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見時的少年就要及冠,魏靈佑翻牆的姿勢越來越利落熟練,我也從一開始的驚訝變成了見怪不怪。
宮裡的新奇珍寶被魏靈佑順了出來,堆在我的庫房中,最後成了我小侄子和小侄女的玩具。
父親的病用盡藥石也沒能好轉,徵戰多年的他在蕭瑟秋日裡與世長辭。
大啟孝期一年,剛出孝期不久我就聽聞南越皇帝退位成太上皇,將皇位傳給了二公主燕容。
謝松寒畢生夙願便是成為文臣之首,掃清南越積弊,如今他與燕容都能如願了。
我怔了一下,忽然想到,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謝松寒了。
我看著空蕩蕩的天空,覺得心裡也空空蕩蕩。
不是因為謝松寒,隻是覺得這院子四四方方的,讓人有些氣悶。
當夜魏靈佑爬牆來找我時,神色憤憤不平:「鳶兒姐姐,今日朝中居然有人上奏讓我填充後宮。」
魏靈佑嘀咕時,我將一個小錦盒遞給了他。
錦盒被魏靈佑打開,裡面是一枚丸藥。
魏靈佑失笑:「是新的蠱蟲嗎?」
看著魏靈佑躍躍欲試的模樣,我是真想把他的腦子撬開,看看他在想什麼。
「是你體內蠱蟲的解藥,當初說蠱蟲隻能壓制是騙你的,吃了這枚藥,你的蠱蟲就全解了。」
魏靈佑的笑凝在臉上:「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我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慢悠悠晃蕩著:「當初是為了控制你,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而且我打算離開京都,歸期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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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步步為營,現在已經無可撼動。
而且以魏靈佑的品行,他也不會對王家下手。
蠱蟲的確沒必要存在了。
「離開京都?去哪兒?」聽完我的話,魏靈佑喃喃問道。
「天大地大,遊歷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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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藥被魏靈佑捏碎的那一刻,我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我不要這解藥,你可以帶我一起走。」
魏靈佑說完,我又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你瘋了?你是皇帝。」
魏靈佑有些泄力地垂下了手,聲音發悶:「對,我是皇帝,你之前說過,大啟需要一個好皇帝。」
院中隻剩下簌簌的林葉聲。
過了一會兒,魏靈佑抬起了頭:「為什麼要走?」
「不喜歡這兒。」
短暫的沉默後,魏靈佑說:「我知道了,你不喜歡京都,也不喜歡皇宮。你去自己喜歡的地方吧。」
見魏靈佑想通,我又掏出了另一隻錦盒:「幸好解藥有兩枚,你隻是毀掉了其中一枚……」
魏靈佑猛地後撤一步,像是看見了什麼洪水猛獸:「我不要這解藥,我情願你每月給我寄之前的能壓制蠱蟲的藥。」
「為什麼?」之前我想要一次性給魏靈佑半年的藥,他也是不肯,非要我按月給他。
「這樣起碼證明,我們之間還有聯系,你沒有丟下我。」
魏靈佑的話讓我莫名覺得自己像個負心漢。
還沒擺脫這種想法,我就聽見魏靈佑小心翼翼地詢問:
「你離開以後,會想我嗎?」
「會。」我沒有遲疑,如實回答。
這無數個日夜堆積起來的情分,做不得假。
魏靈佑點了點頭,像是在喃喃自語:「那我走了,再待下去我該後悔了。」
看著魏靈佑失魂落魄的背影,我捏緊了手中的錦盒。
一種名為不舍的情緒在心底滋生,最後敗給了對自由的向往。
我頓了一下,朝魏靈佑提醒道:「那是院門,牆在右邊。」
魏靈佑腳步一滯,挺直了脊背。
「今日,我要從正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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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京都後,我一路南下,見了不少好風光。
每月雷打不動的事是給哥哥嫂子寄家書,和往宮裡寄藥丸跟信。
我將藥丸的方子都寄給了魏靈佑,結果他回信說藥方不慎遺失,還是隻能仰仗於我。
一日我途經小鎮,看見一個老翁躺在路中間,扒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說她撞傷了自己,要她賠銀錢。
小姑娘怒極反笑:「你這是碰瓷!」
她用詞新穎,頗為有趣,我幫她解了圍,請她吃了頓飯。
待她同我說清碰瓷的意思後,我竟有種靈臺清明的感覺——
我覺得我是被魏靈佑碰瓷了。
小姑娘酒足飯飽後與我告別,我囑咐道:「女子孤身在外,萬事當心。」
「你看出來我是女扮男裝了?!」
「十分明顯。」我誠懇道。
小姑娘摸了摸後腦勺:「我其實是想要去從軍,我身手很好的,隻是這兩天餓得沒力氣了。」
在大啟女扮男裝從軍可是重罪,看著眼前俏生生的人,我從包袱裡翻出一枚玉佩交給了她:
