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折月亮 3300 2024-10-29 13:48:56

  “……”


  這種傷人的話,傅識則沒有放在心上,隻是沉默不語。


  “我有時候還蠻嫉妒你的,你什麼都有。”江淵笑道,語氣中卻沒有任何讓他不舒服的意味。


  傅識則操作著手柄,機器人動了一下,他將手柄遞給江淵,想打破這種積鬱的氛圍。


  江淵搖了搖頭:“不要了,這些東西不是我應該碰的。”


  他的笑帶著酸澀:“沒飛到過高處,就能接受自己的一世平庸。”


  江淵是他最好的兄弟,傅識則也從未因為他這種負能量滿滿的輸出而有任何怨言或情緒。他平靜地說道:“不要想那些,我拿的大部分獎,都是和你一塊兒的。”


  傅識則指了指櫃子裡的獎杯,“我們是整隻隊伍拿獎,不是裡面單獨的傅識則,也不是裡面單獨的江淵。”


  江淵盯著手裡的無人機,過了幾十秒,才嗯了聲。


  “你把無人機放好了,就那麼一臺。”傅識則緩解了下他們沉重的氛圍,看向江淵:“明天去打球?”


  江淵笑了笑:“算了,我有點累。”


  傅識則:“行,你想打了再和我說。”


  “那我走了。”江淵和他打了聲招呼,低頭玩著無人機往外走。


  傅識則看著那個高瘦的背影,浸入無光的長廊中,喊了聲:“江淵。”


  對方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今天實驗會比較晚,你幾點回去?”傅識則停頓了幾秒,繼續道:“一塊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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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江淵搖搖頭。


  這種對話並不是第一次在兩人之間發生。


  傅識則也以為,隻是很普通的一次對話。


  傅識則在實驗室裡忘了時間,聽到雨聲時,他往窗外看,烏雲擋住了月亮,夜色喧囂。


  他調了調機器人的算法,重新用手柄操作後,機器人平緩流暢地運動。


  突然極重的“砰”的一聲。


  傅識則往門口看了一眼,沒在意,繼續操作著機器人,思索著明天和江淵兩人操作來試試對抗的效果,畢竟是兩人很久以前的研究構想。


  實驗樓隔音並不好。


  他聽到尖叫聲。


  他聽到樓道裡慌亂的腳步聲。


  他聽到有人在報警叫救護車。


  最後,他聽到了有人在喊江淵的名字。


  傅識則的手僵在操作臺上。他不穩地往外跑,整個世界的畫面都是搖晃的,斜著傾瀉而入的雨打湿了樓道。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次江淵的割腕,他當時多麼慶幸。


  他覺得江淵是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的。


  這個世界有他的家人。


  他不會離開的。


  到一樓後,傅識則走進雨幕中,靠近地上那個影子。直到那一刻,他都在想,不會是江淵。


  他隻要看一眼對方的臉,就知道不是江淵。


  他無法接受。


  這成為傅識則最痛苦的回憶。


  在那個跟往常無二的夜晚,雷風暴雨,樹葉刷刷作響,雨水衝洗大地。他感受著雨打在身上,想起兩人以前一起淋過的雨、挨過的罵。


  那個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好友。


  就這麼,在他面前。


  “哥。”


  雨吞噬了傅識則的聲音。


  “江淵。”


  冰冷的雨打在他身上,也打在江淵身上。


  血都被衝淡了。


  傅識則行屍走肉般脫下自己的薄外套,蓋在江淵的身上。


  他的身體還會輕微的顫動。


  他的身體還有溫度。


  傅識則一遍又一遍和他說。


  “江淵。”


  “醒著。”


  “不要閉眼睛。”


  四周圍了異色的傘,像是雨中開滿的花,無聲接受灌溉。


  他也是。


  江淵躺在水泥地上,不再是昔日那種帶著笑意的眼神。


  而是冷漠的,毫無感情的。


  ……


  傅東升和陳今平收到消息後立刻趕到了醫院。


  在醫院過道,傅識則坐在椅子上。


  他渾身湿透,四周布滿水漬,冷調的光印著他極為蒼白的臉。


  傅東升連忙脫下自己的外套,當場脫掉傅識則的衣服,給他換上。


  他就像個木偶般,任人操作。


  搶救的燈熄滅了,醫生出來遺憾地搖了搖頭。


  傅識則像是沒聽懂,抓住傅東升的手臂,說話毫無理智:“你們能救他嗎?”


  他的話在顫抖:“你們不是認識很多醫學院的教授嗎?”


  “爸,媽,你們能救他嗎?”


