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動身時，沒有告訴村子裡任何人。
隻是趁著夜色，把做好的藥丸放在布袋內，一個個掛在大家的門前。
可清晨，我們走上綿延的山路，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喊聲。
上至白發，下至幼童，全村的人都站在了村門口，有的連鞋都來不及穿，大約是急匆匆跑出來的。
他們衝我喊：
「靈芝娘娘，路上平安啊！」
「靈芝娘娘，保重啊！」
「靈芝娘娘，你什麼時候再回來啊？」
草兒也扯著嗓子叫：
「靈芝娘娘！我也要成為你這樣的人！」
「誰說女子不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一定也要學醫，靠著我的醫術，讓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
說這話時，她神採飛揚的拍著胸脯。
村莊越來越遠，大家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可我還是不敢回頭。
總不能讓大家看見我哭鼻子吧。
17
Advertisement
我和謝無柳開始邊遊歷邊行醫，腳步遍布山川湖泊。
他治病，我煉草藥救人。
得了靈芝的百姓問我，
「姑娘，這草藥叫什麼呀？」
對了，這是初到人界的東西，大家都沒見過，得有個名字才行。
我從沒有給什麼東西取過名字，翻找了大半天的書，直到看了一眼謝無柳，最終定下名字。
「就叫靈芝哦。」
我最近想到一個好法子。
每過一處，我便將靈芝種在了土裡。靈芝遍布各地，這樣百姓生了病，就可以任意取用了。
而且，以後謝無柳一個人在世間行走，看著隨處可見的靈芝，想必也不會寂寞了吧。
誰讓我的夫君是個永遠不會死的妖怪呢？
靈芝壽命有限。
可靈芝們會生生不息的生長下去，一代代，一代代，永遠的陪著他。
18
我沒想到還會見到溫姝，那時我正蹲在地上挖草藥呢。
她還是一身白衣的柔美樣子，身上卻像是有什麼變了。
看見她，我拍拍手站起身，腿蹲麻了沒站穩，她扶了我一把，說：
「凌如玉死了。」
我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好辦晌才反應過來，慢吞吞「哦」了一聲。
「他掉入魔域後本就受了重傷，可前陣子封印松動，他又不要命的去鎮壓，便更是尋死了。」
「其實，若能用你的心頭血療傷，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的。」
「可他說，他不會再讓你因他受任何一點傷了。」
謝無柳在這時來接我回家，聽到後就冷笑一聲。
「他也配？」
溫姝認認真真的將他上下看了一遍，肯定道：
「他是個妖。」
我瞬間緊張的握住謝無柳的手。
凌如玉沒能看出來的，她倒是看出來了。
她輕輕笑了笑。
「不用緊張，我打不過他。更何況，我馬上又要渡劫了，是生是死還說不定。」
她垂眸。
「靈芝，我這次來，隻是為了完成心裡的一個遺憾。」
「……實在對不起。」
「凌如玉護佑百姓，伏妖除魔一輩子，卻在情之一字上悟不透。」
「而我這輩子唯一做的惡事……也與你有關。」
「那時的我懦弱，膽怯。天劫來了，隻想著躲，父親沒了，我隻想著依靠凌如玉。」
「渡劫失敗，大家都笑我。我怕極了凌如玉也不要我，所以……我做了傷害你的事。」
「隻是後來凌如玉還是退婚了。我才發現，從沒有誰是誰的依靠，人哪，果然隻能靠自己。」
她笑起來，我從沒見她這般明媚的笑過。
「這次天劫，就算死了，我也一定要朝劈下來的雷揮出一劍。」
「嘗嘗看，親手劈開天劫，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若我死了，身子給你做養料。」
「若有機會活著，我把欠你的還上。」
她的身影逐漸要消失在林子間，似乎說完了話就走，一點不拖泥帶水。
我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了一株靈芝。
很多人可以在傷害別人後若無其事的活著，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可溫姝顯然並不是那種人。
我輕聲道：
「你……還是小心些。」
她愕然的看著我，最終道：
「凌如玉真是瞎了眼。」
「我也真不是個東西。」
夕陽西下，林子裡暖橙的光打在葉子上，一切再次回歸靜悄悄。
謝無柳提著裝滿藥的小竹簍，背對著我蹲下，朝我招招手。
「娘子，走吧，我們回家。」
我被謝無柳背在背上，在夕陽的餘光中，一起往回走。
我靜靜看著他的側臉，看了很久很久。
「相公，如果我有一天也不在了，應該會化為原型，那時候你就把我吃了吧？」
「據說，我還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興許你的心髒就能長出來了呢？」
「我試過了，靈芝切碎煮粥最好吃。」
「但也可能是因為，以我的廚藝，也就隻能熬熬粥了。」
「別不說話呀？」
我低頭在他耳垂上落下一個吻，這才心滿意足的趴在他背上。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了。」
謝無柳這才開口了。
「才不要煮粥，要紅燒。」
