已無力回天,但還是撐著最後一絲氣息,叮囑我,說我母親天真任性,容易被人利用,要我一定好好保護她,還讓我告訴她,當年他真的不知她心有所屬,否則定不會向陛下求得這樁婚事。可他哪裡知道,長公主才是害死他的兇手,還讓他背上了用兵不利的千古罵名。」
心髒酸酸麻麻,我欲言又止,竟不知如何安慰他。
「自此之後,我就像變成了個沒有感情的軀殼,在頹廢的偽裝下暗自積蓄著自己的力量,一心隻有復仇,對情愛之事更是避之不及,直到你成為我的妻子。」
他將我摟得更緊了些,柔聲道:
「挑開喜帕的那刻,你看向我的眼神亮得好似盛了星星,你一遍遍地說著心悅於我。雖然在理智上我並不相信,可心裡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後來,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我逐漸對你動了心,卻不敢對你坦白。若你沒有被卷入這場風波,我本想在復仇前與你和離的,因為這樣才能不連累你,護你周全。」
我蹙起眉不贊同地說道:
「要連累也是我連累你,被我藏起來的馬夫其實是陛下流落在民間的三皇子,那群黑衣人一直在找他,必然不會放過我們的。」
沈渙愣了愣:
「三皇子?據我所知,三皇子多年前就因病夭折了,怎麼會是那個馬夫?」
我也疑惑地蹙起眉:
「可那黑衣人明明說,三皇子的左肩有一枚方形的紅色胎記,那馬夫確實也有。」
沈渙愣了幾秒,又驀然站起了身:
「阿姝,我知道那群黑衣人的背後是誰了!是我的母親。」
長公主!?
我還沒反應過來,又聽到了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
「那馬夫也不是什麼三皇子,而是我那好母親與她那情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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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是,或許是忌憚幾分沈渙的身份,那箭上的毒雖來勢兇猛,藥性卻不大,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他的高熱就退了。
回程路上,我終於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這些年,我裝作因毀了容而一蹶不振的樣子成功騙過了長公主,她厭惡我這張與父親相像的臉,所以對於我終於成了一個廢物也無比滿意。可她不知,這些年,我也躲在暗處秘密地調查她,自然知道她一直在找那個當年被陛下送到郡縣的孩子,而他唯一的特點,就是左肩上的胎記。」
沈渙頓了頓,繼續道:
「多年過去,她終於尋到了那孩子的下落,卻發現他竟悄無聲息地失蹤了,最後見到的人還與你有關。你是我的妻子,她定然不敢在你面前泄露半分,生怕我知道後會對那孩子不利,所以才特意讓那黑衣人說是在尋找三皇子。如今,陛下本就子嗣凋敝,唯一的太子近日在獵場上被人刺殺,至今昏迷不醒。陛下為了穩固社稷,才故意編造出三皇子沒死的傳言,正好被長公主利用了!」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長公主可真是下得一盤好棋。
至於那馬夫為何上一世最終被封了太子,此刻我也猜到了原因。
上一世,太子在遇襲半年後就因久病不治去世了,陛下也急火攻心,突發急症。東宮之位空懸,陛下也沒了其他子嗣,他定然是受到了長公主的挑唆,讓她那勉強還有半分皇室血脈的兒子暫時以三皇子之名坐上太子之位,以安社稷。
可真是便宜了這對母子!
