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將我安置在靠近書房的廂房中。
翌日他下堂回來,數著黃歷同我商量起婚禮日子。
他說今時不同往日,縣令的婚事總要大辦,以往對我不住,這次要送我全城最隆重的婚禮。
就在他興致勃勃地討論這些事時,小廝推門進來,說昨日到府上奉香的道士又來了。
「不見,就說本縣令忙著呢。」
陸靖之攥著我的手,不假思索地回絕。
「靖之,還是見見吧。」
我輕聲勸他,「我昨天都聽說了,天龍尊者佑衛百姓,十分靈驗,那道士既然願意將尊者名號傳回故鄉,也算是一件功德。」
主要是我想見一見。
聞言,陸靖之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能再得阿扶為妻,是我之幸。」
他正要走,我拉住他:
「我能跟你同去嗎?」
我道,「我幼時也遇到過一位道長,他算我命途坎坷,劫難重重。如今我想再請這位道長看看是否有解法?」
陸靖之思索片刻點頭同意。
前廳內,道士已等候多時。
他上前與陸靖之行禮,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沉香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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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道長,這位是我故好,她自小命運多舛,心有所憂,不知您可否給她算上一卦?」
我站在那道士面前,心中猜到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頭頂響起嬴闕的聲音:「既是陸大人故友,貧道自然義不容辭。
「不知姑娘的生辰八字是?」
「我是孤兒,不知自己八字。」我上前幾步,伸出掌心,「煩請道長幫忙看看手相吧。」
嬴闕道一聲失禮,腳步漸進,最後停在我面前低聲問:「怎麼回事?」
「破壞蛇像。」我開門見山。
嬴闕愣然,陸靖之抬腳往這邊走來。
他仔細端詳一陣兒後裝模作樣說了幾個聽不懂的八卦星象,最後道:「如今姑娘與舊人重逢,煞命不再,以後定一帆風順,時來運轉。」
我笑盈盈地福身道謝,隨後便被丫鬟扶回廂房。
不多時,我聽窗外有響。
推開窗便被嬴闕一把抓住手腕:「阿扶,這裡危險,我們先走再說。」
我沒動:「那個天龍尊者的金像,你砸了它沒有?」
嬴闕四下張望,隨後從窗外鑽進來。
他低嘆:「根本就沒有什麼金像。」
12
嬴闕說,陸靖之帶他去見的隻有刻著「天龍尊者」四字的牌位。
所以他聽我說什麼蛇像時根本摸不著頭腦。
「這到底怎麼回事?」嬴闕有些崩潰地問。
兩天前的夜晚,他跟蹤來驛館的馬車一路抵達縣衙後門。
在馬夫卸貨時,發現布袋裡裝著的大量木牌。
他隱隱發覺上面附著妖氣,便趁馬夫搬運隨手拿走一塊。
因不敢擅動,就打算去靈山找山神探問。
誰知靈山上的神龛裡住著的不是故友,而是和木牌上所雕刻的別無二致的黑色蟒蛇。
那蛇妖通身黑氣,並非人力所能鏟除。
無奈之下他隻好返回驛館,沒承想我竟消失不見。
嬴闕跟著我留在門口的血跡來到驛館後院,聽到春三娘談起天龍坊和靈山縣縣令,便以為我被抓到縣衙,又途聽縣令是天龍教的信徒,遂扮作前來取道的應道士敲開縣衙的門。
隻是嬴闕沒想到,那位縣令居然是阿金。
「我交了一筆『香火錢』,態度也誠摯,阿金才願意讓我進府供香,可我昨日打聽一天都沒有你的消息。」
嬴闕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阿金又是怎麼回事?」
我把地窖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包括陸靖之與蛇妖勾結以及我和靈韻的計劃。
嬴闕聽後沉默半晌,我無奈嘆道:「但是我們的計劃出了意外。」
我從袖中拿出靈韻的本體,「山神大人自變回原身後,最初他還有意識同我說話,可後來無論我怎麼喚他他都不出聲,他恐怕真的太虛弱了……」
「你說這是靈韻?」
嬴闕取走它看了看,道,「阿扶,這就是一根普通的樹枝。」
「什麼?」我大吃一驚,「那他去哪兒了?」
如果沒有蛇像,靈韻又為什麼會叫我來找呢?