「紅燒真的會好吃嗎……你不許把我做得亂七八糟呀！」
謝無柳沒有問我，什麼時候發現他是妖。
就像我沒有問他，為什麼現在背在輕輕顫抖。
相愛之人之間，有的話不必言明。
19
每一年，我都會和謝無柳一起回一趟馬家村。
第一年，村口那條大黑狗沒了。
第二年，村裡最高齡的老人壽終正寢。
幾年後，草兒離開村子，帶著自己苦練的醫術去闖蕩天下了。
又過了幾年，馬二娘安詳的合了眼。
再後來，馬家村被天下人改名叫「神醫村」，因為草兒實現了她的話，不僅成為了出名的女神醫，還徒兒遍天下。
一起過節的老人越來越少，村裡的熟面孔一個個被棺材蓋住，不知不覺又輪到了草兒。
她一頭白發，完成了自己畢生的理想，去得心滿意足。
慢慢的，年輕人帶著妻子往更富裕的城鎮搬去，村裡的屋子漸漸荒廢了。
石磨再也沒人推動。
在我也逐漸開始走不動時，我和謝無柳回到馬家村住了下來。
又是一年元宵。
這麼多年，我早就和謝無柳學會包餃子了。
我和他在每個村民的墓前都放了一盤。
走一會，謝無柳就帶著我歇一會兒。
20
在某個清晨，謝無柳發現，一向昏昏欲睡的靈芝今日格外有精神。
她拉著他，一起去山上，把每個村民的墓都掃了一遍，還擺了新鮮的水果。
然後，她帶著他上了山，看著滿山的靈芝，滿意的點了點頭。
路過他們相遇的小山坡時，她還笑著衝他比劃。
「相公，你看，當時你就是在這裡絆了一跤。」
她笑得很開心，隻是頭上再也沒法長出靈芝了。
他們像往常一樣吃完晚飯，在院子裡看星星。
靈芝這才有些昏昏欲睡。
謝無柳把毛筆遞給她：
「靈芝，先別睡。」
「你再給我畫個小靈芝，這樣我走到哪裡，別人就都知道，我是靈芝的相公了。」
靈芝拿著毛筆，開始畫畫。
謝無柳閉上眼，畫著畫著，靈芝的筆停了。
筆尖順著他的臉頰滑了下去。
謝無柳緊緊抱著靈芝，沒有睜眼。
就好像不睜眼，靈芝的下一筆就會繼續落下似的。
21
門派的大能們都焦頭爛額的往一個地方趕。
跟隨的一個小修士看著那大半邊天的黑霧直犯怵。
聽說他們這次要降的妖極為難纏兇惡。
那妖怪殺也殺不死，所過之處，瘟疫橫行，每次降伏都要死傷大半。
這黑霧，就是他發作的前兆。但以往的雲雖多，卻從未多成這樣過。
密密麻麻，絲毫透不進天光來。
他隨著師父降落，看到一個男子蜷縮在一個搖椅之上，雙手抱著一個小小的什麼。
他臉上似乎被人畫了株靈芝。可惜那人隻畫了一半。
長長的一道墨沿著他側臉畫下。
乍一看，像是紅到極致的血。
那男子看著他們，隻問了一句話。
「仙草和妖怪，會走上同一條黃泉路嗎？」
大家面面相覷，都沒聽過這說法。
最終還是他大著膽子回了一句。
「應該……會吧。」
那男子遙遙衝他笑了笑, 甚至溫柔道：「謝謝。」
然後站起身, 將手裡的那東西極其溫柔又小心翼翼的立在了樹下。
像在呵護此生最珍愛之物。
小修士這才看清, 那是株靈芝。
接著，這大名鼎鼎，殺了千萬次, 又活了千萬次的妖怪，就在他們眼前慢慢隨風化成了黃土, 溫柔的飄落在靈芝周圍, 覆蓋著它的根部。
天邊的黑霧消散了,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一切。他們帶來的五花八門的法寶，利劍，陣法, 竟一個都沒用上。
為了防止這是妖怪耍的把戲，他們甚至派了人守在這院子邊, 正是那個小修士。
轉眼百年過去。
靈芝立在樹下，色澤如生。
而那隻妖怪，
真的再沒有活過來。
（全文完）
番外 1
凌如玉自小就是別人的依靠。
他從小就是劍道天才，門派指望他揚名立萬, 修真界指望他封好魔域, 百姓指望他護佑平安。
就連師父死時, 都拉著他的手, 讓他成為他女兒的靠山。
他對他們說：
「是。」
「好。」
「我會做到的。」
他有時會覺得身後有一座大山，那山越來越大, 讓他喘不過氣來。
可他回頭，卻隻看到無數人朝他看來的敬仰的目光。
他外出降妖, 回來時，看到一直蹲在洞府門口等他回來的靈芝, 想：
她也是如此。
他要是回不來了, 那她可怎麼辦。
魔域裡的妖獸鋪天蓋地的襲來, 血味越來越重。
他恍惚中想明白了。
原來不是。
原來一直以來, 都是靈芝在撐著他回去。
是他, 在依賴著靈芝。
隻是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人等他回家了。
有人在封印裂口喊。
「凌劍尊, 你的傷太重了！快出來啊！我們帶你去找靈芝療傷！」
他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會再讓她因我受傷了。」
魔獸們憤怒瘋狂的朝他撲來, 撕咬著他。
而他用最後的修為徹底封好了結界，親手斷了回去的路。
這一次, 凌如玉再沒活著出來。
番外 2
幾百年間, 最有飛升資質的，在眾人眼裡就是凌如玉。
可惜凌如玉死了。
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溫姝飛升了。
她第一次渡天劫時還嚇哭了。
可不知何時, 她卻開始握著劍，迎天雷而上，過了一關又一關。
溫姝飛升時，帶著金光落在了一個破院子裡。
她是隻兔子精，本來就紅的眼眶此刻更紅。
「（像」溫姝笑著說：
「不必驚慌, 我隻是來還個人情。」
她的手指點在那株靈芝上，那靈芝竟也開始慢慢泛起金光。
溫姝眼神溫柔。
「靈芝，好人是有好報的。」
隨後, 她便踏著祥雲飛走了。
小修士張大嘴看著溫姝，又看看靈芝。
有風吹過，點點沙土輕輕落在靈芝上。
像是誰的一個極其輕柔的吻。
（全文完）