  就算是植物人,就算四肢殘疾。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可以,不要讓他死掉。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不要讓他死掉。


  他明知道這沒有可能。


  他受過良好的科學教育,他知道他此刻所有的發問都隻是無力的掙扎。


  可他還是反復地問他們。


  ……


  警方在江淵的工位抽屜裡找到吐掉的藥片,被他保存在罐子裡。


  原來江淵自己,沒有把藥吞下去。


  桌上的無人機壓著張紙條,是江淵的筆跡。


  【個人行為,與他人無關。】


  江淵父母沒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兩人下飛機趕到醫院時,江淵已經被推到了停屍間。


第76章


  江母不敢相信地拉開白布,直到看清楚自己兒子的臉。


  她拽著傅識則聲嘶力竭:“你不是告訴我他什麼都很好,你不是說你看到他把藥吃掉了。”


  傅東升和陳今平將傅識則拉到身後,盡自己所能地安撫她。


  傅識則垂著頭,整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像石錘砸到他身上,他的骨頭像是被砸碎了般,身體仿佛一吹即倒。


  江母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傅識則看著他們,喃喃道:“對不起……”


  傅東升見對面情緒激動,連忙將傅識則拉到外頭。他嘆了口氣,在陰湿的長廊間有輕輕的回音。他沉聲安慰:“阿則,這不是你的錯,江淵是個好孩子,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


  “他已經很努力了,你也已經很努力了。”


  傅識則睜著眼,睫毛顫了顫,卻沒有任何反應。


  聽到那哭聲,傅東升捂住傅識則的耳朵。


  他聽見江淵父母痛苦捶地的聲音,一聲聲打在他身上。


  傅東升留在醫院陪同江淵父母料理後事。


  覺得傅識則狀態不對,陳今平半拉半拽著他離開了醫院,出門的一剎,清晨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雨停了。


  陳今平把他推到副駕駛位上,到車上後,她緊緊地握住傅識則的手。


  他沉默地弓起身子,父親寬大的外套耷拉在他身上,淋過雨的發絲雜亂。


  隨後,一滴滴的眼淚砸在她的手背上。


  警方還在江淵的寢室桌面上發現一個攤開了的陳舊筆記本。


  前面幾十頁寫的是他從本科階段開始的研究構思,最初的字跡雋秀整潔,間或還有些走神時的塗鴉。


  後來的字跡越來越混亂。


  像是隨意翻到了一個空白處,江淵寫下了自己的最後一篇日記寫。


  與傅識則的回憶截然不同。


  江淵的這篇長日記中記錄了這段時間自己的心路歷程。


  ……


  最近過得很不好,以前總是覺得,自己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自己的優秀不會被他人拉開差距。讀博讓我認識到自己的真實水平,每天看著自己做的垃圾課題,每天被老板拉去做橫向佔據了大多數的時間,每天都在畢業的邊緣苦苦掙扎。前段時間好不容易有篇論文打算投稿,卻被車武拿去給師兄了,說是師兄要留下來當博後,需要文章。可那是我的文章啊。我同意了,提出了準時畢業的要求,車武說我是廉價勞動力,至少要延畢我一年給他幹活。和他吵了一架,車武說我性情不穩定,要和學校打報告讓我退學。我也沒想過,讀博會讀得這麼失敗,當初滿腔熱情到這個研究所打算做研究,而真實情況是每天每夜都在幫車武賺錢。


  和阿則吃飯,聽他說拿了新星計劃,會贊助他100萬。他問我最近怎麼樣,我難以啟齒,覺得自己很無用。明明我們剛到西科大的時候,都差不多的。到樓下看見全是阿則的新聞和海報,群裡也在轉發他最近的獲獎信息。為什麼和阿則的差距越來越大了,他還是和剛來西科大時一樣,而我卻快被壓垮了。明明不想跟他比的,可是我,真的好羨慕他啊。


  我記得,每次吃飯,親戚們會問我現在書讀得怎麼樣,會和弟弟妹妹說要和我這個在全國最好的學校讀書的博士哥哥學習,會恭維我說以後每年能賺百萬。


  可我連畢業都做不到啊,如果是阿則,就算得了抑鬱症也一樣可以做到各種事情,他也不會像我為了一篇文章和導師吵架。但我做不到,我沒有這個能力。


  不願意這麼想,可是看到他的時候,我心裡真的覺得很痛苦,很多時候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再來找我了。不和他比,我可能好過一點。是我太沒用了,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無能。阿則把文章給我,對他而言,我應該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吧?他不幫我的話,我應該就一事無成了吧?他每天看我吃藥,是不是也覺得我沒用,覺得我因為這一點兒事情就抑鬱和焦慮,明明他小時候很崇拜我的,我不想讓阿則看不起。


  我覺得耳邊好吵,吵得我要崩潰了,所有人都在說我沒有能力。


  我討厭這樣無能為力的自己。


  我討厭爸媽因為我的病反反復復地擔憂。


  如果我不在就好了。


  ……


  對傅識則而言,回憶中幾乎沒有龃龉。即便是江淵病得最重的時候,他也覺得一切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他一直以為,他能看到江淵好起來。


  他沒想到,江淵承受的許多痛苦,都來源於他。


  在警察局,江母拿起筆記本用力地甩打在傅識則的身上,她推他,用手拼命地去拍打他。他滯在原處,像斷了線的風箏,任她推搡。


  “你說過會看著江淵吃藥的。”


  “你和我說過江淵好好的。”


  “你自己成功就算了,你明知道他生病了為什麼不多照顧一下他的情緒。”


  被自己丈夫拉開後,她崩潰地將臉埋在筆記本裡痛哭:“都是因為你,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應該讓你們在一塊兒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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