「拿著玉佩去京城王家吧,找我嫂子,她叫慕容蓁,是個頂好的人,府中的事都由她做主。隻要你有真才實學,她會給你謀個好出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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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離京後,我就再未回到過京都。
一路上的所聞所見,讓我空蕩的心漸漸滿了起來。
因為在外遊歷,京中的消息傳進我耳裡時總是隔了些日子。
比如魏靈佑不肯填充後宮,而我嫂子算是他的表姑,所以他直接將我的小侄子過繼到了他生父那一脈,成了他的弟弟,美其名曰沾親帶故,都是宗室子弟。
我聽聞這個消息時,魏靈佑已經一邊痛哭流涕地祭祖,一邊把我的小侄子立為了儲君。
又比如拿著我的玉佩去京城的那個小姑娘身手非凡,在剿匪時以一敵百立了大功,成了我小侄女的武學師父。
我聽說時,她已經成了軍中女將,雖然官階還不高,可也是大啟頭一份兒。
再比如當朝皇帝驟然駕崩,十四歲的儲君登基,權力交接十分順利,朝局一切平穩。
這個消息比之前的那些傳得快,我在路邊茶棚飲茶,魏靈佑駕崩的消息忽地昭告天下,我嗆了一口茶水,咳得止不住。
按照告示上的時間,在這個盛暑天裡,魏靈佑要是真死了,都該臭了。
我搖了搖頭,終於想通了上次魏靈佑寄信讓我務必在如今的住處多住些日子是什麼意思。
我在這座小城中租了個院子,原本都想離開了,現在又續了段日子。
半月後,小院果然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分別九年,魏靈佑居然和我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
「在下途經此處,想要討口水喝。」魏靈佑聲音更沉穩了,可我總覺得聽出了一絲不正經。
「隻是想要水喝?」
「也想借住。」
「我這兒不養闲人,借住可是需要幹活的。」
魏靈佑挑了挑眉頭:「猜到你會這麼說,所以我帶了個幫手來。」
魏靈佑說罷,門邊忽然探出了個腦袋,眼波靈動:「姑姑,我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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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靈佑假死退位,離京時竟然把我的小侄女寧兒也給拐來了。
我哭笑不得,寧兒像是離弦的箭,瞬間撲進了我的懷裡。
眼前幾步遠的地方,魏靈佑看著我和寧兒,雙手負在身後,眉眼如初,笑意如故。
幾個月後,我和已經徹底解了蠱的魏靈佑一起將寧兒送回了家。
魏靈佑戴著面具,堂而皇之地和我在府中同家人過了除夕與上元。
出了正月,我再度啟程離開。
隻是這次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
魏靈佑與我同行,同當初的我一樣,看見什麼都稀奇,拉著我要將我在信中提到過的那些稀罕景物再看上一遍。
與他住在一處僻靜村落中時,一日晨間,魏靈佑不知溜達去了什麼地方,我沒找到他人影,反而在門邊撿到了他的香囊。
這香囊他隨身帶了許多年,已經十分陳舊,現在更是錦帶斷裂,才掉在了這個地方。
香囊輕飄飄的,就好像沒放東西一樣,更沒有任何味道。
我打開了香囊,裡面隻放了一頁疊得方方正正的紙。
紙頁攤開,一瓣褪了本來顏色,被壓得平平整整的泛黃繡球花花瓣就這樣展現在了我眼前。
與魏靈佑相關的記憶也跟著湧了出來。
是寂靜無聲的流華殿,魏靈佑服下我給他的藥,跪倒在我的面前。
是我要他殺了燕策,他抬起因吃痛而發僵的手,拂落我衣襟上的繡球花瓣,笑著同我說:「好。」
那瓣落在魏靈佑掌心的花,被他藏了這麼多年。
紙頁被我合上,連帶著花瓣一起收回了香囊中。
過了一會兒,魏靈佑匆忙趕了回來。
「去哪兒了?」我問道。
「去摘果子了。」
「果子呢?」
「沒走到地方就回來了。」魏靈佑有些著急,「我的香囊丟了,找了一路也沒找到。」
我朝魏靈佑伸出了背在身後的手,香囊在我手中輕晃了兩下:「掉在門邊,我撿到了。」
魏靈佑接過香囊,猛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在。」
「香囊的帶子斷了,我給你做個新的吧。」我頓了頓,接著道,「裡面的東西,不換。」
魏靈佑先是一愣,隨後傻笑了起來:「好,不換,一輩子都不換。」
天地為證,我與魏靈佑約定了終生。
30
我叫魏靈佑,是個被養在流華殿的皇孫。
幼時陪伴照顧我的是個老嬤嬤,嬤嬤說我是廢太子的遺腹子,在宮中沒有倚仗,所以一定要小心謹慎,最好讓所有人都忘記我,我才活得下去。
我七歲的時候,嬤嬤病了。
為了救她,我頭一次闖出了流華殿,卻在御花園迷了路。
我攔住了一個宮女,求她帶我去找太醫,她被我嚇得不輕,尖叫了一聲。
宮女的聲音引來了旁人,我步步後退,縮在樹旁,見到了一個仙童般的人,方才尖叫的宮女稱呼她為郡主。
我不明白她看起來為什麼不高興,明明她梳著漂亮的發髻,穿著好看的衣裳。
她應是聽見了些什麼,看了我一眼後用與我差不多稚嫩的聲音吩咐宮女:「讓太醫去看看吧。」
她的一句話讓嬤嬤多活了三年。
我也記住了她。
後來我終於知道了她為什麼不高興。
她是被養在慈安宮的永康郡主,慈安宮裡的太後既不慈也不安,那是個偽善的老婦人,也是我的曾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