「夫君,我將他們藏到了郊外一極為偏僻的村中,黑衣人就算是掘地三尺,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到此地。」
我湊在沈渙耳邊與他分享這個秘密,他垂眼細細思忖,又快馬加鞭地將我送回了府。
近百名暗衛將侯府圍成了個鐵桶,他在我擔憂的目光下翻身上馬,寬慰道:
「我與長公主的恩怨,也到了結的時候了,別擔心,等我回來。」
我獨自一人待在府中,卻像個熱鍋上的螞蟻,怎麼都坐不安穩。
若沈渙的計劃落空,長公主惱羞成怒,與他魚死網破,可如何是好?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宮裡還一點動靜都沒有。我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不知到了幾時,房門被人從外面吱呀一聲打開:
「夫君!」
我飛奔向前,撲到他的懷裡,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
「阿姝,我終於為父親討回了公道。」
他將我緊緊摟在懷中,聲音都打著顫:
「從此以後,我們好好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隨沈渙一起到的,還有道聖旨。
陛下用極其謙卑的口吻,向世人揭露了沈老將軍戰死沙場的真相並非出兵不利,而是由於長公主之過,援軍遲遲未至。現因長公主自發坦白此事,又誠心悔過,免其死罪,將其貶為庶人,幽禁於公主府,終身不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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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將軍終於沉冤得雪,民間也一片哗然。
「夫君,你是如何做到的?」
直到他送別傳旨的宦官,牽著我的手一同坐下的那刻,我還是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
「我隻是讓長公主做了個選擇。」
他眼色一凜,緩聲道:
「闊別五年,我第一次走進長公主府,告訴她,我已尋到了她那心心念念的孩子,並將他幽禁了起來。若她不答應為我父沉冤得雪,我定會將那孩子折磨得生不如死,就像我父親死時那樣,萬箭穿心。她才猛然發現,這些年的渾渾噩噩都是我的偽裝,她做過的一切惡事,我全都知道。知母莫若子,她愛她那情郎愛得癲狂,對那孩子也是愛屋及烏,早就失去了理智,受不得一點威脅。所以她很快就同意了我的條件,哪怕是以觸怒陛下、失去長公主的身份為代價。」
沈渙面色無波地為我娓娓道來,可我還是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絲絲縷縷的失落。
「夫君。」我撲到他的懷裡,柔聲說道,「你別傷心,長公主不喜歡你,是她眼瞎。但我發誓,我會永遠愛你, 永遠陪著你的。」
他悶悶地笑出了聲:
「嗯, 我不難過的。有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想起一事,後知後覺地抬起頭:
「所以, 就這樣讓他們母子相認嗎?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
沈渙勾起了唇角。
「是要讓他們相認才對。可惜啊, 她魂牽夢縈的孩子,已經不認識她了。」
翌日,兩名僕從被人送進了長公主府,那男子滿身傷痕,神志不清,女婢畏畏縮縮,連聲求饒。
原來, 困在小院的那些時日,嫡姐將自己經歷的所有的不幸都怪在了那馬夫身上,整日對他非打即罵,還揚言自己回府之後要對他動用私刑, 千刀萬剐。
那馬夫本就心智脆弱, 貪生怕死, 回想起逃婚後他對嫡姐的種種苛待,竟真的嚇成了失心瘋。
再次見到長公主時, 她發髻凌亂,正狼狽地給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男人喂粥。
那男人突然一揮手, 瓷碗四分五裂, 滾燙的白粥濺在長公主的衣裙上,她卻渾然不覺,蹲下身, 摟著那男人低聲痛哭。
「念兒,是娘對不起你, 娘找你找得太遲了,竟讓你受到了如此折磨。你放心,娘已經把傷害你的那個女人弄死了, 屍體也扔到了亂葬崗,娘為你報仇了……」
暴斃身亡,橫屍鄉野, 竟是嫡姐這一世的結局。
我心中無限唏噓,隻得感嘆自作孽真的不可活。
「夫君, 我們回家,好不好?」
我不願再看面前這場荒誕鬧劇,輕輕地扯了扯身側男人的袖口。
「嗯,我們回家。」
隔著遙遙的愛恨時光, 沈渙向長公主行了最後一禮,牽起我的手轉身離去。
走出公主府大門的那刻,他摘下了戴了多年的面具,就像是卸下了最後一道枷鎖:
「是不是很醜?」
他羞怯地捂著臉, 無比忐忑地轉頭問我。
其實那些疤本就不醜,過了多年,隻在左臉留下了淡淡的斑斑紅印,就像盛開的梅花。
我沒有回答, 隻是將他推到馬車裡,又在他那受傷的臉上印上小心又珍重的一吻。
在那一刻,我們都得到了拯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