「靈韻……應是想自己解決這件事。」
嬴闕說,「別看她總是哭哭啼啼的,其實要強得很,此事由她最早得知,又怎願將你我扯入危難。」
「那蛇妖滿身邪氣,以她現在的傷勢恐怕無法與之抗衡。」
嬴闕一把抓住我:「阿扶,我們先離開這裡。」
「去哪兒?」
嬴闕尚未回答,隻聽門外傳來陰惻惻的聲音:
「我也想問,你們要去哪兒啊?」
陸靖之推開房門,身後應還跟不少於十位的衙役。
他幽幽問道:「阿扶,我不是說了,過幾日就成親嗎?」
嬴闕將我護在身後。
豌豆黃見阿金來勢洶洶,衝上去就咬,卻被狠狠踹了回來。
「阿扶,你還是那麼單純。」
陸靖之裝模作樣地感慨,「地窖裡的人都稱我為主人,偏你知道是我主使,你以為我沒察覺其中的異樣嗎?」
說著,他轉向嬴闕,「若我沒猜錯,這位應道長便是三年前落入杏村的神仙吧?
「阿扶總是提你,今日終於見到本尊了。
「其實我昨日第一眼見你就覺得眼熟,後來想,好像是在你從草房上掉下來時瞥見過你。」
他一步步逼近,笑盈盈地說,「這還多虧了嬴大哥你重新給我一顆心,不然我哪有這樣好的記性,又哪裡能當上縣令呢?」
「阿金,你與妖勾結害死那麼多人,就不怕遭報應嗎?!」
聞言,陸靖之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比起報應,我更怕一事無成啊。」
陸靖之冷哼一聲,「天龍大人說了,隻要我幫它收集香火,建造祠堂,它就會助我官運亨通,節節高升。
「再說這世上若真有善惡報應,阿扶又怎麼會淪落到人人喊打?我這個壞人卻順風順水呢?」
嬴闕不懂他話中之意,我忙道:「嬴大哥,我們快走,別和他多費口舌!」
嬴闕問:「什麼意思?什麼叫人人喊打?」
陸靖之一愣:「怎麼,莫非你不知道?
「說來,她眼睛受傷還是因為你呢。」
我抱起豌豆黃,扯著嬴闕就要走,可他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陸靖之一字一句地問我:
「對吧,和妖道勾結的妖女?」
13
我天生就擁有搞砸一切的能力。
五歲那年因倒給弟弟的洗澡水太燙,被父親一怒之下扔去後山喂狼。
後來僥幸存活,被路過的獵戶撿回家撫養。
他卻在兩年後為我請郎中的路上失足掉落懸崖。
我為求活路,去鎮上討食。
在一個晚上被路旁的乞丐兜頭套進麻袋,把我賣進了城西最有名的那家青樓。
那年我七歲,實在年幼,無法接客。
於是便被老鸨安排去服侍紅牌姑娘。
那紅姐兒脾氣不大好,她嫌我笨手笨腳,對我非打即罵。
總掛在嘴邊的,就是自己馬上要被李員外贖身做小妾,不像我們一輩子是伺候人的命。
可是李員外遲遲不來,打聽了才知道他們舉家搬去了京城。
得知這個消息後,紅姐兒在窗前流了一晚上的淚。
第二天便吊死在了房梁上。
我則拿著她平時賞給我的銀兩,趁亂逃了出去。
那年我十歲,離開了那個對女子來說十分不幸的地方。
後來我一路輾轉到清溪鎮。
賣過炊餅,也拉過爬犁。
我原本打算去縣裡闖一闖的。
但途遇一位算命先生,說我命裡有煞,人生坎坷,還命短。
勸我別總想著往外走,找個寧靜村落躲一躲,說不定能活得久些。
我這人一向聽勸,便拿著自己的積蓄在杏村買了一塊田和一個院子。
還收養了一條小黃狗和三隻母雞。
杏村的大伙兒都是好人。
見我孤身一人,家裡做了飯總會招呼我過去吃。
其中待我最好的就是村長和隔壁的李嬸兒。
