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雲釐翻了翻,到大一結束,日記就中斷了,在那時候,他的日記裡幾乎不存在消極的情緒。
她頓了下,抬頭問他們:“學長上大學之後就不寫日記了嗎?”
江淵的抑鬱症應該是出現在博士階段。
“我們把他寢室的東西都帶回來了。”江母看起來也有些疑惑,“我和他爸爸沒找到別的日記本。”
雲釐想了一會兒,問她們:“學長有電腦嗎?”
“有啊。”江母立即拉開抽屜,裡面放著一臺很厚的筆記本,旁邊整齊放著一些紀念品,雲釐留意到裡面有個Unique標志的東西。
“這個是淵淵參加的戰隊,淵淵參加這個戰隊拿了好多冠軍。”提起江淵的舊事,將東西遞給雲釐時,江母眼中閃爍著些許驕傲。
看了一會兒,雲釐才意識到,這是個U盤。
接口處有非常明顯的使用痕跡。
“阿姨,要不我幫你找找吧?說不定能找到學長後面幾年的日記。”
江淵父母看起來並不是常使用電腦手機一類的人,聽雲釐說幫他們找日記,朝她連聲道謝。
開電腦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老式筆記本卡頓得厲害,雲釐耐心地等了幾分鍾,出現的桌面是一架無人機的圖片,她愣了下,是雲野帶走的那架無人機。
沒來得及深究,雲釐直接將U盤插上。
U盤裡沒有其他東西,隻放了一個word文檔。
雲釐點開,發現裡面是江淵大二以後的日記。
他的日記頻率下降,大約變成一個月一次,雲釐快速地掃過去。日記的後半部分記錄了從大四開始他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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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落差感和壓力來源於他的科研生活,江淵開始變得越來越忙。盡管工作勞碌,他的導師依然不斷擠壓他的個人時間,也數次對他進行嘲諷打壓,無論是在生活,科研還是工作方面。
一開始江淵以為能通過自己的能力扭轉這個局勢,但導師全方位剝奪了他的時間和成果,他會讓江淵幫自己帶孩子、買飯、買菜等等,他將江淵所有的產出視為垃圾,但轉頭又把成果的署名權搶走,如果江淵不同意就用退學威脅他。
江淵向學院舉報,給校長寫信,然而都沒有起到效果,甚至會進一步招致導師在公開場合的辱罵。
自信和意氣風發被一步步消磨,變得殘破。然而,父母對他抱有極高的期待,甚至指望他能當個教授,改善家裡平凡的經濟環境和社會地位。
每每舉起電話想傾訴一番,聽見父母殷切的問候後,他隻好憋了回去。
“我這一切都挺好。”
從第一年開始,江淵就已經難以接受,他極度痛苦,想改變這一切。但實驗室其他人都默默地忍受著,他是裡面反抗最激烈的一個。
獨自反抗的他,卻像是個跳梁小醜。
很快,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無能,是自己不能平衡所有的事情,是自己不能讓自己的導師滿意。
他偶然和父母提過退學,但引起了他們的強烈反對。他早期和傅識則吐槽過一些,後來怕傅識則覺得他無能,便將所有的事情都壓在心底。
在這幾年的日記中,偶有快樂的片段,都是和自己的好兄弟去參加比賽,去打球,去爬山。
……
【感覺這輩子最幸運的兩件事情,一件是爸媽很愛我,另一件是有個好兄弟阿則。】
【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去看心理醫生,結果確診抑鬱症了。更難過了,很對不起爸媽。但想到無論我自己發生什麼事情,阿則都會幫我照顧爸媽的,總歸還是一件幸運的事。】
……
【吃藥還是有用的,很少去想那些消極的事情了,馬上要參加比賽了,今年應該又能拿個冠軍。】
……
【最近好一點了,老板好像有放過我的念頭了,和我說好好寫文章,吃了藥後注意力很不集中,我打算停一段時間的藥,先把手上的文章投出去,達到博士畢業要求後再繼續吃藥。爸媽和阿則肯定不會同意,阿則天天杵在辦公室門口盯著我吃藥,像門神似的,要被他發現我沒吃藥立馬翻臉了。唔,大家都很關心我,所以我也不想讓大家失望呀。】
這是江淵這份日記文檔中的最後一篇。
雲釐看著這份日記,回過神時,才發現臉頰兩側都是淚水。
和傅識則說的一樣,江淵溫柔地對著這個世界,愛著周圍的人,卻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見她流眼淚,端水果進來的江母慌了,雲釐用手背擦了擦淚水。手機剛好振了下,是傅識則的信息:【釐釐,什麼時候回來?】
“我找到學長的日記了,我剛才看了。”雲釐吸了吸鼻子,江父聞言立馬跑到房間裡,對於兩個人而言,兒子去世後,他們隻能瘋狂地尋找以前和他有關的事物。
雲釐替他們找到了整整六年的日記。
兩個人戴著老花眼鏡看,他們的眼睛已經不好,看一會兒屏幕,便酸澀發疼。見狀,雲釐告知了他們基本操作,便下樓到附近的打印店打了兩份。
回小區的路上,傅識則給她打了電話,電話對面有些嘈雜,他語氣隨意:“回來時到超市帶上我?”