村裡鬧河妖那年,我其實有想過,若他們真的過來叫我獻祭,我一定會挺身而出,至少能保他們一年安寧。
但幸運的是,嬴闕來了。
他殺了妖怪,村裡不會有人去死了。
我甚至還因禍得福嫁給了阿金那樣好的夫婿。
雖然他的好隻持續了半年,但我挺高興的。
阿金出事後,我再次回到杏村。
李嬸聽說了和離的原因,拉著我痛罵他一整天。
我想,即便一輩子不嫁人,能一直和大伙兒生活在這裡也很好。
可天不遂人願。
阿金離開的一年後,村裡突然鬧了瘟疫。
村民們一個個相繼死去。
李嬸子和她兒媳是最先沒的。
然後是宋阿婆、鄭書生,和村長一家。
鎮上下令封村,想求醫都走投無路。
村裡每天都在死人,人人惶惶不安,生怕下一個遭難的就是自己或家人。
在這樣恐懼難安的氛圍下,某天突然有了這樣的傳言:
瘟疫是觸怒河神降下的懲罰!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就是斬殺河神的嬴闕。
於是李嬸的兒子領頭,每日帶大家去河邊跪拜祈禱。
即便如此,也沒有人痊愈,死人數量仍在不斷增加。
終於在某日夜裡,我聽見響動打開房門,發現以李大哥為首的村民舉著火把將我家團團圍住。
「鄉親們,她是妖女,是和妖道一伙兒的!」
李大哥斯文的五官從未那樣扭曲過,他惡狠狠地說,「自從她來後,我們村就沒安生過,現在時疫四起,偏她什麼事都沒有,那是因為她收了妖道的賄賂,他們就是一起來毀滅我們村子的!
「今天我們就燒死她!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一群人衝上來把我關進屋裡。
一束束火把向我投來,火舌迅速吞噬了草房。
我聽見豌豆黃在屋外瘋狂吠叫,我卻隻能在火光中拼命大喊:「我不是妖女!嬴大哥不是妖道!
「那個河妖吃人,沒有哪個神仙需要凡人獻祭!嬴大哥才是神仙!你們見過的啊!」
可任憑我怎麼呼喚,換來的都是一句句「殺死她」。
濃煙灌入我的喉嚨,火苗灼燒著我的皮膚。
我以為我會死在那天。
但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澆滅了村民們的怒火。
我毫發無傷在雨中醒過來,隻是再也看不見了。
14
我從不認為自己的遭遇和嬴闕有任何關系。
陸靖之惟妙惟肖講著此事,仿佛他親身經歷一般。
我趁他沉浸於此,拽起嬴闕立刻跳窗而逃。
遠方傳來一聲巨響,方才還暖陽高照的天氣霎時雷雨大作。
陸靖之跑出院子,大叫一聲:「糟了!」
我察覺到,那是新隅鎮的方向。
地窖裡有那麼多銅粉,想不爆炸都難吧?
隻是未免也太巧了。
「應該是靈韻。」
嬴闕望著天空,緊緊攥住我的手。
雷霆震天動地,一道接著一道。
隻聽陸靖之突然大喊一聲:「小民拜見天龍尊者!」
他這話一出,我的確感到有無形的威壓正在逼近。
嬴闕甩開我的手,喊道:「阿扶,快跑!」
緊接著他便從我身旁立刻衝出去。
院內霎時亂成一團,下人們一個接一個尖叫著亂竄。
我不知嬴闕要我跑去哪兒,但我隻能憑直覺往離這兒最遠的後院跑去。
天頂上的聲音如雷貫耳:
「區區凡人,竟膽敢與天龍抗衡!」
那應該就是蛇妖的聲音,它一說話,便有數道雷聲重重砸下。
我踉踉跄跄跑了一路,最後被石頭絆倒,還把豌豆黃也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