“阿則。”雲釐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道:“今天我不是去南理工找我導師。”
“……”傅識則沉默片刻,“你在禾苑?”
“對……”雲釐垂下眼睛,“我找到了江淵哥哥最後幾年的日記,要不要我開車去接你過來?”
“不用,我打車過去。”
傅識則沒有問她在禾苑的原因,也沒有問她日記的內容,而是問道:“有沒有難為你?”
“沒有……”
“嗯,你在外頭?”聽到她電話中的噪聲,傅識則自然地推斷,雲釐嗯了聲,他語氣平靜道:“待在外頭,等我過去。”
雲釐掛了電話,在原地還有些發愣。
她以為這個時候,傅識則會更關心日記的內容,而不是她。
但他絲毫沒有提及,他來的目的,似乎隻是不願她遇到什麼事情,所以讓她待在外頭。
雲釐沒有聽傅識則的,她回到了屋裡,將打印出來的兩份日記遞給江淵的父母。
她耐心地陪兩個老人翻閱著。
看到最後,江母已經滿臉都是淚水,她捂著臉痛哭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為什麼沒跟媽媽說,為什麼不聽醫生的話啊……”
她忽然麻了一下,江淵和她提過,他說自己不太適應博士的生活,想退學直接去找份工作。
很許多父母一樣,他們沒聽進去,他們隻關注兒子的大好前程。
可是……
江淵隻要再跟她說一句就好了。
她再怎麼樣,最在乎的還是,自己兒子能平平安安地活著啊。
雲釐沉默地陪在旁邊,等他們兩人情緒都穩定了,才輕聲說道:“叔叔阿姨,你們不要難過了,學長那麼愛你們,不希望你們這樣的……”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說道:“其實我這次來是因為傅識則。因為學長的事情,阿則他一直很內疚,也因此休學了很長一段時間。”
“叔叔阿姨,當年發生的事情,真的不能怪阿則,他那麼重感情的一個人,幾乎把學長當成自己的親哥哥,你們看學長日記裡也有寫,阿則是有看著他吃藥的,他也很希望學長活下來。”
雲釐陸陸續續和他們說了傅識則的事情,她的手機反復在振動。幾分鍾後,有人敲了門。
江母去打開,見到傅識則的時候明顯怔了下,他默然地進屋,見到雲釐平安坐在沙發上,微皺的眉眼才松開。
傅識則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過江淵的父母了。
這個屋子也有幾年的時間沒來了。
二老的生活看起來一切如常。
習慣性的,傅識則認為對方並不想見到他。
這麼多年,對江淵、對對方無盡的內疚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重新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傅識則一時半會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雲釐看著他低垂著頭,發絲遮了部分眼眸,在這個逼仄陰鬱的空間內,他瘦削的肩有些僵硬。
“你們先走吧。”江母還站在門口,話中帶著起伏。
“……”
驟然被下了逐客令,雲釐聲音有些發顫:“叔叔阿姨,學長沒有怪阿則,你們也不要怪他了好不好。”
兩人面色沉重,又說了一遍:“你們先走吧。”
“叔叔阿姨……”雲釐懵懵地重復了一遍,傅識則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便往外面走。
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偏頭說了唯一的一句話。
“請照顧好自己。”
第84章
門關上的聲音在樓道裡回蕩。
雲釐渾身一震,望向傅識則。
他垂眸靜靜地看著樓梯,片刻後,側頭和她視線對上。見她滿眼通紅,他眉眼松松,帶著安撫的笑摸摸她的臉頰:“別哭了。”
雲釐本來還能控制自己的眼淚,聽到他這句話,喉間一陣哽咽:“我好像搞砸了。”
她讓他更難受了。
傅識則拉著她下樓,等兩人都到了陽光底下,雲釐才留意到,他戴了那條灰色圍巾。
南蕪是個位數的溫度。
傅識則將圍巾摘下,拉著長邊,一圈圈給她套上,順帶輕捏了捏她通紅的鼻子。
“沒有搞砸。”他俯身,視線和她對上,他平淡道:“其實我見到他爸媽心裡不會有太大起伏。”
“但是,”傅識則重重的吻落在她的額上,“謝謝釐釐。”
他看著眼前的人,睫毛還顫動著,帶點水跡,臉埋在圍巾裡。
確認他的神態不是裝出來的,雲釐心裡稍微放松了點,不幾秒,又悶悶地問他:“你心裡還對江淵哥哥內疚嗎?你是不是還覺得他在怪你?”
傅識則默了會兒,點點頭。
“你有看過他後面幾年的日記嗎?”雲釐的聲音還帶著鼻音。
“到大一,以為他後來沒寫了。”
大部分的人也都是這麼認為的,更何況江淵後來的日記間隔越來越長。
雲釐在手機上備份了江淵的日記,她將文檔發給傅識則,兩人回到車上。傅識則坐在主駕上,默默地翻著頁。
“我相信叔叔阿姨也能想明白的,他們不會再怪你的。”雲釐將手覆在他的手上。
一開始雲釐給傅識則打電話的時候,他的關注點完全不在江淵的事情上,而是擔心雲釐碰壁或吃癟後難過。
看完後日記後,他不發一言,隻是熄了屏,坐在原處出了神。
時隔六年多,才有人聽見江淵的真實心聲。
所有人都誤會了,江淵沒有怪過傅識則。
在那個時候,大部分人對抑鬱症還沒有認知和共識。江淵最後停藥,隻是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好,他也以為自己會變得更好。
他最後停藥,目的不是為了離開這個世界。
他還愛著這個世界上的人。
他最後寫下的那篇滿是痛苦的日記,在裡面埋怨傅識則的存在,僅僅是因為發病時的無法自控。
理智上來說,他不需要再認為自己是罪人了,江淵從未厭惡他的出現,最後悲劇的產生並不全是由於他的疏忽,江淵有不吃藥的計劃,總有實施的辦法。
他不必再因為自己有了正常的生活而心存不安。
然而此刻,文字裡嵌著的苦澀湧上心頭,就像過去的情緒瞬間翻湧幾乎將他淹沒。
原來,他也想活著啊。
他斂了情緒,輕嗯了聲回復雲釐,便直接啟動了車子往江南苑開。
全程雲釐偷偷觀察著他的神態,他有些心不在焉,駕車時變道亮燈的反應都比平時慢許多。
“計劃多久了?”開車回去的路上,傅識則問她。
“沒有計劃……”雲釐支吾道,“在見他父母前,其實我都沒有想清楚要說什麼,我隻是希望,他們能不再怪罪你了。我也想找到證據,讓你不要怪自己了。”
“其實你和我說起江淵哥哥去世前寫的那篇日記,我是有點怪他的。”
總覺得是那篇日記的存在,才讓傅識則被指責和內疚折磨了那麼多年。
傅識則開著車,目光放在路況上,他應道:“不要怪他。”
前車剎車,雲釐看著前車的紅燈,也喃喃道:“嗯,不該怪他。”
雲釐想起那一天,紅跑道上的帆布鞋,對方溫柔的笑化在日光裡。
不應該因為最後的階段,而讓人忘了他前二十年的溫柔和善良。
溫柔的少年,從來沒做錯過什麼。
頓了好久,雲釐才看向傅識則:“那你呢,你還怪自己嗎?”
天色漸暗,傅識則的眸色已經看不清了,汽車穿梭在往來的人和車中,片刻,他笑了笑,讓人分辨不出情緒:“我不那麼怪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